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徵厉帝元年,春三月。
青城观里的梨花开了,长风吹过,便纷纷扬扬落下,恍若一场落雪。
屋檐下坐着煮茶的一老一小。
年纪大的那个脊背佝偻,瘦得只剩一把骨头,唯有眼睛很亮,透出钻研世事的精明来。
年纪小的那个低垂着睫毛不言不语,脸颊莹润得像是透光的玉石。他坐姿规整板正,连手指头都老老实实地按在膝盖上。
“檀真啊。”师父捋着山羊胡,拖长了声音喊道。
七岁的檀真掀起眼皮看着师父,眼神清澈冷冽,不像一个小孩子该有的眼神。
师父对着这双绝对称不上和善乖顺的眼睛,露出无奈的苦笑。
檀真本是山下一户富商小妾生的幼子,仗着生母的美貌,也算是过了几年锦衣玉食的好日子。但好景不长,自从檀真在病死的生母葬礼上,指着棺椁描述出她死前的模样,富商就对这个儿子避之如蛇蝎。
大徵皇室最厌恶玩弄鬼神之说的江湖术士,这些年不知多少能人异士遁走退隐,不敢显露于人前。
富商又惊又惧,生怕谁把小儿子的异常到处宣扬,便将他藏匿在深宅后院里。
别的儿子可以读书识字,春游踏青,檀真却在后院连饭都吃不饱,连条狗都能冲他叫两声。
等檀真长成个人样了,朝中对鬼神之说的局势愈发严峻,富商日日惊惶,恨不得早日甩脱这个烫手山芋。
于是在年方二八的新任美妾挑唆下,令下人将六岁的檀真带往河边溺死。也不知是檀真命不该绝,还是他生来就和这道观有孽缘,他顺着河流一路漂泊,竟然被这老道捡到了。
老道凭着檀真身上的玉佩找到了富商的家,本想蹭点银钱周转道观,却吃了个结结实实的闭门羹。
那天下着大雨,老道拿自己洗到褪色的外袍把檀真包裹起来,两个人缩在富商宅子的屋檐底下躲雨。老道自己被飞溅进来的雨水浸得后背发凉,却把檀真护得严严实实的。
等到下了半夜的雨听,身后的宅子依然没有开门。
老道低头看了看怀里的孩子,有商有量道,“孩子,我看你是个有仙缘的,不如拜了我为师?”
在大徵,最恶毒的咒骂不是“你明天五马分尸不得好死”,而是“你有仙缘”。
但檀真只是眨了眨浓密的睫毛,抓着老道的领口,说:“好。”
青城观里只有老道一个正经道士,剩下的都是他四处捡回来的小拖油瓶,连八卦都背不顺溜。
师兄们一事无成,却很会带孩子,院子里的梨树结了果子,便先同冰糖煲一盅给檀真;邻里的小孩子今日得了糖人,明日檀真的窗头便会插上一只风车。
饶是师父也要笑骂这些人惯坏了檀真。
即便有时候,檀真对着空无一人的院子说话,他们也不会大惊小怪。
这样的日子,也只是一年而已。
“你大师兄让兵部的拉去参军了,二师兄被发配去岭南做苦役,三师兄可能现下已经是个宦官……”师父自己也说不下去了,抹了把脸道,“是师傅没用。”
“师父,我们烧了这里跑掉吧。”檀真认真地说,“师父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师父伸出枯瘦的手摸了摸他的头,笑道,“傻孩子,四海之内,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天下之大,却没有我们这样的人容身之地,又能跑到哪里去呢?”
