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
——《唐多令·芦叶满汀洲》
中秋月夜,江澄醉倒在祠堂中,父母的牌位前。
他做了个梦,一个和中秋、和心境,完全不符的梦。
梦里有个小姑娘,她本来应该在兰陵金麟台的玉宇中看月亮的。
江澄跪在香案前的蒲团上,身前整整齐齐地摆了一排空空的酒坛子——他连醉酒,也是不敢放肆的。这是他敬爱的爹娘,可他不想那么清醒,不想清醒着难过。可他又不敢格外无状,生怕父母在天有灵,看见他在祠堂中随意瘫坐,觉得他不配宗主之位。
他就那么跪坐在蒲团上,晕乎乎地说着许多话。有关于江枫眠和虞紫鸢的,有关于魏无羡的,也有关于江厌离的。有时候,还会提一提聂思琰。
对于前四个人,他有很多想说的。但大多,是从前憋在心里的不平和不解。可这些话在中秋这一日,说多了就很没意思。江澄也知道,这些话说给泉下的父母,只会让他们更加不安罢了。
聂思琰倒是个很好的话题,絮絮叨叨的琐碎小事,说起来反倒让人觉得畅快。有时候,还有那么几分好笑。这才是中秋该有的氛围吧?
想起聂思琰,江澄有时候会憋不住地想笑。就是觉得,她时常犯蠢,而且犯蠢还理直气壮地跟他耍赖。聂思琰是他见过的,最不讲理的女孩子。不过,好在江澄也不跟她讲道理——只要是生气了、不开心了,直接摆在脸上。至于理由和原因,让她自己想吧。反正,在这方面,聂思琰还是比较聪明的。
就算是想不到,也会跑过来跟他大吼大叫,让他把理由告诉她。
江澄不是个矫情的人,但跟聂思琰待在一起就分外的矫情。
聂思琰说是她让着他,江澄不承认。但他心里明白,聂思琰说得对。甚至,把他惯出了只能对他格外好这么个想法。壹趣妏敩
他心里分外珍惜这个朋友,这是唯一愿意走近他的人了。
可当他发现,她有那么多人围着,有那么多朋友时,江澄是担忧的。
众人之中,他无所长,显得那么无足轻重。她的喜欢好像也轻飘飘的,可以给任何人。
他担忧着、烦躁着,提出最最奇怪的要求。聂思琰给他最安心的承诺。
江澄把这些话,都悄悄地讲给了空荡荡的祠堂。他想着,阿娘在天之灵可以安心了——魏无羡去夷陵了,但聂思琰每年都还会来的。除了魏无羡,他还有聂思琰当朋友。
他的脊背一点点地弯下去,头一点点地垂向蒲团。困意朦胧,若不是听见外面的动静,他就要睡着了。
江澄抬起头来,动作有些麻木地转过身。视线模糊间,看到一个小影子在清冷的银辉下,似乎是做着叩首的动作。
他奇怪极了,记得自己明明吩咐过江家弟子在中秋不用来祠堂祭拜,不许打扰他的。怎么,除了聂思琰之外还有人敢违抗他的命令吗?
跪得久了,腿有点发麻。他的酒劲儿还没消,脑子仍然糊成一团。借着蒲团往前蹭了两步,听见个熟悉的声音——
“江家列祖列宗在上,小女清河聂氏聂思琰,踏入祠堂扰各位先祖安息实在是罪该万死,但江宗主不能在这夜深露重的祠堂里吹着风睡——会着风寒的。小女就进去片刻,一定安安静静,绝不胡闹出声。我就把他扶出来,带他回房睡。请各位先祖看在小女算是关心江家后辈的面子上,不要降罪于我!”
说着,又哐哐磕了好几个头。
江澄跪坐在祠堂里,眼睛看得发直——这梦做得还挺真的,聂思琰的蠢劲儿一点没变。
“江澄?”聂思琰站起来,见方才还团在蒲团上的人突然直起来半个身子,吓了一跳。“你是醉了还是没醉啊?能不能自己走出来?”
“你磕头磕了那么多下,不进来不觉得亏得慌吗?这个账算不明白了?”
小姑娘在门外气得跳脚,“你们家的祠堂,我进去不合适好吗?这进人家祠堂、扰先祖安宁可是大罪!我就算是磕了三千个头也受不起!你自己要是能走两步,就自己走出来吧。”
一阵凉风带着桂香溜进祠堂,江澄背后冒出一阵冷汗来,酒劲发得更狠了。
“中秋节,我在我家祠堂过,理——理所应当。你凭什么管我?我不出去!”
“你都快睡在蒲团上了!你在这儿都跪到后半夜了,出来回房睡吧——虞夫人在天之灵还要替你担心,真是累得慌。”
江澄想着,反正是个梦,不想管太多了。就算是态度软下来几分,聂思琰也是不知道的。
于是,人言傲慢骄矜的江宗主,迷迷瞪瞪地摇了摇头。
“我不。我睡祠堂里也没关系。”
“你出来吧,回去睡!不然会着风寒的!我这不好进去,你能不能乖一点,自己走出来?”
