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雪山。
浪潮一般的雪雾中,一双蓝色眸子正在安静地注视着山下那抹火光。
山下那边发生的事情它已经尽收于眼底,但并不想做些什么。对于这些人类的突然造访,它其实并不意外,这么多年来,在漫长的岁月中,它见过了许多人,各种各样的人都有,之所以来到雪原厄斯这个偏僻的地方,大概是因为它想要远离那些喧嚣吧?反正它是这么说服自己的。
它不是不能化形为人,在很多年前,它也曾化形为人,在俗世里度过了许多日子,有了无法删去的珍贵回忆与难忘的经历,后来又发生了许多事情。直到某一天,忘了是因为什么事情了,但反正不仅是因为那一件事情,雪崩也不是因为某片雪花的落下,都是日积月累的结果罢了。所以它才会在某个阳光明媚的日子里选择重新变回白鹿,也就是最初的自己。在那之后,它就算是再难变回人类了。因为在它选择从好不容易化形成为人类的情况下重新走入这条道路的时候,它那条成为人类的道路便已经断绝了。所谓的“没有回头路”,说的大概就是这种情况了,再也没有原路返回的机会,即是没有回头路。
它看着那抹很难忽略的火光,眼中突然有些笑意,它知道那个人类的意思,大概算是跟自己礼貌性地打个招呼,看看自己的反应,若是没有拒绝的意思,那他便继续上山了。它看了一会山下的那抹火光,红色的火焰沉入雪山,是那样的红。印象中这座雪山已经很久没有人来了,有的时候它觉得这座雪山静默得像一支坏了的笛子,有的时候则是如雷鸣一般,就好像现在。
热闹一点也没什么不好。它想。
曾经以人类的身份在人间游历的时候,它还是她,一身好像永远不会沾染上污秽的素净的白衣,一头本是白发的黑发,记得当时刚化形为人走在街上的时候,人们都以她的一头白发而感到惊诧,纷纷驻足旁观,议论纷纷,从那以后,她便不以白发示人了,施点术法在头发上面,让看到的人都以为自己看到的是黑发。为了掩盖得当,她把自己那双好看的蓝色眸子也施了障眼法,把自己那些与众不同的地方纷纷藏匿起来,小心翼翼的,生怕被人发现。
或许就是从那个时候起,一粒种子就已在她的心上落地生根,悄悄发芽了。只是她没有发觉罢了。
夜深人静的时候,她背靠参天大树,坐在树干上,卸去了身上所有的障眼法。月光下,她一头银白头发垂下,如银河流水一般地闪闪发光,星星点点的,一双湛蓝的眸子带着天真无邪的眼神,注视着头顶的深蓝色天空,星星,云朵,月亮,本是一番美好的景象,但她的眉宇间却有了些淡淡的忧愁。
本以为自己修行为人就能真正地变成人类,可是现在她才发现,事实好像并非如此。人们对于异类是本能地会去排斥的,所谓的与众不同,在某种程度上带给了他们脆弱的心灵以威胁的姿态现世,再换以沉重的打击。寻常、平常、相同,或许平庸才是能够在人间活着的最大武器吧?她懵懂地思考着,心生焦虑。
再后来,见的多了,经历的多了,她那双好看的眸子里的光彩,再也没了当初的模样。漫长的岁月里,她碰到过许多人,有很多人给了她力量,也带给了她快乐。
还记得一个苦于练弓箭的人,花了许多年盯着一物观察,周围人都笑他痴,但他却不以为意。有一次她偶然见到他,看着他站得笔直,浑身肌肉紧绷,气息均匀,与弓箭仿佛融为了一体,再看拉弓射箭,一整个动作行云流水,酣畅淋漓,满头大汗的他看着自己正中红心的一箭,一箭叠着一箭,一直到再度拉起弓箭的时候,发现箭矢顶端已经顶着方才射出去的那支箭的时候,男人才这恍然,一身轻松地放下弓箭,脸上的笑容朴实而热烈。
她为这样平静而有力的画面而感到一丝快乐,干涸的心田仿佛再度有了活水。
活着活着,她一直在找寻某种意义,好比印章上的刻字,又或者是那些陈列在书架上的老古董,她想要在这个世上留下些什么,某些可以证明她存在过的东西,证明她存在的意义的“时间刻章”。
有一次,她在街上走的时候,忽见一老人提着一只木桶,里面盛着水,一手拿着一支有手臂大小的毛笔,沾了桶里的水在石板上写字,一笔一笔,笔力强劲,手腕灵活,地上依稀可以见到之前留下的字迹,仔细辨认之后发现老人其实一直在写着一幅字,那几句话就像是他一辈子都不曾抒发的心气似的,被他以这种形式宣泄出来了,老人专注的神情印在了她的脑海里,极为深刻。在那之后的某个日子里回想起来的时候,她突然浑身一震,像是突然明白了什么,但是那抹灵光眨眼就消失不见,她只记得那一瞬间的朦胧感受,是她从未有过的感受。
