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城门要开,不仅要开,还要放京外的流民进来。
赵豋立于东城墙上向下眺望,城门外已经熙熙攘攘挤满了百姓,他们或是从南方逃难而来,或是京郊庄户上的菜农被大雪压塌了屋舍进京求生。
拖家带口有之,衣不蔽体有之,怀抱襁褓有之,奄奄一息亦有之……
皑皑白雪覆拢天地,不沾尘垢,只有一条被无数贱民踏出的黑色小路由天际直通京城。
这条路上,白雪化泥泞,尸骨随处现,依旧有人踩着这些冰冷的泥浆和坚硬的尸体向此处行来。
“王爷,孟隽的兵马都围聚在西城门,若是只开东城门,孟隽调兵时我们再关门完全来得及,可王爷您想过吗?这么多难民进京,该如何安置?”
说话的是位须发皆白的老者,在他身边,京中大小官吏纷纷附和,这城墙之上北风呼啸,如刀子一般割的人脸颊生疼。
被众人围聚在中间的云襄王赵豋披着件皮毛早就被虫蛀过的大氅,桃木绾发,几缕碎发被风吹的直往脸上招呼。
明明是这大斉的王爷,穿着还没身旁小吏体面。
“先进来再想安置,进来还能有一线生机,若任由他们这样,明日少说要死一半。”
城门外相拥取暖的难民原本还有力气叫门,此刻却是连叫门的力气都没了,人群中时不时听到有人死去亲人发出哀嚎。
“开门吧,”赵豋看向守城的将领:“不过要对进城百姓要严加筛查,以防有奸细混入其中!”
那身着坚甲的将领看向其他几位官员,见他们没说什么便应喏下去,吩咐开一扇侧门。
城外原本奄奄一息的百姓听到城门开启,唯恐被落下般争先恐后的向城中扑来,拥挤踩踏,迫不及待,男人喊,女人叫,孩子们的哭声亦是此起彼伏。
城中守将不得不严厉执守,以枪矛阻挡才不至于乱套,饶是如此,还是从人群中拖出几具踩踏而亡的尸体。
“王爷!”一个小将登上城墙向赵豋禀报:“刘大人求见王爷。”
赵豋愣了愣,随即看向城内。
只见刘家的马车正停在城墙下面,在这样穷困潦倒的乱世之中,刘家车马依旧光鲜亮丽的让人一眼就能认出。
这还不算,等赵豋进入那马车后,着实被车中的奢靡震惊了一把。
铜炉银碳,兽皮贴壁,软塌香薰,无一不全。
刘昶披着孔雀蓝的大氅华丽富贵,手上抱着个暖手炉子正看着他,这让赵豋着实局促了一把,感觉自己像个贸然登车的乞丐,很伤自尊。
“王爷请坐。”
赵豋点头,在他右手边坐下。
“我这衣裳虽旧了些,但还算干净,不会脏了你车上的氍毹。”
“我以为,在王爷眼里,我的马车,我的氍毹,都如同我的人一般,已经脏了。”
“以前我确实觉得你是脏的,你们整个刘家都是脏的,但我如今长大了,也明白你身处其位的不得已,对了,多谢你给城南济善堂捐的那几车好米。”
刘昶淡淡一笑,见他盯着自己的手炉看,便将手炉递了过去,后者忙不迭接了。
“多谢!”
刘昶又道:“若我说,这已经是我能采买到的所有米面了,你信吗?”
赵豋似乎是不信的,因而也没回话。
“皇上被你困于宫中,你又被孟隽困于京城,如今京中人人自危恍如都被上了枷锁,柴油米面难以为继,就算孟隽尚未攻城,王爷觉得咱们还能撑多久?”
“那刘大人的意思是……”
刘昶道:“总有一战。”
“你的意思是,让我和孟隽决一死战?”
“为什么非得是孟隽?”
刘昶的目光沉静如水,他严肃的看向赵豋,好像这话不是从他嘴里说出来的一般。
赵豋毫不掩饰自己的震惊,因为京中的老士族都是保皇党,而刘家是老士族之首,他没想到刘家会出刘昶这么一个‘不孝子’让他和皇帝一战。壹趣妏敩
“总要决出一个胜负,再拖下去,沦为牺牲的只是百姓。”
城外流民已经在官兵的组织下鱼贯而入,秩序还算有条不紊,进了城中,又有专人负责引接。
愿意投奔亲友的投奔亲友,有别的出路就另寻出路,实在走投无路的,京中几家济善堂起码每天能发放一次粥汤。www.sxynkj.ċöm
“我让他们把刘氏学堂改成了济善堂,收容三五百的流民倒也不在话下。”
赵豋没想到他话题转移的这么快,恍了一会才反应过来,连连点头:“挺好,挺好。”
“早些年,是我看错了你,”刘昶道:“嘲你是纨绔子弟,不堪为用,现如今想想,你若不是纨绔,也活不到今日。”
赵豋不置可否的挑挑眉:“早些年,我也看错了你,我常和临宵嘲你是个老古板,书呆子,不过如今看看,虽不古板了,但依旧让人喜欢不起来。”
后者失笑:“那我可真伤心,不能做王爷喜欢的人。”
“哈哈哈!”赵豋亦拍腿而笑:“我喜欢的人不多,刘大人就算不是也没什么好遗憾的,若是,那才值得吹嘘!”