檀真几乎越过半张桌子扑到师父的怀里,呜咽着哭起来。
“别怕,檀真。”师父一下一下地抚摸他的后背,如同每个被噩梦惊醒的午夜,“师父为你谋了个好去处。我们檀真是生而开天眼的小天师,一定会平平安安地长大的。”
“檀真,离开这间道观,便不要再同任何人提起你的天眼……这世上道途坎坷,师父却不能再陪你走哪怕一步了。你千万不要怪师父。”
春日的末尾,檀真被送进了钦天监。
同年秋日,青城观的老道偕同一众道士,以“玩弄邪术、祸乱朝纲”的名义被斩首。这群“妖道”的首级被悬挂三日,滴滴答答的血浸透了石板的缝隙。
——
阳光穿过雕花窗户的格子,落在细尘飞扬的宫室里。
十几个梳着圆圆发髻的孩子,穿着如出一辙的白衣跪在地上,低垂着头。
身穿红色官服的臃肿人形拎着一壶酒穿行在这群孩子中间,像是刚刚从酒缸里捞出来的面团子。他步履摇晃,一句话十个字恨不得拖出二十个字的音来。
“陛下垂怜,才让你们入宫得以活命。让你们进来钦天监,不是要你们谋划那些见不得人的妖术,而是要你们安分守己……”钦天监监正一边说,一边舒服地打了个酒嗝,是不是用酒壶在孩子们的头上敲一下。
他洋洋洒洒地抒发了一篇废话,估摸着酒劲上来犯困了,才摆摆手让这些跪得膝盖发麻的孩子下去。
檀真低着头,紧跟着小厮的步伐走在游廊上,微风卷着飘落的梨花飞过红色宫墙,他亦无动于衷。壹趣妏敩
这春日的梨花,已没有为他盛放的那一朵了。
檀真模样生得好,做事又沉稳细心,不久便脱离了干着洒扫粗活的同伴们,入了藏书阁。
同伴们钦羡不已,却不知藏书阁连年积灰,檀真去了也是干洒扫的活。
“提拔”檀真来干这个活的老书生很是洋洋得意,觉得檀真承了他天大的情分,成日里颐气指使的。檀真不反抗,亦不做声,老书生便愈加肆无忌惮。
直至有一日,老书生因为酒后失言,被下了狱,檀真这才清净下来。
他花了小半年打扫藏书阁,抹去每一本书上的灰尘,擦干净书架的每个角落。这里很安静,不会有人来打扰他,他可以倚靠着书架慢慢度过一整个下午。
有时候檀真也会想,这里存放着大徵百年来的书籍,不若一把火烧了,让他们无处寻自己的祖宗去。
但他也只是想想,他答应了师父要平平安安地长大,便不会找死。
宫里的游魂亦是不少,有时夕阳西下,檀真便能看见那些神情哀怨的宫女披散着头发游荡在墙角。
但他再也没同任何一个鬼物说话。
厉帝二年,冬。
监正失心疯似的找起檀真的茬,深冬腊月,把檀真打了一顿扔进藏书阁里。
檀真没有炭火、毡子,只有一件外袍堪堪抵御严寒。他把自己缩成很小很小的一团,躲在墙角里,冻得牙关打战。
他想,自己或许是真的要死了。
有人在藏书阁外克制又焦急地拍了拍窗户,檀真迷迷糊糊地抬眼,看见窗外透进来的一点灯光。有个人偷偷摸摸地猫进了藏书阁,带着一盏灯,和缝缝补补过很多次的外袍。
“檀真,没事吧?”
一个很熟悉的声音,却比记忆中更尖更细,有点女气。
“三师兄。”檀真哆哆嗦嗦地被十三岁的三师兄搂进怀里,从同样年幼的师兄身上汲取一点微薄的温度。
原来三师兄真的进宫做了宦官。
“不怕了,师兄在这里。”三师兄紧紧地抱着他,自己也冻得手脚冰凉,只有胸腹还是热的。
“哪里来的小孩子,这么可怜。”第三个人的声音在寒风呼啸的藏书阁里响起,清脆婉转,像是枝头的黄鹂。
檀真愣愣地看着那盏灯,灯光后站着赤足的女孩子。她的身体是半透明的,穿着素色的长裙,清水流瀑般的长发垂到地面上,一路蜿蜒。她俯身看着檀真的脸,长长的睫毛几乎扫到他脸上。
檀真忍不住往后退了一点。
“咦,”女孩诧异地盯着他,“你能看得见我么?”
——
“瞳孔对光反射消失,患者陷入深度昏迷。”
“肾上腺素0.25心内注射。”
“准备除颤!”
“血浆到了吗?”