江澄动了动腿,一阵刺痛窜过两腿。他又坐了回去,摇摇头。
他想着,反正聂思琰早晚得进他们家祠堂——早一点,也不是什么大事。
聂思琰从未见过这么乖巧的江澄。
往日里阴鸷的眼神变得朦胧,似林间年轻稚嫩的山神,懵懂而温柔。他永远傲然昂起的头,此刻歪向一边,显得十分无害。他跪坐在蒲团上,宽阔的肩膀向里扣着,身姿不似往日高大。
聂思琰见他仍是不动,只能跪下又磕一遍头,咬了咬牙,走进了江家祠堂。她想着,幸亏江澄醉的不清——不然哪天让大哥知道了,她怕是要挨平生第一顿戒尺。
江家祠堂的地面不知是什么铺就的,月色一照,竟然如贝母一样泛着莹润幽蓝的光。她轻手轻脚地走过,生怕惊扰在其中安眠的先祖英灵。
裙裾窸窸窣窣的声音渐渐近了,看着那个逆光而来的身影,江澄也不觉得害怕,更没有怀疑是妖物所化——哪有妖物进祠堂作恶前还要磕头的?
他感到身上被披上一件尚有余温的东西,低头一看,竟是她那件绣着黄鹂的绣花斗篷。
聂思琰的身量很小,斗篷披在江澄身上就像是市井间卖的那种小披风——专给男孩子玩打仗的游戏用的。
她还弯下腰,把披风的带子在他胸口系好,打了个漂亮的结。江澄觉得不是很好看,但没有说什么。
曾听人说,梦里的人皆据做梦之人的所想变化,江澄决定试一试这传闻是不是真的。
他伸出手,说了这样一句话。
“你背我。”
聂思琰的脚步一顿,以为自己听错了。只能再小声地问他,“你方才,说什么?”
“我说——”
话还没说完他就被聂思琰捂住了嘴。温热细腻的肌肤贴着他的唇瓣,让江澄有些不适应地动了动嘴。
夜色里,那双熟悉的眼睛震惊又谨慎地看着他,“你小点声,我的祖宗啊!我背你就背你,但咱们先出去再说。行不行?”
原来,也并非所有江湖传闻都是骗人。江澄满意地点了点头。
聂思琰十分自然地将他的胳膊绕过自己的脖颈,架在她肩膀上。江澄大半的体重压在她肩上,她觉得要不是在江家的祠堂里,自己真是能立刻跪下去。
她磕磕绊绊地带着江澄走出江家祠堂,跨过门槛的时候,江澄迷糊地绊了一下。要不是她拦着,这一下怕是就得摔傻了。只是惨了她的腰,那往后一仰接住一个江澄,险些断掉。
更要命的时候,江澄就那么挂在她身上,一点没有要起来的意思。
如果换了别的姑娘,可能还会心跳和浮想联翩。但,聂思琰一点心思都没有——
她被压得快要断气了,但不敢松手。
“江澄,”她每一个字都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每一个字,都消耗她胸口的一丝气息。她真的要憋死了。“你快点起来,我要被你压死了——看着瘦,你怎么这么沉!”
靠在她怀里的人突然动了动,很慢很慢地站住脚,挪走了一部分的重量——她终于有了一些空间呼吸。
可江澄仍是上半身倒在她身上,一点没有要起来的意思。
江澄的手搭着聂思琰的肩膀,身上起来了一些。面颊却和小姑娘离得很近,俯视她的眼睛。在那双杏眼里,有让聂思琰万分动容的委屈。
“你竟然说我沉!我让你坐在肩膀上看了那么久戏,我都没说你沉!梦里你也不能这么大胆子!”
江澄小的时候,应该就是这个样子吧。聂思琰看着他,不觉露出一个有些宠溺的笑容。伸手把他额前凌乱的碎发抚开,很轻地别在他耳后。
“咱们俩怎么能比啊?”她刚一说出来,江澄好像更不高兴了。她只得赶紧改口,“错了错了,不沉。说错了!”
