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唤仙的话，不紧不慢。可风轻云淡的语气，却能在三言两语间，定人生死。
不错，一尊武神，一位屹立于一方天地之巅的人物，做到这些，轻而易举。
孩子在他眼中，的确与蝼蚁无异。
这番话，李清是听进去了的，可又没有听进去。
只是此刻的他口不能言，亦直不起身。只能仰躺在冰冷的溪流中，凝视着白云苍狗的天幕。
世事无常，波谲云诡。
李清本以为，好人会有好报，自己的善举同样也会得到善意的对待。可他似乎错了，一步错，便步步错。
现在，他已然不知前方的路该怎么走。亦不知，生死无常，自己还有没有命活。
“娘亲，孩儿不孝，孩儿没用，孩儿好像已经回不去了。娘亲，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如果，如果君寿哥哥还在身边多好啊，他一定会告诉我该怎么做的。对吗，娘亲？”
滚烫的泪水自眼角滑落，一些顺着脸颊混入了溪流当中，一些却流进了喉咙里。可孩子并不觉得苦，似乎嘴里还能尝出味道，便证明自己还活着。
天幕极远，李白欲登百尺高楼，手摘星辰，应该是喝醉了。李清怕的不是语惊天人，而是害怕那流云四去的苍天，还昏睡在万古千秋的大梦之中。
一觉醒来，沧海桑田，万骨皆枯，什么都变了，什么都没留下。
罢了罢了，我不是天，亦不知天。倒不如拖着这身残躯，苟活下去。若能活得久了，便多看一眼那老天，看它还会如何将我戏耍，玩弄于掌股之间。
于是孩子醒了，身子恢复了一些知觉，总算是能从溪流中站起。
他看不见自己惨白可怖的脸色，亦没有察觉瑟瑟发抖的身躯。眼中所见，是一个盘腿而坐的高大男子，一手托着神珠，一手按在一位少女的额头。
那少女美极了，虽在闭眼沉睡，但眉宇如画，冰肌玉骨，仿佛为天地所生养。
这样的美，与那祭月斋老板娘又全然不同。
一个美在容颜身段，初见倾城，再见倾心，重在皮相，可为世间男子梦中春情。
一个则是内敛的精气神，站在那，闭着眼，什么都不用做，便要你惊为天人。
不过李清只看了一眼，便将目光从那少女的脸上移开。他没心情看什么美女，亦不想与眼前的父女二人有任何牵连。柳唤仙随即口念法决，身上冒出刺眼的红光。那是气血之力的显化，是一尊武神的本命精华。
下一刻，一道白色虚影自神珠中飞出，迅速遁入了那少女额间。柳唤仙放下毫无光华的珠子，一拳递出，空间碎开一道裂痕。其中山河壮丽，似有日月高悬。男人从中取出一枚丹药，以掌力炼化，度入了少女口中。m.sxynkj.ċöm
过了大约十息，少女的眼皮子动了两下，又过五息，少女缓缓睁开了眼眸。
有些迷离，有些浑浊。可于天光之下，又似星辰璀璨。
柳唤仙大喜过望，连呼两声“怡儿”。少女听见了，缓慢转过头，看上去十分疲倦。虽不能言语，但还是冲男人笑了笑。
与此同时，柳唤仙身上的气息一变，看也不看便朝溪流某处递出一拳。李清只听到一声爆响，耳膜震荡，漫天都是雨水。
“回去转告你家主人，胆敢再行窥视，本尊必定拆了其淫祠，打烂其金身，滚吧！”
顺着男人的声音四处寻找，李清总算在视线的尽头，看到了一条青蛇的尾巴。摇摇晃晃，逆流而去，渐行渐远。待他收回目光，柳唤仙已双手负后，一步一步朝他走来。随行的，还有那个与他齐高的妙龄少女。
此时再看，这个仿佛已睡百年千年，刚刚醒来的少女，浑身都透着一股灵气。目光清澈纯粹，容貌更是可爱。李清在看到柳唤仙朝自己走来时，本能的想要后退。但看见了少女，却又仿佛被某股力量摄住，怎么都挪不开腿。
父女二人很快到了近前，柳唤仙眉目威严，少女则多走了两步，怯怯道：“你就是那个救了我的人？”
李清诧异，本能地点点头，不料那少女随即猛扑过来，紧紧抱住了他的脖子。
清香入鼻，少女的身子极为柔软。李清顿时脸皮通红，双手张开，不知该怎么办。
抱吧，他不敢，更不好意思。不抱吧，似乎又有些不知好歹。
好在少女很快便察觉到了李清的尴尬，笑了笑，缓缓放开了手臂。sxynkj.ċöm
“谢谢你，救了我。我叫柳忻怡，东胜神洲傲来国人士。”
“我，我叫李清，来自……”孩子顿了顿，有些口齿不清的他忍不住看了一眼柳唤仙，这才缓慢把话说完：
“南瞻部洲，东土大唐。”
