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马场边的看台上倚着栏杆,一手托着下巴,另一只手举着团扇,挡住微微西斜的日光。我半眯着眼睛,看着马场上那四个来回飞驰着的身影,想起梁溯之前说的那句话——
“要么是江宗主心情好,肯赏这个脸;要么,就是有人让他愿意赏这个脸。”
所以,这个江澄肯赏脸陪着玩的人,是虞茗姬吗?
半个时辰前,我们一行人来到马场。几位宗主和各宗主母为了不给我们这些孩子的游戏造成压力,便十分温和地走在了我们后面。
可我们九人中,会打马球的只有南宫凛、南宫懿和虞茗姬三人。
南宫凛碍于面子,不好扔下自己的妹妹,可南宫懿和虞茗姬心里又都不肯和对方一组。就在这时候,南宫凛那大傻子竟然还好意思问我,
“阿琰,你当真不试试?”
我试试?试什么?试试够不够丢人?
我不自觉的瞥了一眼在看台上同金光善说话的江澄,心道:‘我才不去丢那个人呢!’
于是,我装出一副为难的样子来,“表哥,你们这是以进球数论输赢的——我这样完全不会打得混进去,岂不是搅了你们的局?我在哪边,都不是很公平啊!”
“没关系,好玩嘛——输赢皆是小事!”他倒是豁达得很,“我跟阿懿马球打得都很厉害,你看看愿意和谁一起。”
我感觉脸上的笑快绷不住了——这听不出来是打不了吗?
许是我面上的神色太过为难,就连虞茗姬都看不下去了,摆摆手说道:
“南宫公子,依我看便算了吧——聂姑娘不精于骑术,不必强求。”说罢,就连蹦带跳地跑上看台,嘴里还脆生生地喊着“表哥”!
虞茗姬在江澄面前站定下来,眉眼带笑地对他说着些什么,手里甚至还有那么些动作,在比比划划地指着我们这边。
由于隔得有些远,具体内容没听清,但大体说是叫江澄来跟她组队一起玩。
江澄的目光望向我们这边,最后落在我身上。我看到他挑了挑眉,露出了质疑的神色——我甚至都能想象到他会说出些什么来,“南宫凛找你组队打马球?怕是得了失心疯吧?”
‘虞茗姬啊虞茗姬,你叫你表哥就叫吧,提我做什么?’
我赶紧装作不在意地扭过头,却碰上了南宫凛的目光。于是,我顺势走过去——但也十分小心地保持着合理的距离说道:“表哥,虽说江宗主骑射俱佳,但你和阿懿联手应当也不是什么大事。你们好好打就行!”
我故意把声音放大了许多,以江澄五感的灵敏程度,必然是听得一清二楚。
南宫凛看着我,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来——在那天的日光下,他的眼眸如同海水一样碧蓝,眼眸的深处却泛着点点的绿波。金色的发丝是比阳光更加明丽的颜色,耀眼得恍若鎏金。
那双狐狸眼笑得弯弯的,金棕色的睫毛密密地绕着那一汪泉水,衬得他眼下那颗泪痣愈发妖艳。
我想,在那一刻,所有的姑娘都为他失神过片刻。
也是那时候,我才意识到哥哥说的是对的——南宫凛的长相,简直是妖媚异常——说他是画中走出来勾人魂魄的狐仙都不为过。
而此时,已经戴好了攀膊的南宫懿蹦蹦跳跳地扛着两杆马球杆跑过来,将一把扔进南宫凛手中。我轻咳了一声,掩饰了下自己的尴尬,符合时宜地后退了一步。
上马前,江澄回过头来看了南宫凛一眼。由于我站在一旁只能看到他的侧颜,并不能清晰地看出他眼中究竟藏着什么。
一开始我还想着是不是两个人之间有什么我没来得及察觉到的隐秘矛盾,但后来我就觉得我简直是想多了——
哪有什么矛盾?分明就是男孩子之间奇妙的胜负欲在作祟!
