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脚之下有个村庄,叫凤仙村。出了村子往南边再走上四五里地,便是那张家镇了。
镇子不大,六百多户人家,沿水而居。但镇中多酒客,皆是往来大庸游历的江湖人。因此家家户户都酿酒,客栈多,药铺却只有一家。
几个月间,李清只来过镇上一次,是被胖子拉下山来赶集的。胖子说,大庸这地界古怪得很,好看的姑娘都藏在深山里。也就每逢两月一次的集市,才能在张家镇里瞧见那些个婀娜身姿。
姑娘们走出深山来卖酒,顺道带些胭脂水粉回去。十里八乡的小伙子们,便都爱装成买酒的江湖客,争着“一掷千金”。
那一日的李清高兴得很,胖子身上没钱去偷酒喝,还被姑娘追着满街打,吓得屁滚尿流,笑得他李清肚子生疼。可这回故地重游,爱看姑娘的那人却倒在了血泊中,生死不明。
李清急匆匆地闯进了百草堂,浑身大汗。抓着掌柜衣袖时候,上气不接下气的,连句囫囵话都说不清楚。
掌柜姓张,是十里八乡有名的大善人。问清来由后,也不管少年要钱,亲自提着药箱便上山去了。
李清跟在后头,一路大喘气,脚步缓慢。仿佛每走一步,肩上都扛了千斤重担,与来时简直判若两人。张掌柜等他不及,便自己先走了。
半个时辰后,独自上山的李清远远瞧见一缕黑烟蹿到了群山上方。这让他心头一惊,不由得加快了脚步。
宝峰湖坐落于群山间,呈南北走向,规模很大,如天公作美,于人间刻下的一个“王”字。
陆飞的吊脚楼原本就建在宝峰湖的中间位置,可当李清返回时,好好的一栋祖宅,却成了一片焦土,到处都是那飞溅的火星子。
李清呆住了,本就疲惫的身子陡然松垮下来,瘫坐在了湖岸边。孩子不可思议地望着那片焦土,闻着滚滚四散开来的浓烟,泪水止不住地往外掉。
此时,百草堂的张掌柜还在不远处的大树底下救治秦九斤。李清双眼朦胧,找了许久才找到陆飞的身影。
只见青衫少年跪在那片焦土之中,状若疯狂的寻找着什么。少年不停地扒拉着那些早已烧得滚烫的木炭,即便满手是血也未曾停下。洪三几次上前拉他,都被狠狠推了回来。sxynkj.ċöm
没有人说话,李清只是安静的哭着,也不知哭了多久,万里无云的晴空突然降下一声霹雳,宝峰湖中掀起滔天巨浪,仿佛要将周遭的群山掩埋。
天色瞬间黯淡,直到此刻洪三才瞧见了湖边的李清,他蹒跚上前,满脸皆是淤青。
“三哥,这究竟是怎么了?房子怎么烧没了,飞哥他……”孩子颤声问道。
洪三回头看了眼焦土中的少年,鼻子一酸,终于是放声大哭了起来。
“小清啊,这可是你飞哥的祖宅啊。那伙玄甲军,二话不说就要放火来烧。我们跪下来求他们,可没用。我们拿出身上所有的铜钱给他们,还是没用。呜呜呜呜呜……后来,后来飞哥说,那就烧吧,但是在放火前,能不能,能不能先让他把爹娘的牌位请出来。小清,我们都已经这么贱了,可他们还是不答应啊,那些畜生……”
洪三一边哭,一边讲述着事情的经过。李清这才回想起来,自己在下山途中曾遇到过大批人马。可他不曾想过,那些上山的人,会一把火烧掉路边的房子。
那不光是陆飞的家,也是他李清的家啊!
孩子揉了揉眼,突然起身朝那废墟之中冲去。脚下滚烫,瞬间便把草鞋给烧成了灰烬。孩子也不怕痛,学着陆飞那般跪在地上,寻找两块牌位。
父母之灵,如苍天在上!
那两块牌位,李清是见过的。数月以来,陆飞几乎天天擦拭,日日上香供奉。洪三说,自打爹娘死后,陆飞唯一的念想,就只剩下那两块求人做成的木头牌子了。但凡在家,无论手头有多拮据,陆飞总要去山上的庙里扔几枚铜钱,请一份香火下来。
有一次,洪三偷溜进庙里,趁着和尚们睡觉,偷了好几捆香烛。可陆飞愣是一样不用,还让他把东西送回去。在陆飞看来,自己可以苟且着过活,可给爹娘的供奉,必须干干净净。
当时听到这些的李清,还偷偷哭了一场。他自问出身微末,命途坎坷。但比起陆飞,自己或许还算幸运的。
可正因如此,李清才能对眼前的一切感同身受。sxynkj.ċöm
小时候的他,日子其实过得还行。爹娘健在,不愁吃喝。后来有一天,娘亲上山砍柴时,误入一团瘴气之中,虽然侥幸活了下来,但身子骨每况愈下。到了阴雨天,还得卧病在床,连吃饭喝水都困难。家里为了给娘亲治病,卖掉了祖宅和两亩薄田,举家成了秦府的佃户。可那点银子很快便花光了,大夫说,要想根治,还得长年服药。李清他爹为了挣银子,被秦家人送去远方参军,从此便一去不归,杳无音信。
家里的顶梁柱不在了,日子过得愈发贫苦。李清不知道,有朝一日,爹爹还能不能回来。他只知道,日子还得过下去,娘亲的药不能断。
于是,从八岁起,个头不高、有些瘦小的孩子便挑起了家里的大梁。插秧种地,洗衣做饭,几乎把所有的脏活累活包圆了。的确是很累的,可他不觉得辛苦。因为娘亲还在,日子便还有盼头。
李清难过,是因为平日里总是笑嘻嘻的少年郎,其实比谁都过得辛苦。在这座小小的吊脚楼里,少年照料着所有人,总想着把每一顿饭菜都烧得可口些。洪三说,陆飞从小就爱琢磨厨艺,所以烧的饭菜贼香。可李清知道,陆飞是想爹娘了。他努力的照顾着身边的所有人,就像自己的爹娘一直都在,从未走远。
那少年的肩头,从来没什么莺飞草长,更扛不起什么清风明月。
那少年,只是害怕孤独罢了。
“爹,娘。孩儿不孝,孩儿没本事,孩儿给你们磕头了。”
砰砰砰!
重重的三个响头,突然磕在了灰烬中。
壹趣文学为你提供最快的武陵源君传更新,第30章 少年莫哭免费阅读。https://www.sxynkj.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