江澄是第一次这么近地看聂思琰,他才发现,小姑娘的睫毛很密。像把扇子似的。在眼角处上下眼睫相触,微卷,显得有几分妖媚。这样的聂思琰,几近不真实。
她呼出温暖的气息,有一息落在他颈间,柔柔地扫开了他心间的锁——那里面藏着很多东西,在这朦胧、迷糊、不清醒的瞬间,大洪决堤。
月光落入江澄的眼睛里,被其中纷繁的心绪剪碎。那几分破碎的月光,是承受不住的思量。沉重的思绪凝结,化作蛟珠一颗,无声地坠落。
聂思琰愣愣地看着他,见江澄的眼泪一颗一颗从眼眶中落下,砸在她面上。灼热又冰冷,顺着她的面颊滚落下去,融化掉一整颗心。
她完全忘了自己腰疼的事,只是默默地容忍江澄架在她肩膀上。
平日里如潭水般深不见底的眸子,此刻清澈的如同山间的泉水,分明的情感就在其中,一眼见底。聂思琰在里面看见了思念、悲伤、委屈、难过等等的情绪,就是找不到半点的快意。那句到了嘴边的“别哭了,都会好的”,也就被她咽了回去。
江澄的气息颤抖着,没了一如既往的平淡。m.sxynkj.ċöm
他看了她许久,也哭了许久。
“我,想我爹娘了。”
这样的话,江澄只敢在梦里说。
他的声音嘶哑,带着浓浓的哭腔。痛的,要把聂思琰的心,一起撕开了。
他感到聂思琰略微后退一步,站直了身子,仔细地打量着他。
那只戴着长命缕的手探到他的面颊一侧,犹豫地停下来。江澄以为,她会和阿姐一样——擦去他眼角的泪痕,让他长大,让他坚强。
可下一刻,他的后颈被人一带,额头便抵在她瘦瘦的肩膀上。聂思琰身上有浅浅的芙蓉香,还有隐隐的一阵奶香。他急促的呼吸在这样的温度里渐渐平静了下来,眼泪依然在流。
“辛苦了,江澄。难过的话,哭出来吧。”
“经万年长风磋磨,磐石亦碎;千岁烈火焚烧,真金能化。更何况,你又不是铁打的——坚强也是有限度的。难过就别硬抗了,说出来、哭出来都好。要不然,人要忍出病来的。”
“没关系的,这儿没有别人,不会有第三个人知道的。”
江澄怎么也想不到,把尘世的流言纷繁挡在外面的,是这样一个姑娘。她瘦削的肩膀,能承受他心中积攒的所有委屈和痛苦的万钧之重。她就像一座真正的象牙塔,精美又脆弱——但罩在他身上,便给他一片净土。安全又安静,只要他想,就会给他适当的回应——不是无人之地绝望的寂静。这是他从出生起就未曾感受过的温柔,是他后退的依赖,让他有不坚强的选择。
是江澄此生都会贪恋的,一点点温度。
聂思琰感到江澄环着她肩膀的双手渐渐收紧,他的面颊抵着她的肩膀,颈窝处有温热的湿润感。她踮着脚,轻轻拍着他的后背,安安静静地等他。
这个时候,江澄不需要任何安慰。哪怕是一句“会没事的”,都像是在催促他。
让那个在他心里委屈了太久的孩子,哭一次吧。
“聂思琰,从前我阿爹阿娘只有中秋和除夕,才能安稳地坐在同一张桌上吃饭。他们都说我阿爹不喜欢我阿娘,也不喜欢我。我猜,是真的吧。”
“我总觉得,我们是一家人,只要我足够努力,他总会看见的。可他最后,到底看见没有啊?”
“我总是羡慕魏无羡,他什么都能做的好,什么都不怕——阿爹那么喜欢他,为什么就不能分一点点给我呢?但我又想着,他也是江家的弟子——他做的好,是江氏面上有光。我一直觉得,我们一家人,真的很好。每年,我都等着中秋,等着过年。我想着,有他们喜欢我就行了,别人怎么说,也不重要。”
“可我有时候又觉得,他们是不是也都不喜欢我?我阿娘总说我不如魏无羡,样样不如。阿爹几乎是从不夸我。阿姐很好,但我也觉得,她好像更喜欢魏无羡一些吧?不过,他爱笑又脾气好,还很聪明,总归是招人喜欢一些——”
家人的温柔他人难以代替,伤人的事、伤心的话,父母做出来、说出来,于儿女便是更胜于凌迟的剧痛,是一生悲伤的起始,是此生都难消弭的病根。
聂思琰的手在他背后收紧了,而后江澄能感觉到聂思琰的面颊,轻轻贴上他的额角。
“那就是我自找的吧。我喜欢你更多些——你怎么样都是偏向你。而且一点都不喜欢魏无羡,怎么办?”
江澄听到她的叹息声,和着气声在他耳边回响,“阿晚。你说,你这个脾气,我拿你怎么办?”
月色温润,落在江面上如鳞万顷,细风在桂香中摇着零落的荷花。靠近栏杆的荷叶下,有一两尾跃起的鲤鱼,金红的身子在清辉中银光闪闪。
次日,江澄在枕玥殿的卧房中醒来。床头的桌子上搁着一只碗,碗底沉着一层黑色的残汤。房中一切如旧,没有外人来过的痕迹。
着衣束发之后,他又去了一次祠堂——
祠堂里空无一物,只有两个绣着九瓣莲纹的蒲团摆在香案前。
他按了按额角,那个梦,过分真实。
却又朦胧的,不剩一点细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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