好像找到了。她眼睛看着虚空中的某处,自己在心里对着自己说道。
她在那时仿佛具有了一种炽热的超脱世俗的特性。
所以在那之后的许多天后,一个平静的午后,她弯腰栽下一株鲜花,然后提了壶水浇在上面,山里的小木屋被午后的阳光晒得金黄,天上的云彩经过太阳,天色暗了一会儿,在略显昏暗的光线之中,她脸上的神情显得格外的分明,但她的身影却好像距离很远,虚无缥缈的。
这时天色再度明亮起来,阳光洒向大地,只是在她那处显得有些奇怪,周围的光线忽然开始抖动起来,荡漾的光线在她身边流淌着,就像是被风大力摇晃似的,空中忽然浮现出了一串串银白色的“水珠”,在她的身边围绕。
她一头银白发丝飘起,脸上笑容恬淡,扭头看向天边,一双好看的蓝色眸子闪过一抹金色。其实她的脑海中一直都有一个只有她自己才知晓的地方,不是多特别的东西,只是一个小水坑。不知从何时开始,她开始关注起它了,然后渐渐地思忖着,希望有朝一日能将它,将这个很容易被忽略的小水坑变成一片大海。但是要做到这一步的话,以人类的身份显然是做不到的。
她白色的衣袖被风托起,脚步渐渐离开地面,身边无数条金色光线游走,回忆渐渐如缠绕在一起的线一般松散开来。
她最后眯了眯眼睛,蓝色的眸子还是那样好看。
阳光还是那么明媚。
再之后,她好像做了一个无人打搅的梦,在梦幻中,她的手在深蓝色的大海之中划出了一道道水痕,而她的思绪飞远,变幻出各种图案。她感到自己正在途径某处,这一刻,整个世界仿佛没有了历史,只有梦想、只有欲望,皆在虚空中翩跹起舞。
————
流雪山。
白鹿一阵恍神,被风吹了一下,然后才缓缓收回思绪。它眨了下眼睛,然后看向远处,那抹越沉越红的颜色在她的眼中变得愈发清晰了。
他们越来越近了。
它看着山下,蓝色的眸子里面映出了一个年轻人的面容,不知为何,她总觉得那人浑身都透着古怪。
山路上。
红栗打量着周围,轻松说道:“进来那么久了它都没赶我们走,看来应该是没什么问题了。”
林葬天点点头,说道:“咱们就当是游山玩水了,这地方这么偏僻,平常应该也没什么人来,它自己独自在这雪山里生活,估计是好久没见过活人了,好不容易见到咱们这么多人,说不定还想和我们聊几句呢。”
北辰闻言笑了笑,说道:“自古以来,圣兽都是温和待人的,很少有圣兽主动攻击别族的事情发生,圣兽之所为被称为圣兽,与野兽不同,它们诞生灵智极早,因而对于人类不再有野兽般的原始欲望,反而更加理性。自己能够吸收灵气修炼而不感到饥饿,又何必去做茹毛饮血的野蛮事情呢?所以林兄所言,也不是不可能。”
暮渐渐放缓脚步。
星花突然开口道:“它就在那里!”
林葬天的衣袖被星花拉着晃来晃去,他有些无奈地笑着望向不远处。
周围的风雪声骤然一顿,随即消失。
林葬天心意微动,空中那团火球顿时四散而去,如群蝶飞舞隐没于花丛中,也瞬间消失。
就在不远处。
一只白鹿缓缓走出,蹄声悠远,一声一声,如水滴在空旷的洞窟内,回声辽远。它角大如环,其上生着鲜花,有淡淡芬芳袭来,萦绕鼻尖。sxynkj.ċöm
林葬天在看到它那双蓝色眸子的第一眼,便在心中确定了某个答案。
那双充满人性的眼神,绝不是普通的圣兽所能拥有的!
准确来说,它并非圣兽,反而是辛苦修炼成为人类之后,又放弃了人类的身份,重新变回白鹿,因而具备了圣兽的特征的白鹿。
它那双充满智慧的眼神将林葬天他们打量了一番,即使它经历了那么悠长的岁月,还是会为今天眼前所见而由衷地感到惊讶。
这些人,无论是在哪里,都绝不会是籍籍无名之辈!
它看人极准,相信这次也绝不会看走眼。
林葬天笑容和煦,一手负后,微笑着忽然问道:“为何放弃了人类的身份?”
众人闻言,心中顿时一震。
它也愣了一下,对于他能看出自己的“经历”,显然是意外不小。然后它沉默了片刻,平静地回答道:“这是我现在的道。”
声音轻柔而空灵,是女声。
林葬天听闻后,微笑着点了点头。
有的时候他也会不解,为何院长会宁愿大道受损,也要重返人间,为何面前这位本来大道可期的白鹿,会放弃人类的身份,选择待在这样一座什么也没有的雪山里。但是林葬天也会忘记,自己当初,不也是放弃了进入神域,反而走了轮回这条道路吗?
他自嘲地摇了摇头,笑自己。
原来到头来理解不了的,竟然是自己啊?
