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本折子都是吏部尚书兼武英殿大学士李从渊拿来的。
在众臣之间传阅了一圈之后,终于又回到了御案之上。
坐在御座上的年轻皇帝手指轻轻在折子上敲了下,声音不大,却比外面的冬雷还更让人惊心动魄。
推行女官入朝、清查太仆寺旧账,陛下过去数月里着力在做的两件事,今日竟然一并出了纰漏。
陛下没有说话,下面的群臣也静默无声。
片刻后,有人出声说:“陛下,青州这个号称是逼迫女子遴选女官的案子,微臣请陛下派钦差严加查问。”
不用抬头,李从渊都知道说话的人是端己殿大学士赵明音。
“陛下,微臣以为此案多半是青州当地官员行事不当,应着令山东按察司、兵备道严查。”说话的是兵部尚书杨斋。
他的意思很简单,一个女子被逼着自伤,说到底连人命案都不是,实在不必下派钦差。
赵明音却极为坚持,朗声说道:“陛下让女官入朝,此事上承太祖下抚黎民,乃不世之德政,今时今日,女官们兢兢业业协办国事,足可证其可用于国,也是国之栋梁,遴选女官与寻常科举又有何异?礼部遴选一千女官乃是陛下之仁德,大雍之盛事,既然有人在其中作祟,就该严查清楚,方能不辜负皇恩之浩荡。”
一干男人在堂,赵明音字字铿锵。
此事必须查,严查,查的翻天覆地,惊天动地,才能让百姓知道陛下启用女官的决心。
魍魉鬼魅敢在此时妄动,自然就要踩着他们的血肉骸骨搭成台子,把女官们彻底推到世人的面前。
“降下钦差……”
御座上的皇帝陛下沉吟片刻,问:
“李尚书,你以为此事该如何?”
李从渊低声道:“陛下,臣以为此事确要详查,当从六科选派钦差往山东。”
“好,此事就这么定了。”
沈时晴点了点头,又问:
“至于钦差的人选……常尚书,你可有推荐的人选?”
听见陛下问完了李从渊就问刑部尚书常盛宁,殿中不少人心中都有些不是滋味。
之前,常盛宁在他们眼中早就是行将就木的老者,张玩同党已被根除,他这只御前走狗也衰老道了齿落发疏的地步,怎么也应是早对他们毫无威胁。
谁能想到,这么一把老骨头却又恰逢风云际会,一朝得了圣恩,他是头不疼了嘴不喘了,上朝次次不落,坐班日日不差,浑身都是一股与躯壳不符的神采奕奕,仿佛还能再活千八百年,把自己熬成这朝堂上一根碍眼的铁钉子。
尤其是左都御史钱拙,六科有监察六部之职与他们都察院可谓是一体两面,从六科中选派钦差,陛下怎么也该问问他。
这么想着,他偷偷看了一眼站在自己身侧的新任右都御史楚济源。
你不是被陛下请回来的么?
你不是也有圣眷在身么?
你倒是替着咱们都察院出头啊!
另一边的常盛宁抚了下自己白色的长须,让人嫉恨的老脸上挂着笑:“陛下,这钦差要熟知地方、处事严谨,才能查出女官遴选一事中的弊政,另外,微臣有一问。陛下您是想要一個能查清此事的钦差,还是一个不只能查清此事的钦差?”
沈时晴还未说话,站在后边的礼部左侍郎钱肇经出声反问:“不只能查清此事的钦差?常尚书,女官遴选一事乃是礼部上下通力操办之时,您说钦差不止能查清遴选的痹症,还能查清什么?我礼部的阴私勾当?如此正好。陛下,微臣自请随着钦差南下,臣以官职作保,微臣定会查清这次遴选女官到底出了何事,若事由真是出在礼部,臣愿辞官候审绝无二话!”
常盛宁侧头看了过去。
前任礼部尚书刘康永告老不过数日,礼部左侍郎钱肇经已经显出了些励精图治的本事,尽管朝中都知道他资历尚浅不会直接升任尚书,他似乎还是有意在新任礼部尚书到任之前显出些本事。
不止是在筹备年节庆典的时候极为用心,遴选女官一事之前被刘康永有意无意地缓缓推进,到了他,几乎是一天一个进展,不过几日间,京畿附近各省的遴选上报名单已经陆续有了。
比起刘康永,钱肇经更聪明,更有锐意进取之意。
思及此处,常盛宁悄悄看了御座一眼。
陛下近来喜欢的都是有担当敢担当的朝臣,陈守章是如此,楚济源是如此,李从渊是如此,他常盛宁也是如此,虽然年纪都不小了,这股劲儿到底是年轻的。
眼下,这钱肇经正在借着事由展示自己的“年少意气”。
啧。
他在心中暗暗摇头。
面上,他笑着说:
“钱侍郎,老朽知道你在女官遴选一事上的用心,不单是老朽知道,陛下也知道。遴选一事出了些许变故,你也比咱们更忧心。可官职乃是陛下所赐,你这般轻易就以官职作保,只怕有想要弃官之嫌。你放心,陛下对朝臣宽仁,只要咱们为臣下者小心谨慎不犯错,该罚谁就罚谁,该关谁就关谁,陛下何等圣明,又怎会冤枉了你和礼部呀。”
这话似乎是在宽慰钱肇经,听起来透着十二分的真心。
钱肇经的心却悬了起来。
外面又是一声雷鸣,沈时晴看着他们。
她端坐在上,大殿中众人的百般心思似乎都被雷声送入了她的耳中。
垂着眼眸,她的手指轻轻捻动。
“常尚书,朕不只想要查清此次女官遴选一事,你会如何向朕举荐钦差人选?”