一截白生生的、被灰色磷粉逐渐覆盖的手腕随着除颤仪的操作而颤动,像是垂死的蝴蝶。
抢救的医护人员都穿着防护服,大汗淋漓。
这个患者送来的时候体表能看得见的伤口都做了止血,但内脏出血是止不住的。他的心脏、血压都在叫嚣着罢工,整个人就是一只腹背受敌的血葫芦。
“我们先在能做的就是稳住他的生命体征,等他的情况好转了,才能进行下一步的治疗。”医生神色严峻地对宋小明说,“更严重的是他身上的传染病,鉴于前次解剖的经验,我们必须考量他能否开刀做手术。”
宋小明惊呆了,站在原地不知所措,只是一个劲地点头。
医生看他呆头呆脑的样子,忍不住追问:“他的家属呢,你们的上司呢?找个能说了算的人来。”
“我我我我们裴科她,”宋小明急都都快哭了,“她现在过不来。”
——
裴雪听带着一身浓重的血腥味拉开了画着符箓的裹尸袋。
事隔经年,重见天日的白骨味道绝对不好闻,那股子逼人的土腥气几乎把车上的人都冲了一个仰倒。这具疑似兰舍夫人的尸骨本应该密封,然后移交总局研究,但车厢上没有一个人敢开口阻止裴雪听。
白骨伶仃,光看架子,主人应该是个身形窈窕的女人。
但密密麻麻的金色咒文缠绕着每一根骨骼,像是以白骨为符纸,写就一张绝世的符箓。那些金色咒文历经时间的侵蚀而毫不磨灭,颜色鲜亮得仿佛刚刚落下。
裴雪听的手不易察觉地发颤。
“兰舍夫人。”
笼罩在白骨上淡淡的光晕化成一个女人的模样,她虚弱地靠在裹尸袋里,纤长的睫毛浓密如鸦羽。
“在纳西古寨和我说话的人是你,不是仰阿莎。”裴雪听咬着后槽牙问,“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这件事和你无关,这是檀真一个人的死局。”兰舍夫人的侧脸柔美,线条却坚韧,“无辜的人不该入局。”
“檀真现在就要死了。”裴雪听深吸一口气,按捺住自己的暴躁,“你有办法救他吗?”
“你太高看我了,我现在的样子能做什么?”兰舍夫人自嘲般地笑了起来,示意她看看自己现在这副尊容。
“至少告诉我怎么解开蝶蛊。”裴雪听恨不得扼住她的脖颈,逼她吐出后面的话来,不要那么吞吞吐吐的。
“解开蝶蛊的方法很简单。”兰舍夫人抬起手,指尖擦过裴雪听的脸颊,像是风掠过她的皮肤,“他们下的蝶蛊取自我的坟墓,换而言之,母蛊在我这里,其余都是子蛊。”
“母蛊死,子蛊不可活。”裴雪听喃喃道。
这是银藏教过她的。
“说得好。”兰舍夫人说,“那你知道母蛊在哪里吗?”
裴雪听的视线穿过她透明的身体,落在那具白骨上。
“看错了。”兰舍夫人淡声道,“血肉是豢养蝶蛊的饲料,此身血肉虽亡,但白骨已成青铜棺的祭品。我是蝶蛊的主人,和蝶蛊相依为命,我——或者说,我的灵魂,才是母蛊。”
“魂飞魄散么?”裴雪听低声道,不知是在问她,还是在问自己。
“死亡并不是最值得畏惧的。”兰舍轻笑道,“带我再去看一眼檀真吧。”
裴雪听对着她伸出了手,灵气在周身运转,最后汇聚在指尖,将兰舍夫人的灵魂从尸骨了抽离出来。
兰舍夫人像是一缕微弱的风,萦绕在裴雪听左右,穿过医院急诊奔走的人流。
兰舍夫人好奇地打量与她擦肩而过的人山人海,有人跪地拉着医生的袖子痛哭乞求;有人欣喜地和家人拥抱着,柔声呼唤意识苏醒的病人;救护车呼啸着停下,担架“哗啦啦”地跑过走廊。
裴雪听走到宋小明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
宋小明正是左右为难的时候,冷不防看见他,满心焦虑散去了一半。
“我就是病人的家属,也是他的上司,有什么事和我说吧。”裴雪听道,“是病人……情况不好吗?”
医生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只是说:“你们做好心理准备。”
裴雪听像是被重重地抽了一耳光,脑子里嗡嗡作响。
她身上还带着檀真的血,上一次她满身血地站在医院里,还是白鹭公馆十三号案件。但这次没有轮回,檀真不会在第二天晚上七点安然无恙的坐在桌边了。
“主任,病人他——”
裴雪听无法忍受地扯开帘子,却听见小护士欣喜若狂道,“病人的心跳和血压都在恢复正常!”
这下子连医生也呆住了。
裴雪听转过去看着兰舍夫人。
兰舍夫人耸耸肩,“这可不是我做的。不过,我还是能做最后一点事。”
她飘到病床前,俯身和檀真额头相抵。
兰舍夫人周身漂浮着圣洁的白色光晕,像是圣殿里飞舞的白色萤火虫。
“檀真,活下去吧。”兰舍夫人低声道,“你该替我们,看看这人间。”
那些狂躁的灰蓝色凤尾蝶悄无声息地坠落、干枯、粉碎成灰烬,附着在患者身上的灰色磷粉一寸寸褪去。
兰舍夫人在裴雪听眼里化作一团逸散的白色星尘,于众目睽睽的灯光下分崩离析。
只有裴雪听知道,她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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