裴远看到裴峥,先是微愕,随后注意到他与林襄并肩而立,还给林襄撑着伞,心中很是不快,冷声道:“你怎么在此处?”
裴峥侧身回视。
裴远眉间不悦:“父亲不是给你引荐了先生?听闻你近几日并未去拜见师门,父亲差人去了长兴街,院门落锁,你数日不归家,又野哪去了?”
裴峥骤然于中秋节出现在宁信侯府,宁信侯裴良玉与裴大娘子吃了好大一惊,但满堂宾客皆在,裴大娘子也断然不能将他轰出去。
不知是人上了年纪容易追思过往,还是因为裴峥与萧氏相貌太过相似,宁信侯忆起从前与萧氏的短暂欢愉,竟对这个多年未见的儿子生出几许愧疚之心。www.sxynkj.ċöm
萧氏身份低贱,裴峥没能入了裴家祖谱,但裴峥怎么说也是裴家骨血,他作为老子,也该给这个儿子谋个前程。
中秋午宴之后,他喊裴峥训话,简单问了裴峥近些年的境况,随后给裴峥定了个先生。
裴良玉心想着,他这个便宜儿子恐怕是废了,这些年四处野,学业也荒废了,他琢磨着让裴峥跟着先生先学个几年,如若能考取功名更好,若不是那块料,则日后在衙门给他安排个小吏的差事。
也算全了他们父子一场。
谁料,先生传回话来,压根没看见裴峥人影,宁信侯火冒三丈,大骂裴峥死狗扶不上墙,果然是个不成器的东西!
针对裴远的质问,裴峥不疾不徐道:“我已这个岁数,宁信侯想起给我找先生了,是不是晚了些?”
裴远听出他话中的阴阳怪气,眉头一皱:“你此话何意?”
裴峥一笑,露出一张人畜无害的脸孔,状似恭顺道:“我天生贱种,哪是什么读书的料,难为侯爷念着我为我考虑。”
他这番话说得自轻自贱,裴远也不好再说什么了,他看了一眼林襄,质问裴峥:“你怎么会与阿襄在一起?”
裴峥将伞一收,淡声道:“我与谁交朋友,难道裴世子也要管吗?”
他语调状似随意,可语话里却带着刺。
裴远的亲随上前一步,喝叱:“六公子,怎么和世子说话呢?”
林襄微微惊愕,一个下人胆敢以下犯上?裴六公子虽说养在外院,但到底也算他半个主子。
裴峥拿正眼也没瞧他,慢条斯理抖落伞上雨滴。
齐明上前微微一笑,勾着那亲随脖颈把人拖向自己,搂着他往一侧走去,附声耳语道:“兄弟,依你之见该如何说话?”
他笑眯眯说着,搂着人走远了。
从背影看过去,两人勾肩搭背,状似是一个很亲密的动作,搂着肩的手却箍紧了,似要将那臂膀生生捏碎——那是一双用两根指头就能轻松将人脖颈拧断的手。
那亲随吃痛,背上冷汗直下,便知道自己碰上硬茬了。
裴远听出裴峥口中的轻狂,一肚子邪火腾地升了起来,他是宁信侯府嫡子,是尊贵的世子爷,往后是要承袭爵位的,他裴峥算什么东西!
无非是个低贱的外室子罢了,给他提鞋都不配!
裴远拉下脸,沉声道:“萧氏没教你规矩吗?滚开!”
裴峥也不恼,一摊手:“世子,下雨的呢。”
四周零零散散有许多躲雨的香客,裴远顾忌着身份,不想与贱种一般见识,厌恶地瞪了裴峥一眼,越过他,来到林襄身前。
他道:“阿襄,我想与你谈谈。”
林襄看着他没出声。
数日不见,风光霁月的裴世子脸色很不好看,眼底发青,带着颓相。
春桃心里一紧,往前移了几步,挡在自家姑娘身前:“谈、谈什么?你要做什么?男女授受不亲,免、免了吧?”
听闻前几日裴世子在莲花楼买醉,他心里不痛快吃醉了酒失了分寸,与邢部侍郎之子曹端发生了冲突,砸了一盏杯,砸得曹端额头见了血。
不知他今日拦住姑娘是想要干嘛?
裴远压根没理会春桃,他目光一直落在林襄身上。
他走近些许,对林襄道:“阿襄,我真的没有喜欢娼妓,都是误会,我也没有眠花宿柳。”
林襄当然知道他没有眠花宿柳。
她知道裴远清高,他与他爹有很大的不同,宁信侯生冷不忌,而裴远却有着一套玩乐的界限。
他自是也会逛秦楼楚馆,会狎妓作乐,会与同僚应酬到醉生梦死,但仅限于逢场作戏,他绝不会喜欢上一个身份低微的烟花女子。
他欣赏的人,是如陈芷瑶那般圣洁矜傲的才女。
就连上一世他纳的妾都是出身官宦人家的贵妾。
但,那又如何?
她都知道啊。
林襄温声道:“二哥哥,都过去了,这些就不谈了。”
二哥哥是他们二人未谈婚论嫁之前林襄对裴远的称呼。
林襄自己有亲二哥,但她却称呼裴远为二哥哥,当初,这个称呼叫得有多亲昵,如今,就有多冷漠。
她是在提醒裴远,你我如今是“兄妹”,以兄妹相称。
“阿襄。”裴远眸中沉痛,哑声道,“你我十几年的情义,你不信我吗?”
林襄退后一步:“二哥哥,木已成舟,信与不信都不重要了。”
裴远逼近:“阿襄——”
林襄举目望向天际,乌云压天,闷雷滚滚,这雨看来一时半会是停不了了。
“裴世子珍重。”林襄说罢,提步迈出长廊。
裴远一把拽住:“阿襄!”
林襄脸色微沉:“裴世子自重!”
裴远不放手:“阿襄,我是真心待你的,待你之心天地可鉴,我可以发誓,若非真心,天打雷劈!”
不知是巧合还是天意,天际轰隆隆炸起一道天雷,雷电闪过,将林襄脸色照得惨白。
“你住口!”林襄骤然变色。
眼睛上落了雨,她凶狠地盯住裴远的眼睛,与之四目相对。
天地可鉴?
你真心待我?
你与兵部侍郎温平沆瀣一气,为了助燕王上位,害我全家!林府血流成河,林氏一门断子绝孙,砍头的砍头,流放的流放,你一纸休书,把我送去教坊司,这就是天地可鉴的真心吗!
林襄胸口起伏,前世种种陡然浮现心头,椎心泣血。
裴远的面孔逐渐模糊,雨下得更大了。
眼泪毫无征兆地夹着雨水落下,流过口中,一片咸涩。
春桃没见过姑娘这般模样,吓得面色发白:“姑、姑娘?”
“阿襄,我真的……”裴远声音艰涩,像是喉咙里生了锈一般,“我真的舍不得你,放不下……”
春桃呆愣了,一时忘了给小主人撑伞,雨水把林襄衣衫打湿,修长白皙的脖颈道道水珠滑下,顺着锁骨流入。
她纤细的身子在雨中发抖,指节攥得发青。
突然,一只手抵近,把裴远的手拿开。
裴峥不动声色把披风解下,罩住林襄,他将披风系带系好,随即在她头顶撑开伞:“雨天寒凉,姑娘可别受了风寒。”
裴远上前一步想要说什么,裴峥回眸看他一眼,隔着雨帘,裴远竟被那目光激起一阵寒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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