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嘉深吸了一口气:“待雨稍歇,尽快将粮草配于各营。一旦雨停,即刻上路……”
简甫抬起头,诧异地看着封嘉,询问道:“不等梁都督的军令了?”
封嘉斩钉截铁地说道:“既有少帝之令谕,你我身为臣子自当遵从,梁渠也定然如此。所以等与不等,又有何区别?”
“那傅宋呢?”
“薛郡的雨都这般大,何况泗水郡?而雨越大,河水就涨得越快,也就更利于行船,于泗水郡的唐军自然聚得就越多。大敌临前,故而即便天晴,傅将军也定不敢擅离沛县,如此一来,你我就算等,也是白等。”
简甫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谁能想到,泗水郡陷落得如此之快?一月前,梁渠拥立豫国故太子和太子妃的长子,年仅五岁的魏子婴为少帝,移驾两淮之际。梁渠同泗水郡本已约好,梁渠从正面强攻,待王镡猝不及防之时,泗水郡的豫军则从相县出兵砀县,从背后偷袭。梁渠料定,即便不能大胜,也定会从王镡身上狠狠地咬下一口肉来。
可惜连日大雨,强攻的计划不得不往后拖。少帝与简甫、封嘉,并上万大军也被困在了微山湖附近。
包括傅宋也一样,刚刚率五千轻骑走到泗水亭,泗水突发大水,他只能临时停驻,紧急征调船只。
就在他征来民船,准备重新架桥的第二日,沛县来报,称获水发大水,有数艘大船被冲到在沛县内。
船上装满了粮草,船夫声称是从丰县经沛县往彭城贩粮的商户。因获水、泗水突发大水,被冲进了支流泡水,又冲到了沛县。
贩粮不奇怪,但船上装有却是菽豆与干草,这就让人不得不怀疑,这是不是泗水郡豫军军中用来喂驮马驴骡的草料。
沛县守将察觉不妙,连番拷打。不出他所料,这两艘拉的确实是军粮,因泗水发水被冲进了泡水,领头的还是个营指挥。他受不住刑,索性说了实话:年节刚过,泗水郡郡守就纳了投名状,投降了唐国,然后开始往丰县调兵。如今已近有七八万之众,而且从泗水郡各地运兵车船依旧源源不断。
而光是运往丰县的粮草,已够十万大军吃嚼半年有余……
接到急报后,傅宋惊出了一身冷汗:丰县距沛县只有二百里,且距他与梁渠约好接应少帝的湖陵,还不足四百里。差一点,少帝就被泗水郡守给掳走了……
而用脚趾头想也能知道,泗水郡守绝对没有往砀郡派兵,配合梁渠奇袭砀县更是无稽之谈。甚至连他们这些豫国遗臣当做报酬,事后封侯也不屑一顾,准备亲自动手抢。
当然,泗水郡守既然敢趁火打劫,图谋的就绝对不止一个封侯,怕是要割地称王,砀郡、泗水郡、薛郡皆在谋算之内。
也幸亏有这场大雨……
事已至此,不论是恨还是骂都已无济于事,傅宋只能被迫应战。但同样,无论是简甫,封嘉,甚至是少帝,都知大势已去。
不然还能怎么样?
本被当做救命稻草的沂国二十万大军已有近半被沂国主帅带了回去。更有甚者,豫国剩下的地方,该反的皆反,剩下没反的地方,豫国镇军就是长上翅膀也飞不过来。
而汴梁城告破,泗水郡背信弃义反插一刀,更是成了压死骆驼的最后两根稻草,就算神仙降世,也已回天无力……
封嘉便与简甫商议,建议少帝向梁渠下旨,留大量民壮与少量中军牵制唐军和叛军,其余精锐往东迂回,退往东海郡。
只要梁渠同意,傅宋也会调集其手中的豫国残军的精兵,护送少帝撤往东海郡。
当断不断,反受其乱,若再等下去,不是泗水郡的叛军打过来,就是西边的唐军追过来。也更说不上,豫国残余各地的豪族和百姓倒先反了……
简甫咬了咬牙,说道:“就听封兄所言……”
“好!”
封嘉抬头看了看天,“但愿老天开眼……”
深冬时节,临湘城迎来了今年的第一场雨。雨很大,足足下了一日一夜。
天一晴,仿佛换了一个世界,群山洗尽铅华,天空碧蓝如镜。山野间翠意盎然,天地焕然一新。
风景独好,却无人欣赏。
城墙下,列着一座偌大的方阵,一眼望不到尽头。一阵微风吹来,幡旗拂过旗杆,发出“唦唦”的轻响。
军容尚算齐整,兵卒也个个昂首挺胸,粮草与车马备得更是充足,似是比兵卒还多。
这已是荆国最后的机动兵力了:三万步卒,一万精骑皆是一骑双马,另有驮马,驴骡三万余,牛羊五十万余,并四千七百多驾大车和粮草,并近十万丁口……
荆国大将军屈凌重重吐了一口气,朝着莫敖阴兴和令尹程骏抱了抱拳,说道:“二位,一切拜托了!”
“大将军言重,一路走好!”
莫敖阴兴扯了扯嘴角,但笑得却比哭还难看。令尹程骏也脸色淡然,一副爱理不理的模样。
荆国大将军屈凌只当没看见,微微一躬身,说道:“莫敖大人,令尹大人,保重!”
