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宇精神一振,心道:“有美人看了。”
果真有一个女子娉娉婷婷的走进花棚,向方宇行下礼去,娇滴滴的说道:“钦差大人和众位大人万福金安,小女子侍候唱曲。”
只见这女子三十来岁年纪,打扮华丽,姿色却是平平。笛师吹起笛子,她便唱了起来,唱的是杜牧的两首扬州诗:“青山隐隐水迢迢,秋尽江南草木凋。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奏?”
“落魄江南载酒行,楚腰纤细掌中轻。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
笛韵悠扬,歌声宛转,甚是动听。方宇瞧着这个歌妓,心中却有些不耐烦起来。
那女子唱罢,又进来一名歌妓。这女子三十四五岁年纪,举止娴雅,歌喉更是熟练,纵是最细微曲折之处,也唱得抑扬顿挫,变化多端。
唱的是秦观一首“望海潮”词:“星分牛斗,疆连淮海,扬州万井提封。花发路香,莺啼人起,朱帘十里春风。豪杰气如虹。曳照春金紫,飞盖相从。巷入垂杨,画桥南北翠烟中。”
这首词确是唱得极尽佳妙,但方宇听得十分气闷,忍不住大声打了个呵欠。
那“望海潮”一词这时还只唱了半阕,吴之荣甚是乖觉,见钦差大人无甚兴致,挥了挥手,那歌妓便停住不唱,行礼退下。
吴之荣陪笑道:“韦大人,这两个歌妓,都是扬州最出名的,唱的是扬州繁华之事,不知大人以为如何?”
哪知方宇听曲,第一要唱曲的年青美貌,第二要唱的是风流小调,第三要唱得浪荡风骚。当日陈圆圆以倾国倾城之貌,再加连说带唱,一路解释,才令他听完一曲“圆圆曲”。
眼前这两个歌妓姿色平庸,神情呆板,所唱的又不知是什么东西,他打了个呵欠,已可算是客气之极了,听得吴之荣问起,便道:“还好,还好,就是太老了一点。这种陈年宿货,兄弟没什么胃口。”
吴之荣道:“是,是。杜牧之是唐人,秦少游是宋人,的确是太陈旧了。有一首新诗,是眼下一个新进诗人所作,此人叫作查慎行,成名不久,写的是扬州田家女的风韵,新鲜得很,新鲜得很。”
吴之荣作个手势,侍役传出话去,又进来一名歌妓。
方宇说“陈年宿货”,指的是歌妓,吴之荣却以为是说诗词太过陈旧。
方宇对他所说的什么杜牧之、秦少游,自是不知所云,只懂了“扬州田家女的风韵,新鲜得很,新鲜得很”这句话,心想:“既是新鲜得很的扬州田家女,倒也不妨瞧瞧。”sxynkj.ċöm
那歌妓走进花棚,方宇不看倒也罢了,一看之下,不由得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登时便要发作。
原来这歌妓五十尚不足,四十颇有余,鬓边已见白发,额头大有皱纹,眼应大而偏细,嘴须小而反巨。
见这歌妓手抱琵琶,方宇怒火更盛,心想:“凭你也来学陈圆圆!”却听弦索一动,宛如玉响珠跃,鹂啭燕语,倒也好听。
只听她唱道:“淮山浮远翠,淮水漾深绿。倒影入楼台,满栏花扑扑。谁知里外,依旧有芦屋。时见淡妆人,青裙曳长幅。”
歌声清雅,每一句都配了琵琶的韵节,时而如流水淙淙,时而如银铃丁丁,最后“青裙曳长幅”那一句,琵琶声若有若无,缓缓流动,众官无不听得心旷神怡,有的凝神闭目,有的摇头晃脑。www.sxynkj.ċöm
琵琶声一歇,众官齐声喝采。
慕天颜道:“诗好,曲子好,琵琶也好。当真是荆钗布裙,不掩天香国色。不论做诗唱曲,从淡雅中见天然,那是第一等的功夫了。”
方宇哼了一声,问那歌妓:“你会唱‘十八’罢?唱一曲来听听。”
众官一听,尽皆失色。那歌妓更是脸色大变,突然间泪水涔涔而下,转身奔出,拍的一声,琵琶掉在地下。那歌妓也不拾起,径自奔出。
方宇哈哈大笑,说道:“你不会唱,我又不会罚你,何必吓成这个样子?”
那大学生是极羞耻的小调,连摸女子身上十八处所在,每一摸有一样比喻形容。众官虽然人人都曾听过,但在这盛宴雅集的所在,怎能公然提到?那岂不是大玷官箴?
