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颜氏兄弟、纪胜等善射之士的掩护下,鲁军的钩援之车终于接近城墙。
城墙之下,卞邑徒卒不顾箭雨、礌石的袭击,冒险离开挡板掩体,钩援车上的绳索瞬间放下,下方的徒卒立刻接过绳索,涨红着脸用尽全身力气一齐拖拽。
数十人一同爆喝:“卞子助我!!!”
话音刚落,钩援之车上的二段长梯便被翻转拉出,厚重的长梯犹如泰山压顶一般朝着城头压下,将阳州的城垛轰隆压碎,长梯前端的铁钩好似虎爪般破开城头砖瓦,死死的嵌入其中。
带领钩援之车在前冲锋的孟氏家臣冉猛见状,拔出腰间佩剑大喝道:“诸军将士,随我冲锋!”
冉猛说完这话,便率先攀上钩援之车,脚踩长梯冲向城头。
籍丘子鉏见到如此情形,立刻下令道:“上滚木!不能让鲁军登城!”
命令下达,城头的齐军立刻派出数人,数人合抱高举一旁早已准备好的圆木,顶着鲁军临车上飞射而下的箭雨,将它扔到了长梯之上。
圆木顺着长梯滚滚而下,瞬间将数十名正顺着梯子向上攀登的先登勇士撞了下去。
滚木冲到冉猛的面前,冉猛见状心下大骇,赶忙撒开兵器,双臂发力向前抵挡。
他运起双拳砸在圆木上,发出一声爆喝:“嗬啊!!!”
圆木滚落的趋势顿时一缓,冉猛后退数步,紧随在后的鲁军士卒也急忙伸出手去帮他稳住身形,七八人一齐用力,终于将齐人的滚木阻截在了半途。
但还没等他们缓口气,又一根滚木便奔腾而来。
只听见砰的一声巨响,后一根滚木撞在前一根滚木上,巨大的冲击力通过虎口传递到冉猛的双臂,再接二连三的蔓延到支撑着冉猛的鲁军士卒身上。
数人准备不及,双臂被震得发麻。
他们只觉得胸前血气翻涌,口中猛地一甜,骤然喷出一口长血。
随后从长梯上摔落,沉沉砸在了坚实的地面上,四周顿时扬起一片尘土。
但冉猛却依然死死的支撑着,只见他目眦欲裂,平日里威武的面庞,因痛苦而扭曲的几乎变形。
他的牙关紧锁,嘴唇紧闭,但即便如此,还是不能丝丝黑血从他的嘴角溢出。
正当他感觉即将无法支撑之际,忽然,他听见身后传来一阵沉重而急促的脚步声。
一双宽厚的大手从他的身后伸出,死死的按在了滚木之上,冉猛受到的压力顿时减轻了大半。
冉猛扭头望向身畔,发现那是一张熟悉无比的面庞。
来人正是他的兄长,同样以勇力闻名鲁国的冉会。
他禁不住想要抱头痛哭。
“大哥,我怕!!!”
冉会的左臂插着两根箭矢,伤口正不住地向外溢出鲜血。
但这却并不能动摇他阻绝滚木的意志,冉会丝丝的吸着气,用低沉的嗓音嘱咐弟弟道。
“大丈夫,只恨生不逢时,未遇明主,生不得建寸功,死不得立尺业。
如今我等奉命先登,倘若半途而弃,将安归乎!人谁不死,何怯之甚也!
猛啊!今日岂是哭泣之时?速速拭去眼泪,从我先登,为大军开辟一条血路!”
冉会语罢,便仰天长喝,其声有如朱雀唳于南荒,其志好比苍龙鸣于东海。
“若能全宗祀于万代,垂名节于竹帛,大丈夫,虽死可矣!!!”
此话一出,冉会竟然顶着两条滚木的重量,开始艰难的向上迈步攀登。
宰予在临车上目睹了这一幕,禁不住咏叹:“冉子之勇,何其壮哉!”
攻城鲁军受到冉会的鼓舞,原本因滚木而消沉的士气也再次高昂了起来。
他们紧随冉会的身后,在他的身边高举盾牌,为他阻挡流矢。
冉猛也重新凝聚出一腔勇气,不顾浑身剧痛冲上前去,与大哥一起顶着滚木向前推进。
而就在此时,鲁军的临车也冲上飞桥,接近阳州城墙。
宰予转过身去,冲着身旁的申枨嘱托道:“子周,剩下的便交给你了!”
申枨从宰予的话语中察觉到了一丝不对,他赶忙问道:“子我,你想干什么?”
宰予敛甲提剑,高声喝道。
“我听说:大丈夫动则思礼,行则思义,未有背礼义而身名能全者。
我曾于卞子身前起誓,为他报仇雪恨,还他清名。
如今卞子尸骨未寒,昔日之言犹在耳边回响,我又岂敢背誓弃言、断义失礼!”
申枨闻言,急忙劝道:“子我,不可啊!你身为先锋统帅,岂能置自身于险地?”
但宰予显然并未听从他的谏言,他高声喝令道:“降天梯!”