“东土大唐……东土大唐？现在是何年月？”
少女显然有些不适，无论神情亦或语气，都处在一种很朦胧的状态。应该是刚刚复活没多久，还未完全习惯阳间的气机。
李清皱了下眉头，正要说话，一旁的男人却先开了口。
“怡儿，你已流落阴间一甲子。”
“一甲子……这么说，我死后，这天地已经足足过了六十年？”
少女脸色骤变，全身都微微颤抖了起来。
一甲子，六十载光阴，几乎已是一个人的一生。
六十年天地变幻，生老病死，足以改变一切。
也许对于少女而言，六十年前的一切，当初的全部记忆，都在这一刻，支离破碎了。
无论当初遇见了多么重要的人，做了多么重要的事。无论是开心，还是苦闷。无论有多少遗憾，多少执念。都会悉数在这六十年间，归为尘土，默不作声。
李清看着少女的神情变幻，似乎也能感同身受。
时间，是这世上最强大、最无情的力量，它足可改变一切，却又捉摸不透，无法把握。它一路向前，车轮滚滚，能够碾碎世间万物，拉苍生陪葬。
可时间，却从不言语，你亦拿它无可奈何。
少女从过去来，孩子从来世回。
两个素不相识之人，就这般相遇了。面对着面，各有悲苦，无半点可乐。
“原来，已经过去六十年了啊。当初，我是死在了陈朝的土地上。看来，陈朝，也被更强大的王朝替代了。”
少女连着长叹了两声，随即苦笑着望向天空。眼中所见，似与常人不同。李清不知道她看见了什么，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只是听完少女的叹息声后，愈发想念自己的娘亲。想念那个远在三百年后，不知生死的娘亲。
“好了怡儿，你刚刚还阳，不能耗费太多心神，否则依然会伤及魂魄。而且这具法身，离开你太久，气息相冲，已不算稳固。还需你逐渐滋养血脉，细细炼化。”
“知道了，爹。”
少女乖巧的收回目光，朝男人露出一个笑脸。柳唤仙点点头，随之冷下神情，看向了眼前虚弱的孩子。
“本尊说过，只要你愿救怡儿，便可传你无上武道，享尽世间荣华富贵。如今怡儿已经归来，便是你命中该有的机缘。说吧，你想学什么样的拳法。”
“学拳？不，我不想学什么拳法武道，我只想找到堂兄，找到郡主姐姐，然后跟他们一起回家。你……能做到吗？”
李清摇着头，竟是一口给回绝了。
柳唤仙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看自家女儿，同样摇了摇头，开始在溪岸边踱步。
乱石颠簸硌脚，他却如履平地。
“你先别急着回绝，听我说完。这世上的一切，白云苍狗，物换星移，什么都可以变，也都会变。人活一世，草木一秋，不过弹指瞬间。你若死了，这天地间的一切便都与你无关。你在乎的人，在乎你的人，亦会老去，死去，最后什么也留不下。而你，到头来，生死匆忙，空无一物。放在那时空长河之中，连一滴水花都算不上，你觉得自己冤不冤？”
“你说你想回去，我帮不了你。但是，我没说不可能。你既可从来处来，定可回到来处去，这便是造化的真谛。我做不到的，你为何不试着自己去做？我看不到的风景，你为何不试着自己去看？”
“小娃娃，我柳唤仙的拳法，或许现在给不了你想要的。但是，它能让你活命，能让你有朝一日，立于山河之巅。你的脚下会有万骨枯荣，可你的头顶，亦有人间看不到的绝美风光。也许有朝一日，你能一拳破开这天地，去往你想去的任何地方。你，当真不想试试？”
柳唤仙说到这，突然停下脚步，望了过来。身上的气息随之一变，再次变得霸道无边，高高在上，令人无法直视。
“小娃娃，最后一句劝。我柳唤仙的拳法，不是谁想学，就能学的。或许你现在不信，但如果哪天你能去往东胜神洲，去往傲来国。你自会明白，我今日对你之言语，有何等的份量，又是何等的万金难求！”
话音落罢，再无下文。
高大男子重新恢复了冷漠的神情，就那般静静的俯瞰着低处的孩子，仿佛苍天在上。
李清回望了他一眼，双拳紧握，眼睛闭了又睁，终是点头道：
“要学，就学这天地间，最厉害的拳法。要能一拳破开这天地，回到我来处去的拳法。你，能教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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