现下推崇打文球,所以这两个人打得都还比较克制,有所收敛。我真是不知道,若是打武球,那得是什么样的混乱场面。
几个人骑着马在场上来来回回,马蹄下尽是烟尘滚滚。
比起南宫凛,南宫懿的马球技术似乎更为精湛。她一手拽着缰绳,一手扛着球杆,灵活自如,驰骋之间就进了两球。壹趣妏敩
日光给南宫懿玄色的长发镀上一层金辉,落进她眼里,好似碎金荡漾。小姑娘衣袂翩然,长发飘舞。耳边的琥珀珠好似光晕点缀在她面颊的两侧,映衬着少女如花的笑靥。
灵动、娇媚和英气在她身上,是如此的和谐。
就连江澄看她的目光中,都多了一分赞许的神色。可下一刻,他便转过头低声对略有几分失落和不服的虞茗姬说了句什么。两人很快联手,在下一次的进攻中从南宫凛手下抢走了球——
虞茗姬一杆即中,快得南宫兄妹都来不及反应和制止。
她和江澄碰了一下球杆,算作是庆祝。我可以说是十分敏锐地察觉到,江澄的眉眼处浮现出一丝浅浅的笑意。即使隔得很远,但我还是看到了。
于此,我脑海中便有了那样的想法。
就算君身白衣更胜雪,气盖苍梧山巅云;纵是飒沓流星行千里,银鞍白马度春风。我也还是在冷哼一句——
“莽夫。”
“你说谁?”
哥哥突然一问,我倒也答得流利,“你管我说谁?”
我举着绢面团扇遮了遮太阳,“光看他们玩,咱们在这儿干站着有什么意思?不如,咱们去打捶丸吧!”
“外面晒得很,这马场上也没个阴处,不如玩投壶吧?”
“都行。”我随便挥了挥扇子,“反正我是得动一动,再那么杵在那儿干站着,腰都要断了!”
哥哥悄悄拉住我,点了一下我的额心,“你说说你,哪儿来这么大的火气?”
“站得累还不许我烦?”
“那这又不是没凳子?”
“你管我呢?我就愿意站在这儿生气!”
“行行行,总是你有理”哥哥连连点头,“我可告诉你,生气这脸上容易出皱纹,小心你年纪轻轻就变成了橘皮老妇。”
我白他一眼,甩手就走。听见后面金光瑶的声音,“怀桑,怎么又和阿琰拌嘴了?”
“那谁知道她那脾气怎么就上来了——唉,命苦。”
“聂怀桑!”我转过身求瞪他,“你又偷偷给三哥说我的不是!”
金光瑶看看我,又看看哥哥,最后也只是瞧着我们二人笑,“怀桑,你还说——阿琰对谁都十分懂事,独对你一人任性些,还不是你自己惯的?”
哥哥连忙闭着眼睛摆手,“这夸奖就免了,三哥,真的免了。”
金光瑶笑着对哥哥低声说了句什么,便快步上前来,“阿琰近来可都还好?”
我低头踢着绣花鞋上的明珠流苏,闷闷地点了点头。
金光瑶待我向来和善——他也不恼我闷声不响的态度,只是默默地陪我走着。来到楼梯前,他也不忘将手臂抬起来叮嘱我,“扶着些,你这一蹦一跳的,裙摆又长,别再摔花了脸。”
我被他逗笑了,抬手扶上他的手臂,“三哥怎么也开始开我的玩笑了?”
他微笑着摇一摇头,“看你实在是闷得慌,又憋着一肚子气,想着逗你笑一笑。”
停顿了片刻,金光瑶又接着说道:“前些日子在你的笄礼上见到了蓝老先生,想必你听学时十分受他赏识——我常听人说蓝老先生古板严肃,原以为阿琰会不喜欢他的。”
“我原先也觉得他古板,但他确实是位不错的先生。”
我和金光瑶说了许多听学时的事,其实也不过就是每日的琐事,但他也听得十分认真——时不时接上一两句话,这一聊就是许久。
我一下一下踮着脚尖,站着斜阳里,和金光瑶说那数月里的些许趣事——甚至还悄悄地告诉他,我们曾经夜游过的云深不知处。
金光瑶也还是像往常那样看着我,听到最后也是无奈地笑一笑,“还是这样子,偷着闯祸,却还要跟我炫耀。小时候大哥不让你吃糖,你还偏就是跑去厨房里找了花生粘。被我碰上了抓个正着,结果竟分我一半来贿赂我。”
听到这儿,我不自觉得也跟着笑起来,“小时候不聪明,换作是现在,分你两颗就可以了——三哥一向是最好了,怎么可能因为一把花生粘就把我送去大哥那里抄书。”
这时候,金光瑶忽然起身站到我另一侧。我逆着光看向他,莫名觉得他的神情有几分模糊,“怎么了,三哥?”
