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载,长治十八年夏,两河暴雨连注,洪水冲毁众州堤坝及沿岸房屋,数万居民流离失所,其灾情之重,当朝所罕见。
紫宸殿内,长治帝看着堆得小山一样的卷宗,头发都疏了好些。
一旁的太子拨开香炉,添了宁心静气的熏香进去,盖子与器身接触的声响清脆,长治帝投眼望来。
“果真如你所说,今年两河的水流量,超出去年泰半,灾情已波及到了附近州县。本朝开国以来,还是头一次遇见这般骇人之灾祸。”他捏了捏眉心,因几日没有好眠,面色暗沉无光,眼底也是一团青黑,“如今两河民心涣散,你说,该派谁做宣抚使前去。”
大邕例来,遇战乱及受灾,皆会派遣官员前往地区巡视,除了监督经办官员外,最重要的还是安稳民心,此类官员便称宣慰安抚使或宣抚使。
可宣抚使也并不是谁都能做的,非得是地位尊崇,或是德高望重之辈,还得能力出众,能威慑住人。
“儿子以为,这样的灾祸,若是如以往派遣三省官员去,只怕并不能起到效用。”太子走到案前来,微微躬身,“儿臣斗胆,此次必得派皇家之人,还得是父皇之肱骨前去,才能收拢民心。”
长治帝叹气,“朕也晓得此次洪灾非同小可,若真要能震慑住两河,除了你们几位皇子,就是你两个皇叔:庐陵王和淮阳王。可到底谁去,朕一时拿不定主意。”
前去赈灾虽然是苦事,却也是最能拉拢民心的,长治帝打心眼里也并不愿意两位皇弟去。
但底下几个儿子,恪王吧,他不舍得;太子吧,身份太贵重,一旦出事大邕更是动荡,其他几个皇子,他又不放心。
这才纠结至此。
唐昀洞若观火,于是一撩衣袍,直身跪下。
“儿子愿赴两河。”
长治帝一愣,随即想都没想摆手,“不行,你是太子,两河如今凶险,你怎能去。”
“正因儿臣是太子,两河百姓才会更安心,更何况事出紧急,儿臣断言,没人会比儿臣更了解两河境况。”他并不轻言退却,反倒语气愈发坚定,“儿子前去,只是想替父皇行宣抚之劳,为父皇分忧,不论生死祸福。倘若儿臣当真有差错,就请父皇另立太子,以慰天下。”
长治帝看着眼前这人,心中震撼不已,他呐呐开口,“你是太子,即便不去受这些苦难,日后也是名正言顺的。”
“朕除了是父皇之子,更是大邕的储君。若如今遇两河灾情儿臣止步不敢前,儿子便愧对万民景仰,更不配居于东宫。”
唐昀虽然跪着,但他脊背挺直,气概凛然,一身的气魄,饶是长治帝那颗沉静的心,也不由为之颤动两分。
“求父皇应允。”他埋首,重重一磕。
长治帝已被惊愕得说不出话来。良久后,他蹙着眉,“你让朕想想……让朕好好想想。”
其实太子肯去两河,是最好不过的。
大邕百姓会认为是他这个做皇帝的所派遣,称赞他爱民如子,肯让太子亲赴灾区,他晚年的履历也会更精彩些。
而若太子当真有个三长两短,他也正好堵了皇后和荣氏齐氏两族的嘴,立恪王为储。
按理说他该立马应下的,可不知怎得,长治帝总觉不得劲,心里憋闷得慌。
京城的雨已经下过了,殿外月色皎洁,繁星密布,可这宫城的夜晚太过寂静,叫人心里堵着,那口气如何都疏散不开来。
他沉吟许久,终究转头入了内室。
再出来时,手里便拿了一个黑色的龙纹符。
“此去两河山高路远,朕的暗卫,你带四成前去,你若平安归来,这龙符,朕就给你了。”
历代大邕皇帝除了千牛卫等明面上的亲卫,暗里还有一批杀伐果断,人皆身经百战又极度忠诚之暗卫。没人知晓其数量及构成,只晓得这批人是历代大邕皇帝最后的砝码,非到万不得已,绝不会动用。
唐昀瞳孔微缩,双手接了,正色道:“儿臣定不辜负父皇期望。”
长治帝都应允的事情,便是板上钉钉了。
荣皇后知道的时候,险些没气得拿杯子砸他。
“两河如今是怎样的状况你不知晓?你非得现在去逞能做什么?若有个好歹,你的太子之位便要拱手让人了你知不知道?”
“儿子很清楚,可这一趟,一定要去。”太子躬身,“儿臣已经修书一封,给了各处属官,若儿臣有不测,他们会以母后为首,即便儿臣不在,也会连同荣乔两族,护母后周全。”
皇后眸光闪烁,恶声道:“本宫要你那些属官做什么,没有他们,本宫也不怕谁。”
话虽如此,可她心里很清楚,太子这些年虽默默无闻,可也不是丝毫没有建树。
他所说的属官,并非东宫明面上的詹事府官员,而是他苦心经营多年的幕僚。那些人,身份地位有高有低,单看并不显眼,可若合在一起,就是一股子极强的力量,比之恪王恩威并施拉拢来的那些官员,不知强出多少。
她沉着脸,背过身去,不叫眼底的难受被他看去。
“你要走便走,反正你兄长已经没了,本宫本就是孤身一人。去看看李贵妃,你要走,她这亲娘也该知晓。”
太子抿唇。
母后总是刀子嘴豆腐心。
“母后,儿子一定尽力平安归来。”
接下来的几日,群臣都在准备太子出京之事,全京上下,也在称颂太子义举。sxynkj.ċöm
唐昀临出发的前一日,忙里偷闲来了躺后头。
给两位良娣处交代了好了事情,便转至白昭训的鹭羽阁。
白昭训早知道他要离京,担惊受怕哭成了泪人。
“殿下要是出什么事情,妾身也不愿活了。”m.sxynkj.ċöm
他却只觉得烦躁。
略说了两句,便在白昭训依依不舍的目光中坐上了肩撵而去。
从前白氏为他忧心惧怕,他便暖得窝心。
可如今不知怎么了,竟是总觉得再没了那股子感觉。
或许是他知道,白氏为他哭的眼泪,或许也是为她自己而哭?哭他走后,她在内宫孤立无援,而不是伤心他将远离京师,一路上艰难险阻,不知后路。
偌大的皇宫、东宫,竟是没有一处叫他能安心落脚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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