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小明手脚发软地扒着车门,吐得天昏地暗。司南小心翼翼地踮起脚尖绕过那堆呕吐物,从背后拍拍宋小明的肩膀,递给他一瓶水。宋小明虚弱地抱着矿泉水,眼泪汪汪地看着他。
“干什么啊?”司南心虚地说,“我把你带过去是我不对,但是你可不许在朋友圈里发我原型的照片啊!”
“我想回家。”宋小明泫然欲泣道。
“那你还是发我照片吧。”司南拍着他的肩膀说,“你看见老大在干什么了吗?领导还在加班,你就想溜号,不想干了吧?”
“可是我在这儿什么用都没有。”宋小明两条腿直打哆嗦,“科长会同意我回去的吧?”
“她可能会叫你去搬尸体。”司南满脸慈爱,“你看老大像心慈手软的人吗?以前我们科有个实习生,上班第一天就被老大叫去打扫抓捕现场,满地的碎肉和血。那实习生鞋后跟踩到了妖的眼球,回特调局的一路踩得咯吱咯吱响,老大都没提醒他。等他自己发现,回家做了三天噩梦,连夜打报告调走了。”
宋小明无助地看着他。
“我劝你现在打起精神,别耍小聪明——不然等下老大可能会叫你去给法医搭把手。”司南由衷建议道。
远处的裴雪听完全不知道自己被司南编排成了什么没人性的领导,她吝啬地分给俩小崽一个眼神,确认人没吐脱水,就把注意力放回了面前这具尸体上。
这具尸体和所有水里泡过的尸体一样苍白、浮肿,四肢关节肿胀得像是藕节气球。单从身高来看,死者应当是个身材矫健的成年男性,一道伤口从胸口贯穿到腹部。
至于死者是在水里溺死的,还是死后抛尸入水,就不得而知了。因为那颗没有五官的头看不出是否有泥沙存在,而无头尸体的内脏全都在水里流走了,根本没办法验尸。
“这颗头和这具身体能确认是一个人吗?”裴雪听问。
鲶鱼精瞬间就明白了她的意思,迄今为止河里打捞上来不止一具尸体,很难说水下到底还有几具无头尸、几颗头。
“可以验DNA,就是得等。”法医说。
裴雪听并不意外,点点头,“其他几具尸体已经验明正身了是吗?”
“是的,不过我们还没有通知家属来认领尸体。”鲶鱼精犹豫着说,“毕竟尸体那个样子……就算来了也认不出。”壹趣妏敩
裴雪听不再说话,只是用随身携带的朱砂在尸体的手腕上慢慢勾勒符文。她下笔流畅,不带一丝停顿,旁观者也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符文的最后一笔即将完成时,裴雪听的动作忽然停滞了,像是什么东西阻挡了她。
“他的魂魄已经碎了。”裴雪听没有硬来,收回手道,“其他几具尸体想必也是如此。”
“意思是,我们没办法通过招魂还原案件始末了。”裴雪听唏嘘道,“还是让现代刑侦技术上吧——宋小明!”
战战兢兢生怕领导注意到自己在呼吸的宋小明两股一夹,紧张地看着她。
“你什么姿势,长尾巴了?”裴雪听奇怪地扫他一眼,“给市局刑侦队打电话,这案子超出我们能力范围了,请他们协助。”
——
檀真在窗台上架着手机,胸前系着小熊围裙,提着菜刀在精瘦的排骨上比划,半天也下不去手。视频里教学的师父是个和善的胖子,说话轻声细语的,偶尔冒两句闲话。
“这个排骨啊一定要砍好了,下水焯出血水,不然会酸。”
“水坝那么多道闸口,尸体哪里都没事,就脑袋和胸口各挨了一刀。你以为是砍排骨啊,想砍哪砍哪,中间一定有问题。”裴雪听用脑袋和肩膀夹着手机,动作熟练地换鞋进门,声音远远地传到厨房里。
檀真闻言默默地切了视频,准备先切个倭瓜备用。
“我不去市局开会,”裴雪听走进厨房,从背后抱着檀真,黏黏糊糊地在他耳朵上亲了一下,“他们那个大队长每次看我的眼神,都像看混吃等死、招摇撞骗的神棍。他长得跟个营养不良的倭瓜似的,也好意思说我没正形?”
