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那日惊吓之后,一场单方面的冷战开始了,对于裴峥的来信,林襄一律扔进火盆。
裴府人,她是一个也惹不起。
惹不起,躲得起。
紧接着,京城又迎来一场大雪,安国公出征之期便又拖了数日,他走的那天,林襄脚趾盖已完全脱落,可以慢慢走路了,她默默跟在行军队伍之后走了很久。
同一日,裴峥随宁信侯去了皇陵。
两府的马车一前一后出了城,于不同的方向而去。
齐明哪壶不开提哪壶地感慨道:“公子,你可真有种啊,就那么夜闯女儿闺房表白心迹?”
裴峥望着前方远去的林府马车,没吭声。
齐明又“啧”了一声,表达自己的观点:“我若是林姑娘,我可没林姑娘那般脾气好,指定把你一棍子打出去。”
裴峥慢悠悠收回视线瞟向他:“就你那磕碜样子,我就自毁双目了。”
裴峥倒没犯愁,姑娘家害羞一时想不开也是正常的,躲他十天半个月也无妨。
至于林襄所担心的,他没放在心上,自古男子丧妻,为亲上加亲续弦娶夫人的亲妹妹,这类事屡见不鲜不足为奇,为何身份颠倒,换作女子退婚改嫁小叔子则会受人诟病?
毫无道理可言。
况且,他算哪门小叔子!
不过,既然林襄介怀,他就不会委屈她,会想办法给她一个名正言顺且能堵住悠悠众口的倚仗。
皇陵公主墓前,宁信侯请了太清观的道长做法念经,听了大半日念经听得头疼,裴峥捏着太阳穴悄然起身,于陵中随意走走静静耳根。
山中空气清新,陵中蜡梅冒出了骨朵,曲径通幽,格外幽静。
正走着,迎面走来一个鹤发童颜的老道长。
大齐皇室笃信道教,活人祈福死人超度,皇宫里无论什么重大事件都能瞧见道长的身影。
裴峥不信神佛,对道长僧侣没什么特别的喜恶,只是觉得好笑,靠念经便能当官发财福禄加身,那太清观的道长岂不个个富甲天下。
再者,人死如灯灭,给死人超度念经还能念活了不成,若真能诈尸,他倒是想见见他那未曾谋面的妹妹和早早撒手人寰的娘。
当年,萧氏丧葬之时,依着民俗,嬷嬷也请了两三位道士超度,那道长瞧见他悲恸啼哭,安慰他人命数天定,她娘亲寿数已到。
这话虽为安慰,可小小年纪的他听在耳朵里,听出个“该死”的意思,自打那以后,瞧见道长便捏着鼻子绕道走。
若除夕那日裴府之人有丁点怜悯之心,及时出手相救,他娘也不会死。
命数天定吗?呵呵。
听那劳什子经听得现在还耳朵嗡嗡作响,裴峥远远瞧见那道长,脚尖一转往一侧岔路小道走去。
“小施主。”身后道长突然开口唤道。
四下无人,除了埋在地里的死人只有裴峥一个活人,道长唤的人只能是他,出于礼节,裴峥转身回眸,目光落在那道长身上。
那道长看不出年纪,约莫有七八十岁,身着素色道衣,瞧着很精瘦,宽大的道袍松宽地罩在身上,行走间随风飘逸,发白如雪,面色慈悲安详,迎面徐徐走来时若仙风道骨的出尘仙人。
“小施主可是宁信侯府之人?”老道长问了一句无用之言。
皇陵除了守陵太监,今日大张旗鼓前来祭拜的也只有宁信侯府中人了。
裴峥颔首回道:“是,道长有何事?”
那道长上下打量一番裴峥,随后捋了把胡须,慢条斯理道:“小施主,你要走的路不通,那条道通往死门。”
裴峥微微皱眉,这里是皇陵,可不到处都是死门,打什么禅机。
他扯了扯嘴角,没好气道:“道长,这里是墓地,怎会有生门?”
道长意味深长看他一眼:“生死流转轮回,置之死地而后生,死门变生门。”
裴峥望向远山,冷笑一声:“道长怕不是念经念糊涂了吧。”
道长似没察觉这位年轻人面色不虞,慈悲一笑,说道:“小施主瞧着脸色不大好,可是近来噩梦缠身?”
裴峥没兴趣与人探讨这些空寂之言,本欲见过礼就往那深幽之处走去,闻言便是一顿。
一回眸正对上道长清澈澄明的眼眸,这位老道长虽年逾古稀,却目光如炬,眼睛亮得惊心动魄,似能洞察人心。
裴峥停下步子,顿了片刻,面无表情道:“道长想说什么?可是要断言在下被鬼邪侵身作祟?”
