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池城。
在林葬天他们走后,城里的将士在慢慢接受了城主死亡的消息之后,也就逐渐地开始了善后的繁琐工作,安命缓缓走在废墟中,朝着那一堆碎石走去。放眼望去,周围皆是一片人为的荒芜,抬起头,又是一片铅色的天际,连落下的雪,都是一片废墟的灰色。她缩着身子,背着那个看着一点也不轻的剑匣,里面还放着那把他送给她的剑,她一直没舍得用,估计往后就会常常使用了,她心里想着。
安命突然停下脚步,把怀里的猫往上移了移,双手微微活动了一下,现在自己身子这状况,抱着这个肥猫,实在是费劲。她转眼瞧着城主府前的那两尊雕像,此刻已经倒在了地上,碎裂成了好几部分,所幸还能大致看出完好之前的模样,不过以后也不知道有没有机会再去修复了,城主不在了,魔殿那边应该会派来一个新的人选担任风池城的城主吧。想到这,安命就深叹了口气,既然他已经不在了,那么她也就没有继续留在这里的打算了,至于以后到底要去向何方,之前那个男人已经给了她答案——活下去,找他报仇。
既然如此,那么凡是可以提升自己的剑道的地方,都要去上一遍。
她默然地看着那两尊雕像,想起了曾经在那里听他说话的模样。以前一直没问他为何要花费那么大的力气,来打造这样充满邪恶和杀意的天使雕像,只觉得既然他做了,那么就一定有所道理。现在想来,当时她其实应该问问的,不管他回不回答,至少自己要问出口,不然的话,如今回想起来,竟然是遗憾更多。
记得曾经听他说过一件事情,是讲述什么杀人者的禅之类的事情,她当时注意力都在别的地方,所以没有听进去多少,但是现在那些话竟是突然一下子地涌上脑海,仿佛就像他亲口在耳边诉说一般。他有自己的一套人生道理,把人神不知鬼不觉地带回大殿里的祭台上面,抽皮扒筋,再不知从哪里搜刮来的灵魂,硬生生地按入其中,在她还小的时候,几乎每个晚上都能够听到从远处传来的惨叫声,起初她还会揉着惺忪的睡眼,走过去看,在见到了那副让自己整个晚上都睡不着的画面之后,她就很少再去了。还记得第一次去那里的时候,她还是依循着声音的方向走过去的,不然的话很难找到地方,祭台所在的位置虽然就在城主府里,但是位置有些偏僻,不太好找,也就他径车熟路。在偶然到了那里之后,还很年幼的她,看着那有些熟悉又有些陌生的画面,胃里翻江倒海,一阵恶心,但她最终还是忍着没吐出来。
月光下,那个人的脸庞显得更加白了,他听到了脚步声,缓缓地转过头来,年幼的安命张大了眼睛,他的脸上被溅到了几滴鲜红的血珠,让他本就惨白的脸色愈发得白了。他露出了一个罕见的微笑,即使是现在想起来,安命都会觉得他那时候的那个笑容,带着股竭力在克制的狂热,从那个时候开始,她就在怀疑,是不是所有的狂热,也自然包括了狂热的爱呢?
她想不明白。
她只记得当时的自己,被他轻轻地招到身边,拉着她的小手,放在了满是鲜血的祭台上,然后蹲下身,用她还在沾了血还在滴着的小手,在地上笨拙地画了一个微笑。你以后想要画画的话,可以用这个来画,他对她说。
从那以后,她虽然还是害怕,但是渐渐地习惯了那些惨烈的叫声,睡得无比安稳。
她不知道他做的那些事情到底是为了什么,也不知道那些事情到底对不对,对她而言,那些都是无所谓的事情,她只相信她看到感受到的东西,其他的一切东西都与她无关,就这么年复一年,天上的雪好像一天也没停过,但是一年四季就这么不被人察觉地过去了好几载,后来惨叫声渐渐少了,他也越来越熟练,城里的人不时地就会消失一个,有的是罪大恶极的人,有的犯了点小错,有的则是非常普通的无辜的人。在想到了“无辜”这个词的时候,安命突然感到眼睛被刺痛了一下,泪水从左眼流了出来。
难道,自己也在潜意识里面觉得他做的那些是错的吗?
