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到家时，谢明辉提议下去走一走。
凉爽的晚风拂过发丝，也吹散了叶婉莹的不安。
许意欢的那个问题，她有了答案。
叶婉莹偏头看向谢明辉，“说说郑妙如吧。”www.sxynkj.ċöm
谢明辉有些意外，似是没想到她会提起这个名字。
见他没有慌乱或愤怒，叶婉莹的背部弧度更加自然。
谢明辉几句话就交代清楚了他与赵郑二人的关系。
叶婉莹在他了然的笑容中悄悄红了耳廓。
第二天中午，谢明辉带她外出用餐。
他们到时，赵文泓已经在等着了。
没说几句，话题就聊到了郑妙如身上。
赵文泓很快就要在国外与爱人相聚，高兴之余话也多了些。
从两人的相识到许久之后的未来。
送走赵文泓，谢明辉俯身看她，“这么高兴。”
叶婉莹确实开心，为别人，也为自己。
他和谢明辉之间一直维持的平和裂了一条缝，是笑脸形状的。
·
之后不久，谢明辉陪叶婉莹去看书画展。
展会上有一幅行草，落款叶安之。
谢明辉想起一件旧事，多年前母亲离世，他去前线运送物资，未能见到母亲最后一面。
平安归来后，很长一段时间，谢明辉都沉浸在对母亲的思念和愧疚中。
除了没日没夜地工作，他找不到好的消解方式。
某天外出，谢明辉路过一个字画摊，无意中看到一幅字。
【天地一逆旅，同悲万古尘。】
张扬肆意的行草一下击中他的神经。
买下那幅字后，谢明辉还特意打听过叶安之其人，却没打听到任何信息。
没想到会在这里再见到他的作品。
同叶婉莹说了这段过去，谢明辉感慨，“叶先生的字比之从前，少了悲凉，多了分质朴。”
叶婉莹的目光细细扫过书作，“许是落笔时的心情不同。”
看完书画，谢明辉带叶婉莹前去同社长交谈。
得知叶安之只派人送来了字，未露过面，他还是有些遗憾的。
回去之后，谢明辉带叶婉莹去了自己的书房。
那幅字就挂在书房的墙上。
叶婉莹看了许久才回头，第一次叫了谢明辉的字。
“曜川，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
叶家是商贾大家，叶婉莹的母亲却出身书香世家。
叶婉莹从小跟着外祖父学习书法。
她自认学有小成，外祖父却说，形已成，神不足。
她为了写出“神”，很是下了一番工夫。
直到战火袭来，恐惧蔓延。
年纪尚小的叶婉莹，从表姐那里得知了许多无名英雄的事迹。
她做梦都想加入锄奸团，成为他们的一员。
却被表姐的冷水泼醒，手短腿短的年纪，她只会成为他人的拖累。
此路不通，叶婉莹另辟蹊径。
她利用自己的长处，变换字体写了许多宣传语。
有一天表姐拿了一张宣传单来找她，叶婉莹做好了挨骂的准备，表姐只是让她小心再小心。
临走时，表姐看着她亮晶晶的眼睛，说了句“等你满十四岁”。
满十四岁如何，表姐没有明说，叶婉莹却满心期待。
但她再没等到表姐的后半句话。
三个月后，锄奸团副团长意外被捕，很多资料来不及销毁。
随即，大半锄奸团成员暴露。
叶婉莹的表姐在追捕过程中受伤，放弃自救。
一枚手雷与四名追捕者同归于尽，为同伴争取了逃脱时间。
消息传来，叶婉莹被父亲关在房中，派人看守。
她想尽了办法，想去送表姐最后一程，却连房门都出不去。
叶婉莹换上素衣，将心中的悲愤都化作纸上的墨迹。
【死去无知万事空，但悲不见九州同。】
【胡未灭，玉先殒，泪空流。】
【待他年，整顿乾坤事了，为先生寿。】
......