那歌妓的琵琶和歌喉,在扬州久享盛名,不但善于唱诗,而且自己也会做诗,名动公卿,扬州的富商巨贾等闲要见她一面也不可得。方宇问这一句,于她自是极大的羞辱。
慕天颜低声道:“韦大人爱听小曲,几时咱们找个会唱的来,好好听一听。”
方宇道:“连‘十八’也不会唱,这老也差劲得很了。几时我请你去鸣玉坊丽春院去,那边的会唱的小调多得很。”
此言一出口,方宇立觉不妥,心想:“丽春院是无论如何不能请他去的。好在扬州妓院子甚多,九大名院、九小名院,随便那一家都好玩。”
方宇举起酒杯,笑道:“喝酒,喝酒。”
众文官听他出语粗俗,都有些尴尬,借着喝酒,人人都装作没听见。一干武将却脸有欢容,均觉和钦差大人颇为志同道合。
便在此时,只见一名差役低着头走出花棚,方宇见了他的背影,心中一动:“这人的背影好熟,那是谁啊?”
但后来这差役没再进来,过得片刻,也就淡忘了。
又喝得几杯酒,方宇只觉跟这些文官应酬索然无味,既不做戏,又不开赌,实在无聊之极。
方宇心里只是在唱那“十八”:“一呀摸,二呀摸,摸到姐姐的头发边……”再也忍耐不住,站起身来,说道:“兄弟酒已够了,告辞。”
方宇向巡抚、布政司、按察司等几位大员拱拱手,便走了出去。众官齐出花棚,送他上了大轿。
方宇回到行辕,吩咐亲兵说要休息,不论什么客来,一概挡驾不见,入房换上了一套破烂衣衫。
那是数日前要双儿去市上买来的一套旧衣,买来后扯破数处,在地下践踏一过,又倒上许多灯油,早已弄得污秽油腻不堪。
帽子鞋袜,连结辫子的头绳,也都换了破旧的劣货。从炭炉里抓了一把炉灰,用水调开了,在脸上、手上乱涂一起,在镜子里一照,果然回复了当年丽春院里当小厮的模样。
双儿服侍他更换衣衫,笑道:“相公,戏文里钦差大臣包龙图改扮私访,就是这个样子吗?”
方宇道:“差不多了,不过包龙图生来是黑炭脸,不用再搽黑灰。”
双儿道:“我跟你去好不好?你独个儿的,要是遇上了什么事,没个帮手。”
方宇笑道:“我去的那地方,美貌的小妞儿是去不得的。”
方宇说着便唱了起来:“一呀摸,二呀摸,摸到我好双儿的脸蛋边……”伸手去摸她脸。
双儿红着脸嘻嘻一笑,避了开去。
方宇将一大叠银票塞在怀里,又拿了一包碎银子,捉住双儿,在她脸上轻轻一吻,从后门溜了出去。
守卫后门的亲兵喝问:“干什么的?”
方宇道:“我是何家奶妈的儿子的表哥的妹夫,你管得着吗?”
那亲兵一怔,心中还没算清这亲戚关系,方宇早已出门。
扬州的大街小巷他无不烂熟,几乎闭了眼睛也不会走错,不多时便来到瘦西湖畔的鸣玉坊,隐隐只听得各处门户中传出箫鼓丝竹,夹着猜拳唱曲、呼幺喝六。
这些声音一入耳,当真比钧天仙乐还好听十倍,心中说不出的舒服受用。走到丽春院外,但见门庭依旧,跟当年离去时并无分别。他悄悄走到院侧,推开边门,溜了进去。
他蹑手蹑脚的走到母亲房外,一张之下,见房里无人,知道母亲是在陪客,心道:“辣块妈妈,不知是哪个瘟生这当儿在嫖我妈妈,做小宝的干爹。”
方宇走进房中,见床上被褥还是从前那套,只是已破旧得多,心想:“妈妈的生意不大好,他干爹不多。”
侧过头来,见自己那张小床还是摆在一旁,床前放着自己的一对旧鞋,床上被褥倒浆洗得干干净净。
方宇走过去坐在床上,见自己的一件青布长衫折好了放在床角,心头微有歉意:“妈是在等我回来。他妈的,老子在京城快活,没差人送钱给妈,实在记心不好。”横卧在床,等母亲回来。
妓院中规矩,嫖客留宿,另有铺陈精洁的大房。众小姐自住的小房,却颇为简陋。
年青貌美的小姐住房较佳,象方宇之母韦春芳年纪已经不小,生意冷落,老鸨待她自然也马虎得很,所住的是一间薄板房。
方宇躺了一会,忽听得隔房有人厉声喝骂,正是老鸨的声音:“老娘白花花的银子买了你来,你推三阻四,总是不肯接客,哼,买了你来当观世音菩萨,在院子里供着好看么?打,给我狠狠的打!”
紧跟着鞭子着肉声、呼痛声、哭叫声、喝骂声,响成一片。这种声音方宇从小就听惯了,知道是老鸨买来了年轻,逼迫她接客,打一顿鞭子实是稀松平常。
小姑娘倘若一定不肯,什么针刺指甲、铁烙皮肉,种种酷刑都会逐一使了出来。这种声音在妓院中必不可免,他阕别已久,这时又再听到,倒有些重温旧梦之感,也不觉得那小姑娘有什么可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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