“陛下。”
常盛宁先说了两个字,然后抬头看向了李从渊。
李从渊一阵莫名:“常尚书,你是想让本官亲去?本官自然乐意前往,可本官实在不懂,让本官去了山东,除了查清此事本官还能做什么?”
常盛宁缓缓摇头:“李阁老乃是朝中股肱之臣,身在中枢怎可擅离?老朽只是有一问。李阁老,若是那人选极是合适,您可会为了一己之私而横加阻挠?”
李从渊更觉得莫名其妙。
他为官勤谨,为人本分,这些年里为私心而做的事寥寥可数,若是与他有仇之人有利于朝廷,他也不会对其刻意打压。
虽不能说是个唾面自干的君子,总也可以称一句为国不计前嫌。
“常尚书,本官不懂您的意思。”
他在那摸不着头脑,却见常盛宁缓缓后退,然后对自己弯腰行了一礼。
接着,常盛宁又对陛下行了一礼。
“陛下,近些日子以来,关于女官一事民间颇有些非议之言,有不少人信誓旦旦地说所谓的遴选女官不过说为了给陛下充实后宫,只因为陛下深爱皇后不愿选秀女,方有此替代之举。男女之事,自古是辩者难辩,清者难清。微臣举荐的钦差,不仅能查清此案,还能让天下人都知道陛下重用女官的决心,于国于民,皆有大利。此人不只深知女官遴选之事,还通晓诗书教化之道,满腹经纶不输朝上我等,更有……我等皆没有的一大好处。”
李从渊心中一突,他本来就是极为聪明之人,刚刚不过说被常盛宁的一番做派搞得摸不着头脑,到了此时要是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儿,他这些年的宦海浮沉也就白费了。
可他明白了,却也晚了。
“那好处,便是那人乃是女子。陛下,臣举荐端己殿察院观风使米心兰为钦差。”
一瞬间,李从渊有些晃神。
在武英殿上,他听见自己妻子的名字从别人的嘴里说出来,竟然有些陌生。
“米心兰?那是谁?”大理寺少卿茫然四顾,就看见了李阁老一张脸仿佛被人灌了铅。
“米心兰其人出身书院,师从名家,单论文章,李尚书曾多次说过其不及米心兰多矣,前几年京中流传的《尚书辩经通考》一书便是米心兰与几位密友联手编纂而成,她少时替父管理书院细务,对女官的遴选、栽培也颇有见解,几次上奏更改女官章程都被陛下应允。陛下,臣以为,她可为此次钦差。”
“陛下,那米心兰竟是女子?”
“陛下,钦差不同于寻常女官,让女子为钦差世所未有,臣以为……”
沈时晴端起一旁的茶盏。
赵肃睿这身板儿真是酒量可怜,不过是几碗酒,醉到要昼寝已经很可笑了,竟然第二日还胃口不振。
她此刻的茶碗里装的不是茶,而是她特意吩咐让三猫煎的陈皮葛根汤。
喝茶的时候,她看了钱肇经一眼。
女官遴选上出了事,少不了刘康永的手笔,这钱肇经本是刘康永的左膀右臂,现在却跳出来要自己去查此事,要么是别有所图,要么也有想要摘清自己的意思。
至于让米心兰当钦差……
“米心兰才当了几天的观风使,为官经验极少,怎能出任钦差?”
沈时晴摇摇头,放下了茶盏。
就在下面众人松了一口气的时候,她笑着说:sxynkj.ċöm
“不如让徐宫令带着宫中负责遴选的一应女官去山东,好叫天下人知道,朕选出来的女官是什么样子的。”
外面的冬雷声好像停了。
大殿里的文官们却好像被雷给劈了。
“也不独是山东,徐宫令年富力强,女官们也是青春正好,拘在宫里没什么意思,让她们到处走走,到处看看……这样一来,还得加派锦衣卫护送,不如再选一些精于武艺的女子入锦衣卫?”
陛下想得真仔细啊。
他们这些当大臣的是真想死啊。
兵部尚书杨斋以袖掩面。
他昨日还和同僚说陛下如今比从前讲理了很多。
现下他只想回到昨日,抽自己几个耳光。
陛下哪里讲理了?
梦里吗?
“陛下,臣以为,米心兰当钦差,也并非不可。”
大殿内沉沉的声音响起。
不知道是谁长出了一口气。
太好了,李阁老舍了他的夫人造福于朝廷!
“李尚书,你是真心的?”陛下似乎还有些不满意,“朕觉得米心兰一个人,未必比得上一群女官。”
“陛下,徐宫令所率女官参赞内廷要务,不可轻易离宫,不如米心兰本就是观风使,又出身察院。”
“好吧。”
谁都能听出来陛下不太满意。
可他到底是没有再说什么。
除了一些人,大部分的人心中一松。
“至于焦濡,据说他是个清官?”陛下的声音再次响起,“清官怎么还用朝廷的银子?死就死了,贪墨白银三百两,在太宗朝他早就死了,反倒是刑部和大理寺论罪太慢,反倒让他多活了些日子,你们这三法司,怎么能让贪官自己动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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