“起风了。”
那一阵骤然而生的异样如风一般划过我的心间,让我意识到有什么东西在我们二人之间悄悄地改变着。而这样的改变,任是我怎么努力地想要将其维持在原样,都无能为力——
就像是细沙逝于指缝,最后两手空空。
但究竟是我变了还是他变了,我实在是说不好。
因为,站在此刻回望我从前的少女青葱,至少有三载有余的岁月我是如此沉浸于金光瑶独有的温柔,懵懂的心思第一次落满了飞花。可那时候,我别扭、生涩,甚至还有一丝胆怯的小心思从未被真正回应过——
金光瑶对我的好,这些年从未改变过。
因此,我们似乎也就定格在了那样的时光里。
直到后来那次在夷陵发生的偶然,心里的风,便吹向了另一个方向。
或许金光瑶从来都没有变过,只是我长大了而已。
家仆已经摆好了铜壶,又送上去了头的令箭。金光瑶神色温和,只是让我先去玩,开心才最重要。
秦愫和我一组,哥哥则和梁溯一组。由于金光瑶本来没打算一起玩,金媛也十分识趣地站在一边看。
我的投壶技巧只能说是平平无奇,可怎奈何秦愫的实力是在不佳,一人十支箭——我们俩拼拼凑凑才中了七支——她两支,我五支。反观哥哥那一边,则是战果斐然——竟中了十四支!当然,是哥哥九支,梁溯五支。
许是双方实力实在是太过于悬殊,就连金光瑶这样喜怒不形于色的人看着都不自觉地连连摇头叹气。看了半晌,金光瑶开口道:“秦姑娘可是需要帮忙?”
话音刚落,秦愫双颊绯红,十分不自然地捋了捋鬓角的碎发,又清了清嗓子,“多谢金公子,我还想再试试。”
“三哥,可不兴你这样的!”哥哥一扬手,又将一支箭投进铜壶里,“怎么光问她们,不问我们?”
眼见着要输了,我也算是计上心来,立刻对金媛说道:“金姑娘在一边站着多无聊呀,一起玩吧!刚好,三哥来我们这边,你去他们那边——一组三人,公平!”
“聂思琰,你怎么这么不讲武德!”哥哥用扇子敲着掌心,“变着法儿也要把三哥拉到你那组去!”
“那三哥愿意来我们这儿,自然是没办法。”我朝他摊了摊手。
金媛的投壶技术虽然还不错,但远远赶不上金光瑶——箭无虚发,百发百中。而我,也确实不讲武德,偷偷地把秦愫袋子里的箭续进金光瑶的袋子里。
很快,我们就取得了压倒性的优势。眼看着胜利在望,他们那边马球打完了——
那时,我正瞄着铜壶准备最后一掷。谁想背后突然传来个声音,吓了我一跳。手上一抖,就给投偏了。
我回头一看,是南宫凛他们回来了。几个少年少女的额前都还挂着几滴汗水,眼中亮闪闪的尽是肆意张扬尚未收拾好的情绪,显然是刚从马场下来。
我恨恨地一跺脚,震得我发间的步摇都跟着摇晃不止,“你说话会不会看时机——我这最后一支进去就赢了!”
南宫凛一听便笑了,顺手抽出旁边箭筒里的一支箭,在指尖转了两圈后随手一投。只听咚的一声,那支箭就稳稳地落在了铜壶内。
“有我在你有什么好担心赢不了的?”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哥哥见这形式不对,立刻过来打岔,“怎么,又拉了新人?”