林葬天眼神微不可查地变化了。本来带着能否利用的心思上了山,但是现在突然惊讶地发现自己竟然已经失去了兴趣。
哈哈,多无聊的想法。
林葬天笑了笑。
“坐下聊聊吗?”
地上流雪经过,雪凝成的桌椅赫然摆放在众人眼前。
这下子另一个疑惑也接触了,这流雪山之所以会是流雪山,和它必然是有着很大的关系。
暮他们看着面前白色的桌椅,有些犹豫。
林葬天反而毫不在意地坐下了,笑呵呵地说了句:“可惜没酒。”
红栗无奈扶额,她有的时候也是不得不佩服某人的厚脸皮,一起坐下的众人也是微微一愣,没想到林葬天能说出这么自来熟的话来,都有些说不出来的尴尬。北辰笑着咳嗽了一声,心里对林葬天又多了几分佩服。
此等交谈方式,自己大概是永远也学不来了。
好歹自己第一次和他人相见,还会客套几句,再来讨酒才显得顺水推舟,自然而然不生硬。
北辰突然睁大了眼睛。
桌上不知何时,已经出现了几坛酒水和碗,它甚至很贴心地考虑到有人不喝酒,还准备了茶水和山泉水。
北辰愣了愣,看向闲适自然的林葬天。
心里暗想:“看来有的时候,这样生硬,也会出奇效啊。”
林葬天十分自觉地给自己倒了一碗酒水,闻了闻,酒极香醇,不一般。林葬天浅尝了一口,然后眉毛上挑,笑着点头道:“好酒!”
“从何而来?”它问道。
林葬天举起酒碗的手顿了顿,如实答道:“西北。”
“是那西北林家?”
林葬天点了点头。
“那你们确实胆子有点大,居然敢来到这里,就不怕?”
林葬天笑了一声,说道:“还是有点怕的,这人生地不熟的,万一被魔教那些人围堵了,可难逃得很。”
“呵呵,你倒是幽默。”
“一般吧。”林葬天缓缓放下酒碗,酒水从喉咙一路往下,舒坦极了。
“要去哪?”
“落雪城。”
“嗯?那不是?”它疑惑道。
林葬天笑了笑:“看来你确实很久没出去过了啊,现在它已经是西北林家的了。”
“哦,”它恍然大悟,“看来你就是西北林家的那位天才少主了。”
林葬天笑道:“我那么有名吗?”
它说道:“估计现在雪原厄斯的很多人家还有你的画像呢?悬赏金额很多年前就已经高得吓人了,本来我还以为他们是在危言耸听,自己吓自己,如今见了你真人,我突然觉得他们对你的实力的预测实在是差得离谱了。”
“哈哈,那你是对金钱已经没有了欲望了吗?我这上好的人头就在这里,都不来试着拿一拿?”林葬天开玩笑似地指了指自己的脑袋。
星花吓得赶紧拉住林葬天的衣袖。
红栗则是差点被酒给呛到,在林葬天旁边翻了个白眼。
真是……实在是没见过这么贱的人。
“没兴趣。”它说道:“再说了,一个胆敢深入雪原厄斯腹地的人,又岂是我能杀的?”
林葬天笑了下,沉吟片刻,一手撑着下巴,整个人无比轻松,然后他微笑着问了一句令它道心没来由起了涟漪的一句话:“想长生吗?”
它很快收拢起心绪,微微皱眉,道心随即平稳下来,“自然而然便好。”
林葬天闻言,忽然直起弯着的背来,微笑道:“那就不需要我帮忙了……”“大道可期!”林葬天点了点头,拿起酒碗敬了下它。
白鹿看着林葬天,蓝色的眸子轻轻晃动,眼神逐渐温柔起来。
它不知道这个身上满是神秘的年轻人不知都经历了些什么,才会以这种方式来思考人间。这种看待世界的角度在它看来,实在是有些过于悲伤了……
众人的言语在耳边偶尔传来,听不清是什么了,白鹿也朝着众人走来,林葬天一口接着一口喝着酒,不知为何,今日尤其想要喝酒。
恍惚间,他好像看见了一位笑容浅淡的白衣女子,正安静地站在一旁,温柔地注视着他。那眼神好像能一眼碰到他的灵魂,比阳光还要明了。
林葬天拿着酒碗,仰头痛快地饮下。
有时候心灵也得理会些什么。
不要做身处丰饶之中,却逐渐饥饿至死的人啊。
怀有恐惧吧,这世界可爱,却也可怕。
至于某些真相、大道、梦魇,一定更在意料之外,自古皆然。
而大道之行,路上多是虚无,所以才由酒水来满足,虽然没什么因果关系吧,哈哈……归根结底,偶尔麻木、变傻、发怔……
不也挺好?
人生啊,不都是各自在温暖的烂泥中孤单地灭亡。
林葬天缓缓收回思绪,拿起酒碗,盯着碗中月影,眼神朦胧。
确是好酒,居然有些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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