檀真低头看看自己手下的倭瓜,也不明白这瓜哪里惹到她了。
“没有外貌歧视。”裴雪听搂着檀真不撒手,随口道,“反正你们先把受害人名单整理出来,我挨个去跑一趟,我就不信凶手还能隔空杀人,他们家里一点蛛丝马迹都没有。”
“檀真?找檀真干嘛?”裴雪听警觉道,“下班时间,不要骚扰有妇之夫。”
她干脆利落地挂了电话,踮起脚尖,把下巴搁在檀真的肩窝里,“今天喝排骨汤啊?”
“嗯。”檀真想了一下,问,“你不喜欢倭瓜吗?”
“还行吧,我喜欢吃肉。”裴雪听说,“要我打下手吗?”
“帮我拍个姜。”檀真把倭瓜放回蔬菜蓝里,挑了两根玉米出来,“是谁给你打电话?”
“陆吾,叮嘱我快点破了七安河那几起抛尸案。”裴雪听心神不宁地拎出来两块姜,用刀背狠狠一拍,“最近出的乱子也太多了,黄昏议会出来冲业绩了吗?”
檀真不置可否,“我上次去见安乐公主的时候,那个人借她的身体和我对话,说我们很快就能见面,应该是他们搞的鬼没错。”壹趣妏敩
玉米姜块和排骨煲进高压锅里,厨房里很快弥漫开香味。裴雪听五分钟接了三个电话,她赖在厨房里不出去,手不老实地在檀真腰上捏来捏去,嘴上应付着各路人马。
檀真面不改色地任她上下其手,手上稳稳当当地调酱料、拍黄瓜。
客厅里的电视播放完晚间新闻,按部就班地开始上演电视剧,充满二货气息的台词在公寓里活蹦乱跳。
小区里陆陆续续地亮起灯火,整座城市的节奏开始放缓,公路上湍急的车流也渐渐平息。无线电波在钢筋水泥森林般的建筑群间穿梭,无数个不同的家庭共享一道信息流。
风暴还未降临的夜晚,总是这样宁静。
——
翌日,正午。
裴雪听急匆匆地摔上车门,大步走进市公安局。檀真落后她两步给车上锁,神情凝重。
鲶鱼精一早就等候在市局门口,见状赶紧跟上她,“我们刚刚又打捞上来第五具尸体,也是身首分离,胸口到腹部有伤口,内脏全部流出去了——也是没有五官。”
一行人进了法医室,裴雪听一把掀开盖在尸体上的白布。
法医室里冷气开得很足,空气里混杂着血腥味和说不清的药剂气味。最新打捞上来的尸体躺在裴雪听手下,其余四具尸体陈列在一旁。
五个遇难者有男有女,年龄层次分布不一,家庭背景和职业也各不相同。他们之间乍一看,除了死得一样惨,并没有什么共同点。
“刑侦队那边已经开始以随机杀人开始侦查了。”鲶鱼精小声提醒。
裴雪听伸出两根手指在那颗头上蹭了一下,仍旧摸到了黏稠透明的液体。
“抹去人五官的方法不是没有,甚至算不上禁术。这东西除了看起来吓人,其实也没什么杀伤力,监管级别远不如西南的那群蛊师。”裴雪听说,“我们以前逮捕过一伙诈骗犯,他们通过‘易容’哄骗富人钱财,用的手段也差不多。”
“这年头还有人易容啊?”鲶鱼精抓抓后脑勺,“整容不就行了?”
“整容需要时间康复,还有失败的风险,但他们的‘易容’可以说规避上以上所有风险,只需要满足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鲶鱼精下意识地追问。
“命硬。”裴雪听淡淡地说,“高阶的易容术需要用丹药配合术法,将人脸上的五官彻底抹去,再重新雕刻。这样的痛苦绝非常人所能承受,大部分人在五官消失的时候就痛死或者吓死了。”
丧心病狂。鲶鱼精搓搓自己的胳膊,在心里评价。
鲶鱼精揣测道,“所以这些死者是易容失败死掉的吗?”
