姊归城上空的暴雨，越下越大。土地祠老头的脚步，却越走越急。
无数冰雨砸在脸上，老头也不生气，大袖飘飘，如踏云彩。
老头先是去了东边的某座大山，找到了那座香火鼎盛的山君殿。
大殿极宽敞，足足有百步见方。殿中坐着一青发童子，双手双脚皆佩戴金环。此刻，正盘腿坐在供桌底下，啃着鸡腿。
老头看得有些眼馋，但一想起自己是来干嘛的，便擦擦嘴角，大步走了进去。
青发童子十分警觉，在老头踏进门槛儿的瞬间，便抬眼看了过来。
“何事叨扰？”
虽是童子模样，语气却老成得很。
“嘿嘿嘿嘿，无事不登三宝殿，来找山君讨碗水喝。”壹趣妏敩
老头径直走至供桌前，不由分说，也盘腿坐了下来。
一老一少四眸相对，大眼瞪小眼。
童子眼睛圆滚滚，老头眯眼笑嘻嘻。
看过片刻，童子突然侧过身去，冷冷道：“想喝水，屋外头到处都是。想吃肉，没有。”
老头一听，不乐意了，嘟囔着嘴道：“圣人言，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咱老哥俩几十年没见了，再怎么着，也该备些下酒菜吧？”
童子犹豫片刻，将身前装骨头的碗推了出来。
碗里全是吃剩下的鸡腿骨儿，但吃得都不干净。
老头咧嘴憨笑，半点没犹豫，捡起来就啃，看着贼香。
童子挑了下眉头，自己反而吃不下了。
“凡作仙，你到底想干什么？有屁快放，放了快走。”
老头见状，嘿嘿怪笑，伸手一招，隔空抓来了一壶酒。
边喝，边道：“也没啥大事情，就是吃饱喝足了，想去南边的城隍庙一趟。巫罗云那家伙，擅长火法，我怕打不过。所以……”
“什么，你要找他打架去？”
童子猛地跳了起来，脑袋直接撞穿了供桌。不过他显然不疼，又连着后退三步，看向老头的目光就跟生人见了鬼似的。
老头咧嘴笑笑，直言都是小事，不必大惊小怪。
童子大骂：“凡作仙，你他娘自己找死，可别带上俺。主人离开已有八百年，这天下有半数香火愿力都被他巫罗云吃了去。他那金身之强横，你跟俺加在一起也打不过。你还敢去城隍庙找他？老母鸡给黄鼠狼拜年，送死呗？”
童子说到这，浑身一震，赶紧又朝殿门外结了个法印，山中的暴雨突然又大了一倍不止。
殿门被大风一刮，自己关上了，童子这才放下心来。
老头依旧是不以为然，坐在地上痛快喝酒，痛快吃肉，即便那些肉只是旁人吃剩下的。
童子看着他一副饿死鬼般的衰样，眉头皱得厉害，“这几百年来，你过得比俺惨。”
“啧啧啧，你小子聪明啊。入乡随俗，因时制宜，在哪都不吃亏。瞅瞅这大家大业的，随便一顿都顶得上老子一整年的香火了。”
老头打量着金碧辉煌的山君殿，啧啧称奇。
脸上有羡慕，眼中却又有戏谑之色。
童子叹了口气，纵身一跃，跳到了那尊金光熠熠的神像顶上。
趴着道：“凡作仙，俺只是当年主人在山中捡到的一只松鼠而已，可不懂什么大道理。俺只知道，过冬了，就得存粮食。俺可不敢挨饿，俺最怕的事情就是饿肚子了。俺还记得，有一年秋天，俺存的粮食被一个樵夫给偷走了，差点把俺饿死呢。所以，你的道理跟俺讲不着，俺也听不懂。”
青发童子摇摇脑袋，翻了个身，四脚朝天。
凡作仙随即站起身，看着那尊刷了金漆的山君像，沉声道：“所以，老夫不是来与山君讲道理的，而是想与山君谈一笔买卖。山君掌姊归城之风雨四时，连城隍爷都得敬你三分。老夫手里有两锭金元宝，想买山君两个时辰的风雨，不算什么大道理吧？”
童子微微一愣，翻过身来：“两个时辰？俺下这场雨，只是想出来吃点东西而已，两刻钟也就差不多了。再下两个时辰，那湘江之水若满上来，咋办？”
“嘿嘿嘿嘿，所以这钱也不是那么好挣的。这雨啊，山君尽管接着下，湘水我自会看着。至于城隍庙那边到时候找你问责，你就说喝醉酒了，巫罗云也拿你没办法。”
凡作仙说到这，翻掌变出两个金元宝，正是刚从吴子敬手里得来的。
童子眯眼看了片刻，突然自神像头顶跳下，脸色微变道：“从外面那座天下来的？”
凡作仙点头微笑，不说话。
童子顿时摸了摸下巴，又咬着指头原地转圈，迟疑了好一会儿，才突然夺过了老头手里的金元宝。
“这雨只下两个时辰，多一刻钟都不行。”
“如此甚好。”
凡作仙点点头，转身出了殿门。
下了大山，往南走，疾行如风。先是去了一条名为“梭子巷”的小巷子，在一座破旧的四合院内，有个消瘦男子已死去多时。
凡作仙坐在床头沉吟良久，抽了几口旱烟，最后掏出一张黄符，塞进了男子口中。
老头喃喃自语道：“你从小聪明正直，做了许多善事，一桩桩一件件，其实我都是晓得的。你本该是富贵命，无灾无劫，寿有八十，儿孙满堂。可你的命，却让人给换了，被人鸠占鹊巢，是我的过错。以前我总是在想，唉，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吧，谁的命不是命呢？反正你们与我又没有沾亲带故，日子苦点就苦点吧。现在想想，是我错了，是我对不住你们。”m.sxynkj.ċöm
老头神色黯淡，敲了敲手里的烟枪，又看了眼床上死去的男子。
明明还不到三十岁，脸上却已经布满皱纹了。
“你家娃娃我见过了，和你小时候一样聪明。尽管眼下，她的命并不好。可往后，她的命会很好很好。比这座天下所有人的命，都要好。也许多年以后，她会找着你的转世，带你脱离苦海。”
“唉，就先说这些吧。你自己一路走好，我呢，也该走自己的独木桥去了。”
老头长叹着起身，缓缓走出房间，离开了梭子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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