我和南宫凛都还没来得及说话,却是说时迟那时快——只见哥哥反身飞扑过去,拉住江澄的袖子,将他拉到自己一边,说道:
“江兄,你来帮我你来帮我!你看对面那不讲武德的!已经过去两个了,你无论如何得跟我站一边!”
一想到江澄的射艺,我也急了,“那,那江宗主不用灵力也能百步穿杨,这也不公平!”
“难不成,有好全让你占了?怎么想得那么美呢?”
哥哥这话一出,周遭便都轻轻地笑了起来——但那笑意不带丝毫的嘲讽与恶意,是这样场景下,我从未见过的真挚与包容。
许是那日夕阳的余温太过灼热,烧得我热血上头,失了分寸——
竟然还敢不死心地用眼神去质问江澄,却和他的目光在半空碰了个正着。
少年人的眼中有了灵动的神采,熠熠若星辉闪耀。这时候,大家都没了往常千算万算的七窍心肠——
浅浅的秋色里,一群大雁排成人字形飞过。我从未想过,我们几人能有这样平和相处的时候。之后的许多许多年,我也不曾忘记那一天。不曾忘记那个温暖而柔和的,秋天的傍晚。
江澄在我对面沉思了一会,最后还是义正言辞地对我说道:
“为证公平,江某还是在聂公子这一组为上。”
“迂腐!”
我说的声音很小很小,但我说出声了——因为我知道,以江澄的耳力一定听得到。
对,我就是要他知道,我讽刺他的词汇是多么丰富!
江澄明显是听到了,他斜着眼睛瞥了我一眼,没别的动作。但我看到他的下颚动了动,估计是被我气得舔槽牙。
见他如此,我只觉得十分得意。笑意盈盈地蹦跳着跑到前面去,继续和秦愫以及金光瑶说个不停。其实,说得都是些废话。但我怕我一旦住口,那点快意就会直接没顶,再之后就要溢出来。
因为心情大好的缘故,轮到我投壶时也进行的异常顺利——这一局,我可以说是超常发挥,竟然中了八支!
正是“战况胶着”、双方是齐头并进之时,南宫凛又出了岔子——他原本是要投双耳,可却是手一抖,有一支箭没中。刚刚好,落后那边一支箭。
我急得差点跳起来,“你不是说有你就没问题的吗?这下怎么好?”
“你这么着急做什么?”
我一把拍开他原本要搭我肩膀的手,“本来是平局,这下要输了!从刚才起,我次次都是差点要赢!”
“这有什么的?一个游戏而已,不值得这么大动肝火的。”
“是。”我勾了勾嘴角,“南宫公子大度。”
这时候,哥哥从对面窜过来,一把拉住我,止住了南宫凛正要说出口的话。他将我拉到一边,小声说道:“我让你和他说明白,不是让你这莫名其妙像吃了炮仗似的逮谁炸谁。”
我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保持平静,“我真是见不得这种话放出来却做不到的人。”
“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哥哥像模像样地拍拍我的肩膀,“你也别因为我说了什么,就对他如此大的敌意。南宫凛只是脾气直了些,又不是坏人。你这又是何必?”
我撇了撇嘴,不甘心地点点头。其实,我也很想赢的——哥哥也知道,我会好面子,虽然有时候嘴上说无所谓,但心里在乎。所以,大多数时候他从来不和我计较。
罢了,南宫凛不明白就算了。我就继续和他,装一装大度好了。
而另一边,江澄正因为连着中了三次双耳引来一大片的喝彩声。我与哥哥一起站在旁边,干巴巴地拍了拍手掌。
看来,是必输无疑了。
可谁能想到,最后一支箭他却投歪了——而且歪的正正好,进了双系壶的左系中。
平局。
只见他微微活动了一下肩背和脖颈,笑道:“早知道方才就不该连着投双耳——马球打累了,这突然单手投竟没了平衡。”
木箭坠入铜壶,发出的“咚”的一声在我耳边反复回响着。
我看着江澄,发现他身上似乎又出现那种久违的少年意气,肆意、骄矜、明媚、灿烂——好似天边如火的残阳,烧尽了天空中的云彩。
不过是一场马球赛,江澄能累到哪里去?
但我听到他说:
“不过是一场游戏罢了,叫人开心才最为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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