宰予一声令下,四座临车之上,立刻各自伸出一道长梯,从临车高台一直蔓延到阳州城头。
宰予高喝道:“摧锋陷阵锐不挫,诸君共争第一勋!二三子,从我先登破敌!”
语罢,宰予率先踏上天梯。
申枨见无法更改他的意志,只得一咬牙,高声下令道:“前军弓弩,往两侧射击,掩护大夫前行!”
他话音未落,便又看见一道伟岸的身影跟着宰予冲了出去。
申枨连忙大喊:“子路,你怎么……”
子路也来不及与申枨多做分说,只是朝他瞪眼:“子我礼化万民,义感众生,我又岂能弃他于不顾!”
语罢,子路又冲着身后甲士高喊道:“先登之士,随我共助菟裘大夫!”
宰予手提干将莫邪为他千锤百炼锻打而出的利剑,虽行于天梯,依旧迅如疾风。sxynkj.ċöm
纪胜、颜息、颜高等善射之士为他一一点杀周遭齐人弓手,而齐军的滚木又由于临车与城墙的高度差无法使用。
因此他们只能派出士卒提前等候于天梯之下,准备宰予一到,便将他乱刀砍死。
宰予还未等行至尽头,便掏出端在手里多时的密封陶罐,朝着前方齐人的军阵中投掷了出去。
而他身后的菟裘甲士也效仿宰予的行为,挨个甩出陶罐。
只听见砰砰砰的瓦罐破裂声,一时之间,阳州城头尽是弥漫开的刺鼻气味。
纪胜见到如此情形,立刻从箭壶中抽出一根箭矢,随后放在身旁的焦油罐子里轻轻蘸了一下,再以火把点燃,随后屏气凝神瞄准城墙,一箭放出!
箭矢不偏不倚的落在阳州城头被浸湿的砖瓦之间,冲天大火顿时升起,火舌裹挟着浓浓黑烟飞扬于天际,似是要将世间万物都焚为灰烬。
突如其来的大火令齐军阵脚大乱。
籍丘子鉏见到前方鲁军即将突破,只觉得头上冷汗直冒。
他死死的盯着冲锋在前的宰予,高声喝令道:“拿我弓来!”
但宰予还不知道他已经被这位齐国神射给盯上了,他纵身一跃跳入齐军之间的缝隙中,一剑劈死面前挥戈之士,又飞出一脚将旁边慌乱的齐军士卒揣进了熊熊大火之中。
齐军正准备一拥而上,取下宰予的项上人头。
但登城的鲁军已经势不可挡,菟裘甲士各个悍不畏死。
他们就像是不要命一样前赴后继的跳向宰予身边,用血肉之躯将自家主君死死的拱卫在内。
卞邑徒卒紧随其后,他们的装备虽然没有菟裘甲士那般精良,但他们怀揣着为卞庄子复仇的决心,纵然身上多处受伤,也不能让他们生出半点怯畏的情绪。
在卞邑徒卒的帮助下,宰予率领的菟裘甲士很快在阳州城头站住了跟脚,并开始逐步扩大控制范围。
随着他们的威胁逐渐增大,从另外三座临车登城的甲士也有了突破进展。
阳州城头四处被破,冉会、冉猛率领的钩援之车压力瞬减。
而鲁军的冲车也趁着齐军混乱,顺利抵达阳州城门,他们正在公山不狃的指挥下奋力撞击着被齐人以土石堵塞的城门。
宰予的铠甲被开出数道口子,但烈火与鲜血却帮他掩盖了身上的疼痛,他举起长剑正要终结下一个敌人的性命……
突然,一道冷箭突至,正中他的肩头。
宰予应对不及,右手忍不住一松,手中长剑落地。
他面前被吓得面色苍白的齐军士卒见状,忍不住面上一喜,运起手中长戈便朝着宰予的喉间捅去。
岂料还未等长戈抵达,他便感觉左腰传来一股巨力,整个人就像是风中落叶被人一脚踹飞,飞过城头砰地一声摔在了墙下土地。
宰予捂着冒血的肩膀转头看去,助他一臂之力的,正是师兄子路。
子路目若虎豹,横眉扭头,看向远方发箭之人,震声骂道。
“贼子,怎敢伤我仲由手足兄弟!”
子路的爆喝声远远地传扬过去,吓得籍丘子鉏面色一变。
他看了眼陷入一片火海的阳州城头,听着耳边愈发躁郁的喊杀之声,终是放下了手中的弓箭,冲着身边的军士说道。
“敌人已经登城,我们看来是无法抵御了。七天的时间,我也算是对得起国子的信任了。现在,可以准备离开了。”
他正准备走下城楼,谁知耳边突然传来数声怒喊之声。
“大夫!方才射您之人,正是齐将籍丘子鉏!”
籍丘子鉏扭头看去,只见宰予已经拾起了地上的利剑,此刻正以剑尖指他,号令部属道。
“凡是能得籍丘子鉏尸首,为卞子复仇雪恨者,我自当以田亩、重金酬谢,并向国君当面表荐,举其为元士!”