道长笑了起来:“善恶自在人心,世间哪有邪祟之说,万般妄念从心来,执念罢了。”
道长说罢笑着扬长而去。
裴峥原地出神片刻,望着道长的背影突然开口道:“道长方才说生死流转轮回,那么,敢问道长当真可信因果定数、前世今生?”
他声音不高,那道长却听见了。
道长步伐没停,超凡脱尘的身影渐渐远去,浑厚清亮的声音顺风而来,声声入耳:“小施主,信则有,不信则无。”
不知何时齐明出现,晦气地“啧”了一声,说:“公子,你与那牛鼻子老道有什么好说的,神神叨叨,什么无什么有的,一派胡言。”www.sxynkj.ċöm
裴峥没了散步的兴致,折身而返。
走了一段路,他微微一嗤,浮生如一叶,人死如灯灭,哪来的前世今生。
齐明倒着走,不以为意对裴峥说道:“噩梦谁不做,第一年跟随你入伍,战场上看见满天横飞的胳膊腿,我还梦见阎王要收我,拿着索魂勾死命追,梦中逃了一晚上,第二天站岗都累得能睡着。”
裴峥捏捏鼻子,不可置否,可心里到底升起一股怪异,也不知是不是被那老道长带沟里去了。
他近日又陆续梦到一些画面,接着上次燕王造反的梦境,梦到庆隆帝退位燕王登基,他率一众亲兵起兵勤王,杀入王座之下重了埋伏,万箭穿心而死。
梦醒惊出一身大汗,中箭的疼痛未消,血流殆尽的冰凉之感犹如数九寒天赤膊躺在雪地里。
呵,梦境连续,都可以出话本于茶馆说书了。
若非他不信鬼神,还真要信奉荒诞轮回之说。
回到祭祀现场,裴峥自是少不了挨一顿责骂,他把宁信侯的责骂当耳旁风,不疼不痒,宁信侯不嫌喉咙干大可随意骂。
骂过之后,裴良玉一蹙眉头:“听闻你在都卫司呼风唤雨,好不威风。”
裴峥面无表情回道:“为皇上办差,听命行事罢了,小小都事哪敢造次。”
“哼!”裴良玉看他一眼,“都卫司有个叫李凡的小旗,听闻被你要走了?”
“前几日刚与上峰打了招呼,人还没调到我手下。”裴峥抬眼与裴良玉对视,“侯爷怎么知晓此事?”
裴良玉始终未能从裴峥口出听到一声“父亲”,眉眼一横正要发火,想到此处乃皇陵犯了忌讳,硬生生把火气咽了下去。
“此人你不能要走!”
“城门值守能有什么前途,我见此人心性沉稳,想用他做为亲信,有何不可?”
说罢,裴峥仔细观察裴良玉的表情,缓声道:“听闻此人出自宁信侯府,我更该照拂一二。”
裴良玉沉着脸,口气不容置疑:“这个人你动不得,他不是你能差遣的。”
裴峥笑了笑:“侯爷说笑了,一介小旗而已有何差遣不得,还是说,这个人侯爷不愿为我所用?”
“混账东西!”裴良玉看着边上没人,压低声音道,“他是燕王的人,你小子别乱打主意!”
燕王……
裴峥一愣,眯了眯眼。
让人瞌睡的念经声还在依着某种特有的唱调进行着,陵前的道长们仍在诵经,裴峥抬眼望过去,似乎并没看到方才与他交谈的那位老道长。
待繁冗的祭祀仪式终于结束,裴良玉乘坐软轿打裴峥身旁经过之时,停下轿掀开轿帘。
“后日,燕王摆私宴,你随我去凑凑热闹。”
裴峥没吭声,裴良玉也并非征求他意见,下了命令后便起轿走了。
齐明打马近前:“公子,去吗?”
裴峥沉默一瞬,没说去还是不去,却若有所思道:“原来宁信侯府果真在为燕王办事。”
燕王将自己人送到宁信侯府,借宁信侯府之手把人安插进都卫司,那么……
裴峥倏地一震,那么宁信侯府私囤兵器,难道亦是为在燕王谋事?
……造反?
一瞬间,梦境似与现实交叠。
“公子?想什么呢?”齐明一扬马鞭,“守陵太监在前方等着关门呢。”
裴峥回过神,打马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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