刘昶不置可否:“说笑归说笑,不过在下给王爷的建议是发自内心的。”
“刘大人未免太瞧得起我。”
“京中兵防都在你手,宫中禁卫不足为虑,你所要考虑的就是,待你登位,你需要用何种手段来使各路兵马勤王,仅此而已。”
“仅此而已?”赵豋笑的很是无奈:“勤王之兵迟迟未到是什么什么原因就不用我说了吧,刘大人怎么就确信,一旦我登上那个位置,勤王之兵就能来了?”
“王爷与同德帝不同,否则,王爷也不会历经千难万险返回京中,又主持京中大局两厢抗衡!”
刘昶的眼睛正在盯着他看,眼底藏着深意,这样的眼神让赵豋很不舒服,好像自己已经被剥光了衣裳,赤裸裸的展现在他眼前,所有的秘密都无所遁形。
而事实上,他的秘密确实也藏不住了。
他游历在外这几年拉拢了多方势力,并和京中士族官员都保持着联络,等的就是今日。
刘昶说的没错,若他坐上那个位置,他还真有办法让各路兵马出兵勤王。
只是,他还在等……
“我也许不是最合适的那个。”
“那谁合适?”刘昶道:“这世上,还有第二个比王爷的身份血统更合适的人吗?”
不知是不在错觉,赵豋觉得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是在试探他。
“历史自会选出最合适的那个。”
赵豋说完便要下马车,临了,又回头晃了晃手上的暖手炉子:“送我吧,刘大人,我近日总在外面跑,挺冷的。”
“好,回头我再让人送些衣服被褥接济一下王爷。”
赵豋失笑,推开马车的车门,看着头顶上灰蒙蒙的天,轻声回了一句:“多谢。”
待他步履轻盈的跃下马车,刘府的车夫便赶着车子从他身旁快速驶过,才扫过积雪的青石板路面留下两行车辙的印记。
“让让,都让一让!”赵豋大声招呼那些涌进城中却像无头苍蝇一般的流民:“莫要冲撞了贵人的马车,赔不起的!”
远行的马车里,刘昶又是好气又是好笑。
他长大了,和孟棠一样,都长大了,已经不再是五年前京城闻名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了。
他如今,已经要问鼎皇位了。
遥想当年,刘家送他入仕,初入朝堂,处处规行矩步唯恐出错,但还是会错,错了就要受罚。
他被父亲罚跪祠堂的时候,孟棠和赵豋两个半大的毛头小子便冲进祠堂抢他的官帽,作弄他。
转眼间,那个将他官帽丢至荷花池,个头还不到他胸口的少年已经褪去青葱,即将成为这天下的主宰。
当年,谁能想到今日,而今日,谁又能想到他当年能活下来。
那日,他丢了自己的官帽,害他不得不淌水捞出。
后来孟棠来找他示好,说赵豋不是故意的,他就是见你在祠堂跪了一日,想着你会腿麻,故而逗你玩玩,让你活动活动,还请大哥不要怪罪,我已经罚过他了,罚他在学堂一个月不可迟到早退!
回想当年种种,刘昶很是哭笑不得,可能在那时,赵豋就开始为今日筹谋了吧。
天黑后,京城又开始纷纷扬扬的落雪。
因进京的流民要核验身份,直至天黑前也没能全部进城,只进了个七七八八。
为了防止孟隽的兵马在晚上偷袭,入夜后不得不闭城落锁,剩下的人也只能明日再放进来。
但这一夜的功夫,积聚在东城城门口的流民就又多了起来,让赵豋也不的不担心京中的柴米油盐恐怕真的难以支撑。
京中的窘迫衔月宗早就知晓,衔月宗各堂堂主已经点选了人马,只待宗主一声令下就护送‘太子’回京。
沈玉凝收到纪辛元来信的时候,刘昶的信也送到了孟棠的手上。
“刘昶已在京中接应了武林各派,他们以江南流民的身份入了京中济善堂。”孟棠将刘昶的信递给沈玉凝,后者接过一目十行的看了一遍。
“嗯,辛元也跟我说了,这天寒地冻的,让他们伪装成流民实在有些难为他们。”
言罢,见孟棠依旧在盯着她看却有些不明所以:“怎么了?”
后者不言,只冲她手上,那封纪辛元的信努努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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