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风卷地白草折,寒冬时节,昆其河已经结冰,仿佛一条玉带落在群山之间。
王镡站在昆其河边,眺望着周围的山势。时人常说此地山高路远,那是和中原的平原比。在王镡看来,比起他曾经到过的蜀道山势,却没那么险恶。
入蜀道路的山又高又陡,有的路还必须修栈道才能通过。西域这边倒没那么夸张,山很大,但山坡比起蜀地来比较平缓,人马通过不算艰难,沿路经过有村落人烟的地方,还能看到山坡上有梯田。
只是沟壑纵横,山势连绵,视线极不开阔,在路上向四面看去,都被山势挡着。这种地形很容易掩藏住人马,不能及时发现。幸好现在还在唐国境内,尚无太太风险。
冬季的大地一片凋零荒芜,满眼黄土,空气十分干冷。不过今日天气比较好,天空泛蓝,抬头就能看到太阳,为这片景象增添了鲜艳的颜色。
军营里隐隐传来一句:“来一曲秦风。”
话音刚落,角声先响,仿佛序曲,接着军乐师便找到了切入点,横吹与鼓也陆续响起,曲子节奏缓慢,厚重有力,苍劲有力的音乐立刻让气氛都为之不同。
乐工先唱,后来围观的士卒也跟着唱起来:“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四下里挖沟的、砍木头的、搭帐篷的士卒们纷纷侧耳,望着鼓吹响起的营地。
王镡听罢,不经意间,竟被感动了一下。眼前荒芜落后的土地,让他仿佛看到了上古之时,黄帝炎帝的军队拿着简陋的棍棒石斧,在蛮荒之间斩荆披棘,开疆辟土,祖先的血淌遍了九州,方有这广袤国土。
而现在,他有了精良的盔甲,精锻的武器,甚至有做工细致的火器,没有理由退缩!
王镡听了一会儿,乐工又换了乐府的曲子,他便回到了中军帐篷。
帐篷里还在修炕,为夜晚保暖做准备。白天还好,一到晚间,若是露宿,真的能冻死人。范峻的后勤做得不错,他早早就下令凉州西北三郡的官吏,准备了燃料,征召民夫送往军中供大军所需,主要是石炭,也有木炭。
亲兵正在帐篷里搭灶,他们在皇帝跟前干活很用心,一个士卒正拿着錾子“叮叮当当”在修整一块石头,似乎是嫌不够平整。
所有的将士和在长安城时的装扮都不同,主要是身上挂着很多麻布袋和杂物。一般的士卒身上都会有火石、小刀、粮袋等物,战兵还有不少与兵器相关的东西,比如挂在带子上定装火药的小竹筒以及夹钳铅丸的铁模。
每队人马还会在驴车和骡马上携带柴刀、锤子等各种工具。行军打仗,战阵上的时间很少,大部分时候便是风餐露宿的旅途生活。
中军大帐还没收拾好,随军的文武官员也没来,他们正在部署和巡视各营驻扎的事宜。王镡在乱糟糟的大帐里,叫人把纸笔拿出来,趁此空闲时候写信。
给张蒲写的信,每封信都要持续很多天,断断续续才写完。现在终于可以理所当然地给张蒲写私人信件了。www.sxynkj.ċöm
王镡在嘈杂的帐篷里,先描述了一番沿途见闻和感受,这地方比较荒凉,有段路一整天都没见着人烟。但是王镡发现很多人在一起走这种路时,人们并不忧虑,而且会更加相互依赖抱团。皇帝亲征途中,与将士们朝夕相处,能建立更大的信任。
他叫张蒲不必太过担心,大军行至昆其河进入蒲昌海的边境地区时,会在那里构筑一座堡垒,凭借堡垒可为屏障。
王镡又写了一句:“我很想念……”。“你”字没写出来,他琢磨着太露骨,便写在长安城内张蒲悉心照料的日子。
这时武将们和文官们陆续进入大帐来了,王镡搁下毛笔,叫他们找地方入座。众人便围着石头砌的灶坐下。
亲兵在灶上放了一口铁锅,取下粮袋往里面倒粟米,又拿出奶酪、小咸鱼干、腌菜一股脑儿放进去,如此连佐料也不用了,就这么煮一锅粥,麦饼则放在灶边烘热。
连王镡也吃这玩意,从上到下的吃食没有区别。唐国禁军延续以前的军法,禁止行军途中无故饮酒,一般禁军武将都不酗酒。
没有了皇宫大殿上的贵气华丽,没有了豪奢的仪仗和排场。唐国最有权力的大臣就围坐在这么一个土灶边,围着唐国的皇帝。但此时君臣之间反倒显得亲近了不少。
王镡正拿着一张地图,没有理会众人的意思,武将文官们就随意说起话来。煮汤的火让帐篷里渐渐暖和。
