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上,臣冯义职任代郡丞,前时闻都城沦陷,丞相郭开引诱王室率众投降,今日于时于事于理皆有疑。彼任一国之相,不肖;臣任一郡之丞,谨守职责,不敢懈怠。如今国家丞相的位置空缺,斗胆直接询问诸位朝中大臣礼法所以然,事关国体,请勿避拒,如今君上即位否?爵号称呼如何定夺?吾等以君称?以王称?邯郸之卿士大夫与民众将有认同?于先悼襄王所立公子迁为嗣继任赵王之事,今念其身后意欲如何评价?”言罢,堂下其余十四人等目光汇聚,却不似众星捧月,实情怒意燃满,恨不得将其手撕生吞——最担忧的代官不臣之心终究被揭开,就连颇有怨言的郡守都投来惊诧的目光:
他从不曾想到,自己这位在边郡任职擅长刀笔文掾出身的大助手,平日里只对微言大义之事激动、念起《诗》和《春秋》常拍案而起的书生相,方才,竟然比自己还‘勇敢’,直接提出这样忤逆‘邯郸来客’的诘问!保不齐,当下就要人头落地,还会连累到自己!
这些可都是打着赵廷中央名义辗转北上的王都遗民,于法理,自己的官职受命于斯;于人情,其中大臣亦有与自己交情甚笃的高层人物。可现在看来,无论如何是保不住他了,也只有牺牲掉他,才能保证代郡官吏不被血洗……
但这猛然转向驳斥态度的郡守,还没说出口一个字,已被脾气更为火爆的左列首座席大臣先径自转身扑将过去,恶狠狠揪住郡丞的衣领,大声质问其是何居心,居然讲出这等‘食赵禄反赵廷’的悖逆诳语,丝毫没顾及堂上主君的存在——赵从简大呼住口,可这时‘小儿之言’已经不能在震慑住群臣了。
在这个弱肉强食法则更古不变的世界上,利益才是第一驱动力。平日里衣冠楚楚的满座高级士大夫,在面对下层人的质疑时,或许还能保持基本体面;但当核心利益受到危害,养尊处优而骄横的敏感动物们,在第一时间便会暴跳如雷,丧失最基本的判断能力——这也是门客群体存在的必要性:‘富贵遮望眼’,长期优渥的生活,很难令人再具备对事务本质的理性判断。
看到这幅场景,赵从简顿时对近古典时代文明国家,其宗族势力之庞大有了直观认识:就是这样骄横啊!公然殴打王臣;只因同出于王族血脉,天生便具有评议国政的权力!所谓变法限制宗室力量的部分,也不过剥离家主与国君之间的概念重叠,阻碍到缺乏法理加持的非正统继承人承嗣君位,却无法抵制其影响力在社会中其它层面的施展。这等亲眼目睹历史事件发生在眼前所带来的震撼感,往往会令小人物们一辈子兜兜转转在其中,迷茫于社会上不同的流行风尚彼此间冲突里,浑浑噩噩度过后半生。
另一方面,堂下的群臣不少怒目对视于新君的,宗室们仅仅起身假意拉架,连那‘私通者’也重新燃起斗志,因质疑公子嘉即位的合理性念头得到正向反馈,开始借机变相教训着郡丞冯义,将对公子嘉的不满,发泄到王土守臣身上。
打狗也需看主人,而现在赵从简的脸上火辣辣的,脑海中出现另一种声音:
“本来不生事就好了,自己可只是个魂穿而来的现代普通人,若非附在公子嘉身上,也没这些乱子。可若仅由现代公民变古代平民,连最基本的平等和民权都无法在这实力才是王道的时代被保证啊。”
“当个傀儡君主有什么不好,非要出头,你自己真的配姓‘赵’吗?这可是亡国之危的关键时刻啊!混吃混喝等着被俘到关中拘禁不也很好?”
“随他们去吧,一群自以为是的臭男人个个自诩大丈夫,自己现在要分清立场,真正站在广大人民的一边,倾听基层的心声啊。”
……
眼看局势失控,右列七席也不过站在斗殴圈子外尴尬观望,实际并不能将手伸进去,更不用提分隔走宗室首座席大臣了——更尴尬的是,赵从简到现在还不知殴打者的名字。
当身心不能统一、就像赵从简这样魂穿到贵公子身上的平常庸人,直接宕机陷入无可解脱的自我矛盾,应该不是少数穿越者才有的感受。现在的他感到虚弱无力,想找身在内地的父母倾诉一下,却忽然醒悟他们更是普通人,决然不可能理解这种大场面下人应该如何作为,否则,自己怎么着也应该是个富二代才对。他还想到一死了之,只不过很可能连现代社会都回不去,毕竟如此真实的梦境,胡作非为的后果实在无法预料。
对了!‘死’?
提把南无加特林直接突突所有在场者可好?当然不行!
细想:自己究竟是因为什么才被这群义臣看中的呢?血统和大义名分带来的号召力啊,这身皮囊鲜活而具备威仪,就是最能保证当下诸义臣利益能平稳过度的核能武器!不是想追逐权力吗?若是以否认中央集权为前提,企图实行完全的贵族共和实质操纵,老子就直接挂点!送你们直面代人,乃至全体蒙昧难化的边民,上火炉炙烤!跳出一根大阴线!
想明白这点的赵从简,目光快速在诸大臣间游离,最终盯上唯一身处外圈的左列次席大臣,公子虔,的佩剑——这些内心处于紧张状态的邯郸朝臣,议事不解佩剑,分明就在防备任何危机发生的可能,现在却要成为自己的武器了。而以武力夺取代地军政大权,也早已是他们达成默契共识的planb,就在左首席终于放开郡丞、抽出佩剑的同时,赵从简也冲下去把住公子虔的剑鞘,奋力抢起其剑。奈何十二岁的孩童,终究气力不足,被警觉的公子虔发现,及时制止。后者吃惊地大喊:“君上何所为!”
全场的目光瞬间聚焦回新君的身上。可赵从简顾不得这名场面,眼见没希望拔出全剑,他直接将颈部抵在出鞘的后半段利刃,样貌颇为滑稽,侧着脑袋对着屋顶嘶吼道:“争权如同禽兽,吾羞为汝等士大夫之主君!不若早日面见赵氏诸先王!”紧接着又故意转颈就刃。公子虔哪敢犯下‘变相弑君’的族诛重罪,五十多岁的身躯尚且雄壮,登时间强行扭转剑刃到贴身角度,以至于划开丝绸常服一道口子。
这下总算令堂下诸臣停手。刚才,群臣都太不冷静了。
当臣下间的争权涉及到君上威严时,权力的正统性会被整体质疑,未来也便充满无穷风险。那句‘禽兽’,深深刺痛了士大夫们的自尊,所有人不得不放弃武斗,回到文议的途径。
紧接着,赵从简又直接挑明令右列与左偏列集体跪地拜伏的后日名言:“赵国,非一家一姓之赵国,国事不堪,岂止驱逐奸佞即可?扶正朝纲,正需乡野外域之才一并被吸纳用事!朝议,要允许外臣说话!”www.sxynkj.ċöm壹趣妏敩
这掷地有声的发言,重新凝聚起宗室以外的群臣人心,风向再次倒转,代郡守、尉、丞加入的意义,也被迅速显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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