满屋黑白的纸张，像是给表姐的悼词。
她终于写出了外祖口中的“神”，没想到过程竟是这么残忍。
后来，这些字被前来探望的叶父一把火烧了，叶婉莹强撑的精神气也跟着这把火一起烧没了。
她在床上躺了几天，起来后不再谈表姐。
风声渐渐过去，父亲也放松了对她的看管，叶婉莹得以再次出门。
学校有人私下组织义卖，为前线捐资。
叶婉莹捐出手上所有的钱，想为表姐做些什么。
思来想去，叶婉莹写下“天地一逆旅，同悲万古尘”，落款叶安之。
“我表姐叫傅晓娴，化名傅安之。她走的时候才二十岁，什么都没留下。”
·
多年后回忆起这一幕，谢明辉还感叹，“傅家女儿都有风骨。”
一旁的陆希悦已经哭成小泪人。
“太姨姥姥真了不起，太姥姥也很厉害。
我们书法老师说，太姥姥千金一字，但是她的人品比字还贵重。”
谢明辉点头称是，“你太姥姥是闷声干大事。”
那个暑假，陆希悦几乎都住在谢家老宅，每天缠着太姥爷讲过去的事。
叶婉莹就笑眯眯地坐在一旁煮茶，时不时和谢明辉辩上几句。
十岁的陆希悦悄悄和哥哥说，她以后也要像太姥姥一样优秀，再嫁一个像太姥爷一样的人。
她回忆着太姥姥的话，“我要嫁一个与我心灵相通的人。”
陆希洛急着出门打球，敷衍地应着，“嗯嗯嗯，要是不通哥哥帮你打通。你作业写完了吗？”
·
陆希悦大三那年的春天，爸爸派车接她回老宅。
陆希洛也在车上，两兄妹一路无言，心中隐隐有不好的预感。
果然，车还没停稳，他们就见到了院中挂着的白幡。
陆希悦和哥哥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进院子，妈妈见到他们，哭得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最疼他们的太姥爷走了，明明昨天晚上还通过电话，说好周末要回来吃饭的。
陆希悦哭得脑子都木了，稀里糊涂地应下爸爸的话，抹去眼泪和谢乐乐一起去陪太姥姥。
与院中的哭声相比，屋内异常。
两人走进客厅，就见太姥姥平静地坐在沙发上，不知在想什么。
·
叶婉莹已经在这个位置上坐了很久了。
早起吃过饭，谢明辉一边往沙发走，一边念着想喝茶。
她取来茶具，和他商量试试落落拿来的新茶。
没得到谢明辉的回应，她偏头看去，那人坐在沙发上，已经没了气息。
怔愣片刻，她缓缓放下茶具，挨着谢明辉坐下。
就坐在现在她坐的这个位置。
家里的孩子都担心她，其实她冷静极了。
她冷静地感知谢明辉的手一点一点失去温度，冷静地通知儿孙丈夫的死讯，冷静地看着他们筹办后事。
现在，她冷静地守着谢明辉生前留下的最后一丝气息，冷静地回想着他走前的每一个细节。
日头偏西，孩子们一个一个肿着眼进了屋。
叶婉莹伸出手，却想起身边已经没人可拍了。
哦，只剩她一个大家长了，没人再站在她前面了。sxynkj.ċöm
叶婉莹看着满堂儿孙，缓缓开口。
“活到九十六岁，能吃能动，最后还能无病无灾地走，是喜事。
你们不要哭得太大声，他不喜欢。”
想了想，她又嘱咐一句，“以后也不要大声哭我，我怕吵。”
目光扫过矮几上的茶具，还是早上摆放的模样。
叶婉莹看着桌面，不知是宽慰孩子，还是自言自语。
“怪老头心眼儿多，知道自己要走了，偏偏向我讨茶吃。
这辈子欠了他一杯茶，下辈子他肯定要追着我还回去的。”
·
晚上，叶婉莹拒绝了所有人，独自回到房间。
卧室少了一个人，仿佛呼吸都有了回声。
她靠在床头，翻看着谢明辉的笔记本。
叶婉莹想起自己第一次发现这本笔记的情形。
她当时乐了好几天。
她笑一次，谢明辉就脸黑一次，无力地解释他只是记一些大事，并不是每天都写日记。
大半个世纪过去了，这个本子里的内容，大半都与她有关。
叶婉莹费力想了想，自己是从什么时候起开始动心，想改变与谢明辉的关系的。
也许是婚后，她无意间发现了书房那幅字。
也许是初见时，惊艳了宴会厅的笑容。
时间太久远了，原来他们已经携手走了这么久了。
虽然开始得不浪漫，中间还遇到了挫折。
好在他们都发现了对方的好，愿意朝着对方的方向迈出脚步，相互扶持渡过难关。
关了灯，叶婉莹在黑暗中缓缓闭上眼睛。
“谢明辉，可别忘了，我还欠你一杯茶。”
第二天早上，叶婉莹的房门被敲响。
过了片刻，门被轻轻推开。
苏落的声音传来，“奶奶起来吃饭了。”
几分钟后，叶婉莹的卧室里充满了压抑的哭声。
她面容安详地躺在床上，已在睡梦中去了。
床头，是那本摊开的大事记。
【1949年，3月21日，星期一，晴
婚期已定。
叶家婉莹，明眸善睐，我见心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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