地图被王镡加入了比例尺,但依旧十分简陋。他能大概明白各处的方位,相对于现代的地理知识。比如东边的关中、敦煌、酒泉、张掖、居延,这些地名都是参照对象。
昆其河在西域东部是东西流向,现在王镡等人走的就是这段路。
他们前期的目的地是昆其河和流沙河交汇点,快到了。这地方现在属于唐国地界,没有城,也没地名,便是传说中三不管的地方,东边是敦煌郡,东南边是卫藏地区。昆其河汇入蒲昌海的这段下游,已经属于蒲莎国的地方了。昆其河上游大致是南北流向、下游大致是东西流向,下游这段在蒲昌海西侧。
沿着昆其河而上,不久会到达尉犁,这里是蒲莎国东境重镇。尉犁在大里河和昆其河交汇处,王镡发现不论是中国还是外国,城池就喜欢建造在这种河流交汇的地方。
溯昆其河继续而上,另一个河流交汇的城池:员渠。
员渠所在便大致属于大臣们口称的西域北部地区了。王镡以前压根没听说过有西域还分南北,在长安城时通过多次了解,才知道西域因为天山山脉的阻隔,分成了南北两部分,西域北部夹在金山和天山之间,草原丰茂,适合耕种和农耕,西域南部沙漠广大,除了绿洲能生存,就没有别的地方了。
蒲昌海地区是蒲莎国在西域南部地区硕果仅存的主要农业畜牧区,蒲莎国得到这片地方后,就有了向东发展的实力。
从员渠往北,便大致进入了蒲莎盆地。再往北才是蒲莎国的中心:居施城。这里曾经是车师国建造的城池。它在天山东部的一个东西横置的形如橄榄状的山间盆地,四面环山。
蒲莎盆地西起额剌山口,东至其木峡谷西口,东西长五百里;北部为天山东部山麓;南抵旱山,南北宽约一百五十里。按照王镡的记忆,天山的北边,应该就是且弥城了。
就在这时,范峻来了,他的话音打断了王镡的胡思乱想,只听其说道:“臣为圣上引荐一人,请圣上示下。”
王镡听是范峻引荐,问也不问,便径直道:“叫他进来吧。”
不一会儿,一个皮肤黑黄,身躯魁梧的大汉弯腰走了进来,跪伏在地,恭敬地说道:“末将扩廓出叩见圣上,吾皇万寿无疆!”
王镡抬了抬手,虚扶道:“起来说话。”
王镡已经看出来了,这个进来的人不是中原人,他转头看向范峻,目光中透露着疑问。
范峻躬身道:“扩廓出是车师国人,不过很早就是敦煌郡蒙家的奴仆,常随敦煌郡蒙家家主蒙敦出征,作战勇猛,遂为校尉,许其恢复原名。是蒙翱派来的人,而今他与中原人无异。”
扩廓出说道:“蒙公待末将如子侄,常言炎黄帝时,西域人与中原人本无区别,而今末将既入中原,则为赤子。”
王镡则说道:“入华则华,入夷则夷。蒙公之心,亦为朝廷与朕之心。”
扩廓出颔首,说道:“末将年少时天山长大,知蒲莎国风物人情。圣上诏书至凉州敦煌郡,下旨边军戒备防务,蒙公便派末将前来投入圣上麾下,愿能为圣上亲征西域效力。”
王镡心道不知道带领别国军队打自己人是什么感觉,不过唐军这边带路党也不少,不足以为怪。扩廓出毕竟在唐国这边待太久了,同化还是有效果,如果没有了蒲莎国独立的政权,估计效果更好。他不动声色地点头道:“蒙公忠心可嘉。”
扩廓出拜道:“据末将所知,天山蒲莎国人比葛逻禄(天山以北的牧区)人口更多,盛产铁器、粮食,民风勇悍,也是蒲莎国步卒的主要兵源之地,请圣上察之。”
范峻接着说道:“雍国时,朝廷便察觉了蒲莎国日渐成势,曾调大军讨伐。围攻居施城时,周围遭到蒲莎国四万余骑袭扰,道路、筹粮两难,而当时中原混乱,雍国朝廷无力以持,只好找了许多借口,退兵放弃。
臣估算,时至今日,蒲莎国极度坐大,加上天山蒲莎军、西域诸部援军,最大可以聚集的兵力可能达到三十万之众!”
王镡沉吟道:“此战蒲莎国当然会用尽全力。不过兵力不能只看人数,我大唐治下七州,养几十万禁军和卫军尚且感觉国库紧张。
蒲莎国的地盘和人口只有那么大,就算能动员起三十万人马,装备训练必定很粗陋,应该就是一些平素耕牧的壮丁聚集凑合而成。
我唐国百战禁军精锐,训练有素,勇猛善战,装备粮秣皆为天下最好。不惧也!”
众人拜道:“圣上英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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