屈凌的身后,项隆、昭翀也跟着作了个揖,等元遥起身,兄弟三人转身下了城楼。
不多时,城下大军徐徐开动,排成一道长龙,往北行去。
四万大军,不是一时两刻就能走得完的,令尹程骏也懒得再看,举步往城下走去。
令尹程骏询问道:“大将军屡次相邀,让莫敖大人与他同去,阴公为何不应?”
阴兴满脸苦笑,又摇了摇头,说道:“大将军称,此行是要反攻巴蜀,程公信不信?”
程骏嗤笑道:“我信个鸟毛……手握大军数十万之时,他屈凌都不是唐军的敌手,就凭这数万残兵就要反攻巴蜀?能笑掉老夫的大牙……
这不过是屈凌觉得如今荆国朝堂波云诡谲,他自知以他自己的才智,在这么复杂的政治中,是肯定活不下去的,想要逃命罢了。也莫说巴蜀,他能走到南郡、武陵郡,老夫就能道一声佩服。而十有八九,屈凌会跑到迁陵,不然何须带如此多的牛羊和丁口?”壹趣妏敩
阴兴叹了口气,说道:“是啊!阴某做了数十年的朝中人,祖祖辈辈都是朝廷命官,不能临了临了,再去过那披荆斩棘、筚路蓝缕、茹毛饮血的日子?所以即便是死,也要死在临湘城内……”
阴兴叹了一口气,问道:“那程公呢?”
“我?”
程骏露出几丝苦笑,说道:“人人都道我是这荆国最大的奸臣,荆国朝堂就是因为老夫,而混沌不堪,是老夫蒙蔽了圣听。”
“哈哈哈哈哈……”m.sxynkj.ċöm
阴兴大笑了起来,笑着笑着,脸上已流满了泪,说道:“彼此彼此,这军中,有很多人想致阴某于死地,阴某是如履薄冰,谨言慎行啊。令尹大人,也要好好保重啊”
程骏笑着回应道:“彼此彼此!”
多亏了这一场冬季的暴雨,冬去春来的时候,砀郡境内的河流皆发了大水,将死人死马冲了个干净。
据见过的兵卒说,当时的景象极为恐怖,多得数不清的尸体随波逐流,时浮时沉,就像无数条大鱼上下翻腾,看得人头皮发麻。
而如今,黎县城外,青草已然淹没了暗红色的泥土,河堤郁郁葱葱,无数人影在巨野泽东岸来回奔走,极为热闹。
欧阳询举着千里镜,看了一阵,嘴里开始念叨。若是他的亲卫凑到近处,就能听到他在低声骂娘。
两岸就隔着百丈,千里镜中看得清清楚楚:那些人影不是老弱就是伤残,此时挖土的挖土,扛木的扛木,分明是要在巨野泽岸边构造防御工事、搭建木桥。
离得这么近,根本用不到石炮,召些臂力强劲的床弩兵卒就能射死大半。但偏偏,一杆偌大的冷字旗就立在巨野泽岸边。旗下,一名身穿甲胄,体壮如牛的军将拄枪而立,不怒自威。
又不是第一次见,欧阳询还能认不出冷淳?要不是王镡送来急令,命他尽量生擒,就是一百个冷淳也被轰成渣了。但不知这小子是不是猜到了这一点,连着三日天天都是如此:来了往巨野泽岸边一站,仿佛要故意送死一样。
这个无赖……
欧阳询暗骂一声,放下千里镜,询问道:“冷将军,这如何是好?”
冷韶脸色灰暗,默然不语。
就凭这群老弱,就算过了河,又如何能攻得下陈兵数万,石砲、床弩上千的唐军?
更何况,主帅还是身经无数战,从未有过败绩的王镡?
兄长分明是存了必死之志……
“欧阳将军,放过来吧!”
“啊?”欧阳询愣了愣。
“放过巨野泽,放到城下!”
冷韶猛吐了一口气,说道:“而后就由我来应付!”
欧阳询转了转眼珠:“好,那就拜托冷将军了!”
而后,他又给一旁的李瀚使了个眼色,二人向冷韶告辞,下了城头。
李瀚小声询问道:“副指挥使,这冷将军是不是过于托大了?”
“不是托大,而是无奈!”
欧阳询怅然叹道:“国公要生擒冷淳,偏偏冷淳一心求死,换成是你,你为难不为难?
不过不用担心,左右不过数千老弱残疾,莫说只是放过巨野泽,就算是放进城来又能如何?”
他怕的不是这几千残兵,说实话都根不着什么计谋,只需正面平推,几轮石砲、床弩就解决了。欧阳询为难的是,要是一个不小心把冷淳给炸死了怎么办?
可能王镡也知道其中的分寸不好把握,索性把冷韶派到了黎县。但不知为何,冷韶一没有亮明旗号,二没有派人出城劝降,只是每日登望,一看就是好几天。
如今冷韶好不容易张嘴,接下了这个烂差事,欧阳询自然乐得顺水推舟。
“这倒也是!”
李瀚随口应着,心中唏嘘不已。
想当年,豫国镇沂军何其壮哉,合东郡和砀郡六镇之兵三十余万,屡败冀、沂、荆、徐四国,被称为镇国之器也不为过。
而如今,却沦落到伤残老弱不过数千,连几驾驴车都凑不出来的田地?
可悲,可叹。
就是不知道,带走了镇沂军所有精锐和丁壮的梁渠,有没有走到淮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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