安命不禁质问自己的内心。她忽然觉得自己背叛了他,通过这样的方式来让自己获得心理上的安慰。“呵……”她低下头,眼睛暗无边际,“想不到……我并没有我想象的那么高尚啊。”
怀里的猫爪子动了动,“喵呜”一声,暂时将她从痛苦的思绪里拉了回来。
安命愣了愣,然后惨然一笑,眼泪在她的脸上凝结成冰,鼻尖痛得通红,周围偶尔有士兵经过向她行礼,也被她视而不见,他们远远地看着她,眼神中居然有了怜悯,以往他们见到她,都是绕道而行的,看向她的余光中,全是畏惧。现在或许是城主不在了,他们看向她,就像是在看一个失魂落魄的孤儿。
她转过头去,缓缓走向零散着的石堆,雪花已经在上面覆盖了厚厚的一层,还有几处缝隙露出,黑黝黝的,后面有前来搬石头的士兵,安命仰起头,看向后方,那边一连串的街道早已经惨不忍睹了,也不知道修缮完成之后又得花费多久的时间,不过这段时间,这条街估计是要封了,战场上留下来的风池城精锐,有的抱着战场上的袍泽哭作一团,抱在一起,滚滚热泪流下,有的跪坐在地上,抱着尸体,仰天无声地哭泣,剩下一些年纪大些的老兵,忍着泪,强行振作起来,开始安排一些接下来的事情。穹顶的保护罩让人通知去关了,负责阵法的阵师在赶来之后,看着面前这副情景,怔怔然无声,尤其是在得知了安引年已经被人给杀掉了之后,颓然倒地,眼泪不要钱似地流着,喃喃道:“以后的风池城,该何去何从啊?”sxynkj.ċömwww.sxynkj.ċöm
注视着这一切,安命心里居然没有什么波澜,她的心跳像是被冻住了一样,陷入了一种诡异的方式在动着。
她低头看着废墟,抿起泛白的嘴唇,犹豫不决地站在原地。
风雪漫天,她单薄的身影显得愈发得弱不禁风。
她最终还是探查了一番,然后失望地垂下头去,里面没有他的尸骨,连他残留的气息都被抹消得一干二净,她这才真正地接受了他已经死亡的事实,一颗心再次死寂下去。关于林葬天那句说不上真假的话,还是难以支撑她继续走下去。她转过头,轻轻颠了下身后的剑匣,里面发出咣当一声剑的响声,那是他留给她的东西,她不能让这把剑蒙尘。
她缓缓地转身,看向城门那边,没有被破坏的痕迹,她不愿意去细想林葬天他们是怎么出去的,天知道他们是如何破开那层风池城引以为傲的保护罩的。那些人来得匆忙,对于整个人风池城来说都是猝不及防,现在她只想找个地方好好休息一下,或者睡一觉,她现在脑袋渐渐地开始昏沉,连身体都觉得沉重,像是被一座大山给压着,每走一步都慢悠悠的,使不上力气。
安命缓缓走向大门那边,一路上鲜少有人和她搭话,但是看着她离去的方向,虽然猜测到了些什么,但是没有一人胆敢阻拦她的离去。有个别年轻将士疑惑地想要叫住她,但是身边的老将很快拦了下来,眼神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严肃意味,直勾勾地看着年轻人,然后摇了摇头,说道:“让她走吧,一个孤儿,没了管她的人,就没有了留下来的必要了。”老将眉头被风吹皱,一声长叹之后,心中无限感慨,又继续说道:“这或许是我们能对她做的,唯一一件事情了。”
印象中,那个小女孩好像是一下子就变得这么大了,总是见到她进出于那座府邸,初始以为是城主的私生子,但是后来看到她曾大冬天里光着脚站在门前的街道上练剑的坚韧模样,又打消了那个念头。
天底下哪个当父母的,愿意对孩子那么狠?
老人摇摇头,转过身去,搬起一块大石头,望着纵穿过去的破碎街道,只觉得一阵神情恍惚。
安命忽然想起了那句杀人者的禅了。这段记忆孤零零地,在望不到边际的滚滚浊流中探出一角。安命一边缓缓走着,一边嘴里喃喃道:“在此地,又不在此地,同时位于两处,尽管违背天地的规矩,也无妨……”
她视线渐渐模糊起来。
风雪中,一个穿着身暗青色袍子的男人一脸冷冷地笑意,站在不远处,他脖子上缠绕着一条吐着信子的青蛇,手里轻柔地抚摸着一只肥硕的猫咪。他眼睛看向她,眼神里是夜晚,也是骄阳,更是一堆积雪。在他古井无波的眼神中,死亡是如此的永恒,唯独在这漫无天际的死寂中,透了股亮给她。
像是真的听到了他那句话,安命揉了揉眼睛,声音颤着,答应道:“好!”
好像一切都假的透顶,但是她选择相信后,就总觉得假将成真。
她就这么在风雪的吹拂下,在众人若有若无的注视下,像一个走投无路的幽灵似的,无声地摇荡着,最后走出了风池城。
白茫茫中,她脚步尽量轻着,随意地走着,她觉得自己总有一天要学会观看一个空无的苍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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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洞被早上的太阳光照进来一束,刚好落在红栗的脸上,她皱了皱眉,然后睁开眼睛。
在她的视线当中,林葬天一袭黑袍飞扬着,他就那么安静地坐在洞口,整个人仿佛是融在了朝阳里,金灿灿的。
林葬天抬了抬头,眼神深邃,看着太阳一点一点地升起来。
忽然,好像是听到了身后传来的动静,林葬天转头望去,见是红栗醒了,然后微笑着拿出早餐放在一旁,拍了拍地,示意她过来吃早饭。红栗揉了揉眼睛,有些恍惚,这样的日常,比她之前炼化的红尘,还要多出了一股烟火气息,还挺特别的。
她轻轻走过来,坐在林葬天身边,两人静默地看着太阳升起,阳光洒向大地。
“一晚上没睡?”红栗转头看向林葬天。
“嗯,”林葬天点点头,说道:“恢复得差不多了,接下来的路程不用再压制速度了。”
“扛得住?”红栗轻声问道。
“嗯。”林葬天道。
红栗鼻子哼了一下,掩嘴笑了下,她眼睛眯起来,笑颜如花。
她就这么手撑着下巴,扭头看着身边这个年轻男子。他就这么安静地坐着,整个人都被阳光映满,仿佛一个沉湎于无边冥想的人。
在这个世界上,不可取代的人大概不存在,不管怎么,都能够找到替代者,但就在这么一个寻常的黎明时分,就在这一刻,红栗静静地看着面前的这个男人,突然觉得他就是那个不可取代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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