“如果事情是这样就简单了,就怕不是。”裴雪听否认道,“假设易容是他们的手段,那他们的目的是什么?这么一批背景干净的人,不可能和违法乱纪的邪门歪道有关系。”
抹掉死者的五官,更像是在遮掩什么,借这样耸人听闻的手段吸引调查者的注意力。
“遇难者名单整理出来了吗?”裴雪听按下不提,转而问。
鲶鱼精把随身的文件袋交给她。
“这些人都是从水里打捞上来的?”一直没说话的檀真忽然问。
“怎么了?”
“你们听说过祭河伯门吗?”
——
河伯,在古时是水神的代称。
古往今来,多水患的地方总免不了祭祀河神或者龙王。反正都是求一个风调雨顺,哪个好使拜哪个。心思正的多用活牲投河,再请人跳大神,心术不正的也有用活人祭祀的。
然而有另一种说法,河伯有蛟龙侍奉左右,想要叩开河伯的大门,必须先将蛟龙喂饱。
蛟龙嗜血好杀,非活人血肉不入口。
“你的意思是,有人想开河伯的门,所以用活人投河。又为了转移我们注意力,把死者五官抹去。”裴雪听沉吟道,“那些尸体胸腹上的伤口,难道是河底的妖邪剖开,取五脏六腑食用留下的?”
“有这个可能。”檀真道,“你不是也注意到那些粘液了吗?”
裴雪听回想了一下,“那东西感觉怪怪的,又说不上来哪里怪。”
“水里当然没有河伯,所以更不可能有蛟龙,那么他们喂的很有可能是另一种东西。”檀真略一停顿,道,“可能是食尸鬼,也可能是妖兽,尸体上的粘液应该是那东西的唾液。”
裴雪听“咦”了一声,抽出几张消毒湿巾猛擦手。
“现在的问题在于,水里那东西会把吃进去的尸体吐出来,它开始挑食了,说明已经饱得差不多了。”檀真的指节蹭着下颌,断言道,“这可能是那群人开始抹去尸体五官的原因。”
裴雪听精神一振。
不管水里的东西是什么,那些人喂饱了它,总不可能是让它当观赏宠物收门票的。
裴雪听的手机在这个时候响了起来,“陆吾”两个字在屏幕上疯狂跳动,几乎要顶碎屏幕冲出来砸她一脸。
裴雪听突然就不是很想接这个电话了。
“喂?”
“裴雪听!你怎么办事的,你们上热搜了知道吗!现在有人顺着地址跑过来,找不到我们,质疑我们是吃空饷的傀儡机构!”陆吾气沉丹田,恨不能一口咬死她,“你要不下水和那些尸体一起泡着吧!”
——
“听说了吗?七安河捞上来好多无头尸体。”
白喻心不在焉地转着笔,冷不防听见背后的同学小声交流。她已经快毕业了,很少来教室,不去实习机构混简历只是因为想和昀在一起呆久一点。昀就在她旁边的空位上坐着,明明除了白喻没人能看见他,他也还是坐得端端正正的,坐下来之后甚至整理了一下衣摆上的褶皱。
昀微微向后偏头,像是在偷听那两个学生说话。
白喻摸出手机,在微博上搜索七安河。
首先弹出来的是几张没打码的照片,无头尸首被泡得发胀发白,很快就卡成了满屏“该图片无法查看”的文字。白喻退出来,看见铺天盖地的讨论,不是讥讽吃公粮的办事不力,开着牧马人公干却破不了案,就是凭着一张嘴造谣,手指往下一划,能凑出十个都市异闻传记来。
“昀,你很在意这个事吗?”白喻小声问,“看起来好像确实有点邪门,要不我发微信问问裴科长吧?”
昀的脸色不知道为什么有些白,他摇头道,“不用了,跟我没什么关系。”
白喻有点迟疑,“真的不需要吗?你的脸色看上去很不好。”
昀笑了笑,摸摸她的头说:“我们回家吧,最近外面不安全,还是不要回家太晚才好。”
“嗯,听你的。”白喻笑了一下,心里却有点不安。
檀真曾经说过,她失去了某种能够直视昀的能力,所以没办法看见他。相对应的,昀变得越来越虚弱,所以更加没有办法让她看见自己。那么现在,那种能力失而复得,白喻却不知道是好是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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