有国仇家恨在前,又有财帛利益在后,鲁军士卒无论勇力大小、胆气强弱,皆爆发出惊人的战力。
而籍丘子鉏本就并无多少战意,他之所以留守阳州,不过是为了帮国夏多拖延上一些时日,防止齐军主力被鲁晋合围而已。
他听见宰予的号令之声,不由心中惊惧,赶忙加快脚步向外奔逃。
但宰予岂能让他如愿,他看见籍丘子鉏想跑,只是大声呼嚎:“籍丘子鉏弃城而逃!籍丘子鉏弃城而逃!”
鲁军士卒听见这话,也随之高呼:“籍丘子鉏弃城而逃!”
此话一出,还残存了些战斗意志的齐军不由扭头向城楼望去,他们发现主帅不知所踪,刚才还站的满满当当的城楼上此刻已是空无一人。
看到这里,哪怕是勇悍之辈,心中也免不了生出些绝望的情绪。
而胆气薄弱些的,更是直接放下武器伏地跪拜。
“我等愿降!我等愿降!”
而籍丘子鉏听到鲁军高喊他弃城而逃,心中忍不住生出几分怒意。
他正想要回去再战,正巧看见前方齐军士卒投降的场景,因而只得怒叹一声道:“欸!罢了!已经事不可为了!”
他带领部下迅速奔下城楼,来到一早就准备好的马车前,正想上车逃跑。
他的头顶忽然传出了一声中气十足的怒喝声:“贼子,哪里跑!”
还不等籍丘子鉏反应过来,他便被从天而降的巨汉扑倒在地,死死的压在了身下。
来者不是别人,正是先前令宰予惊叹的鲁军善射之士颜高。
而刚刚登上城墙的颜息看见哥哥正与籍丘子鉏殊死搏斗,也急的想要纵身一跃,跳下城墙。
但他看了眼足有五六丈高的城墙,终于还是收回了这个大胆的想法。
他急的向身边的同伴喝问道:“方才我哥哥是怎么下去的?”
同伴赶忙回道:“他是先跳在城下的民房上,然后再下去的。”
颜息闻言恍然大悟:“吾兄竟有如此之大智!”
语罢,颜息向后退了几步,随后几步助跑,纵身一跃,以双臂抱膝的姿态,如同出膛炮弹般往城下民房坠落。
旋即,只听见轰隆一声,城下民房的屋顶上多了个窟窿,里面还有丝丝缕缕的尘土扬出。
“不好了!颜息这小子坠楼啦!”
宰予原本捂着肩膀正疼呢,结果看见颜息这一连串的动作,惊得他把疼痛都给忘了,只是忍不住叹道。
“以身为箭?以命做矢?性烈至厮,颜息之勇,当为人间大炮!”
但他刚感叹完,便看见城下颜高与籍丘子鉏已经扭打一团,二人手中都没有兵器,只是单纯的以力搏之。
两人一阵翻滚扭打,而齐军甲士则是手提长戈短剑,聚在一旁,谁也不敢轻易出剑,生怕误伤到了籍丘子鉏。
宰予见此,当机立断,高声喝令道:“颜子勿怕,我来助你!”
菟裘甲士纷纷放下绳梯,宰予、子路一马当先沿城墙而下。
而纪胜则立于墙头不断发箭恫吓颜高身边的齐军,让他们无法轻易近前。
宰予与子路刚刚抵达城下,还未走远,便看见路边民房的大门被猛地拉开,一瘸一拐的颜息从中迈步走出。
宰予等人都被他吓了一跳。
“颜子无恙否?”
颜息只是焦急道:“大夫勿虑,救我大哥要紧!”
而在他们交谈时,子路已经带着一众士卒与周遭的齐军交战。
颜高的背部已经被开了几道口子,手臂上全是血淋淋的伤痕,满头满脑都是被齐人殴打后溢出的鲜血。
他的意识已经模糊,但他的双臂却像是绳结一般死死的锁住籍丘子鉏的咽喉,说什么也不肯撒手。
籍丘子鉏白眼外翻,飞起手肘,不住地击打着颜高的腹部,但无论他如何用力,都不能挣脱一丝一毫。
颜高的嘴里飚出一口血来,吐得籍丘子鉏满脸都是,呛入他的口鼻。
籍丘子鉏失去了视线,看不清外界的变化,他的手不住地在地上摸索着,想要探摸到一柄兵器来了结颜高的性命。
终于,他摸到了剑柄,他的心中骤然出现了一丝求生的希望,嘴角也忍不住往上翘了翘。
但就在他想要拿起地上的长剑时,一只脚死死地踩在了他的手掌上,让他再也无法向前寸进。
高大的身影出现在籍丘子鉏的面前,阻隔了照在他面上的阳光。
“啊!!!!”籍丘子鉏痛苦大叫:“是谁?到底是谁!!!”
他听见长剑出鞘的呛朗声,听见清冷肃杀的嗓音响起。
“菟裘大夫,宰予!”
寒光闪过,两点飘血,一条人命。
齐将籍丘子鉏,授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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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节选自《宰予日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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