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形依旧,水波翻腾,发出汩汩之声。
或近或远的尸身,在水中浮浮沉沉。偶尔撞到逆流而上的船只,便打个旋儿、接着向下游漂去。
尸身口鼻、创口处涌出的鲜血,在水流减缓的河段,晕出一大片一大片的殷红。这殷红随着尸身,在水面上拉出一道道刺目的血带……
河风温湿、裹着浓重的血腥气,送到渡头岸边。许多教徒胃囊中一阵翻腾,几欲作呕,阵阵寒意从腰后攀升、钻入脖颈,顿觉头皮发麻。
洛长卿见状、心中一片冰寒,面沉如水道:“上游情况不妙!竟死了这么多兄弟!何坛主,我是玄土护法、须即刻去上游看看。你同三位麻葛照料好教中兄弟,待圣女一到、即刻护送返程,不得有误!”sxynkj.ċöm
“谨遵玄土护法所嘱!”
何奎尼见他说得郑重,忙同三位麻葛拢手作焰、行了“圣火礼”。待抬眸看时,洛长卿已挥起青袖、奔得远了。
便在此时,那几度挺身而出的教徒,亦从人群里窜出,向洛长卿消失的官道口奔去。那教徒双足飞踏、身形飘忽,竟比洛长卿还要快几分,顷刻也不见了踪影。
何奎尼见状摇了摇头,心道:能者多劳,由他去吧!还是顾念教中兄弟要紧!
一念至此,他抬起下巴、沉声道:“各位兄弟留意,若见到靠近渡头的教中兄弟尸身,先想方设法捞上来。待护送完圣女入城,再一并抬去寂静塔、行天葬之礼!”
说罢,他令教徒们就近寻来几支长篙,又将一对铁尺取出、自篙头插入。那铁尺弯曲的护手,恰如两枚倒钩、卡在竹篙一端,方便勾取水中之物。
何奎尼将这两杆简易长钩、顺手递给教徒。便又带了几人,将被陌刀兵砍伤的教徒抬起,送至香鹿寨中惟一的病坊。待亲自看着伤者上过药、捆扎好了创口,才终于放下心来,折回渡头。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沿洛水溯游而上,过香鹿寨后、再西行十余里,便是一处叫做灵山坳的所在,约有二三里长。
洛水两岸绵延起伏的山峦,在灵山坳收缩成一道垭口,却只有十余丈宽。洛水从垭口穿过,占去了大半幅宽度。于是,可供车马所行的道路,便显得愈发局促。
就在祆教洛阳总坛坛主何奎尼、会同三位麻葛,率着数百教众出了定鼎门,向洛阳城西十里外的香鹿寨进发之时。于氏“玄鱼卫”与崔氏“山翎卫”,已赶在天色将明前,悄悄摸到了灵山坳外。
洛水两岸山势多舒缓,但这灵山坳附近几座山、却好似挤在了一起。不但狭窄,而且陡峭,颇有几分“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意韵。
玄鱼卫校尉名叫周游,他看了看近乎笔直的岩壁、忽地咧嘴笑道:“崔兄,我玄鱼卫皆通习水性、善使钢叉,若是下河打鱼,保准是个顶个的好手……只是这攀援绝壁,却是有些腿脚发软……不如崔兄先派几个兄弟上去探探风?若无埋伏,咱们再一道上去如何?”
山翎卫校尉崔九、正站在周游对面,闻言亦是笑着摆手道:“周老弟高抬!我山翎卫虽说近可障刀搏命、远可百步穿杨,另外还使得一手好飞刀,虽称得上身手敏捷……但是,却极少翻山越岭。且手中更无绳索、飞爪等物,只能望山兴叹!”
周游意味深长地盯着崔九,崔九却一脸憨厚地望着周游,两人对视许久,忽地同时大笑。
周游笑意不减、喘着大气道:“崔兄、崔兄过谦啦!我手下、手下之人知道要进山,恰好备了飞爪和绳索……哈哈!这便取来,赠予崔兄!望‘山翎卫’的兄弟一马当先、占住峰头,不给祆教妖人埋伏我等的机会!”
崔九笑容迅速退却、绷着脸道:“周老弟若是开玩笑,我崔九便一笑置之。今日咱们两卫携手,可谓同仇敌忾,稍后便要一起对上那凶名方盛的祆教妖人。倘若我山翎卫冲在前头、却无法力敌,你玄鱼卫又岂能全身而退?”
周游露出思索的表情,慢慢颔首道:“崔兄一言,醍醐灌顶啊!要不这样,你我各派一人上去探路,若平安无事、咱们便一起上去,按原本的计策伏击祆教圣女。”
崔九这才面色稍缓:“那便依周老弟所言,先上去探查,再做其他计较。”
两人商议已定,果然各自叫来一人,分别将钢叉、障刀等兵刃贴身带好。旋即各揽一盘麻绳,拎起爪头、轻甩数圈,扬手掷出!
两枚飞爪、立刻便如两只惊飞的林雀,迅速掠过许多藤葛枝叶、直插云霄而去。很快便隐隐听到“当!当!”两声,飞爪的爪钩、显然已挂在岩壁之上。
两人谨慎的扽了扽绳索,感觉稳固后、才又各自多带了一套飞爪,顺着绳索,矫捷攀上。不到一盏茶工夫,两人已化作两枚黑点。黑点又被岩壁上藤蔓的枝叶挡住,很快杳然无踪……
崔九和周游立在岩壁下,等了一炷香后,终于焦躁起来。周游先是按捺不住、骂骂咧咧道:“恁娘!狗辈小子!明明交代上到峰顶、狼嗷为号,怎么过了这许久,一点动静也没有?”
崔九亦是愤愤道:“崔十八!老子立在这山崖下,脚脖子都酸了。说好上去以后、掷木为号,怎地连个棒棒子都莫得看到?”
周游眼睛一瞪:“崔兄,你这办法忒笨!若你的人上去了、寻不到木棒木棍,又如何给咱们传讯?”
崔九反唇相讥:“周老弟,你的法子便高明么?你看看这石头山,总有几百丈高,莫说狼嗷了、便是老虎叫,也听不到噢……”
两人梗着脖子、互相贬损一番后,才齐齐蹲坐下来,互不理会。看得两卫人马忍俊不禁。
两人置气不语,又过了一盏茶工夫,上头两人宛如泥牛入海、竟是音讯全无!
两人这才又凑到一起、商议了一番,结果是各自再派两人同时爬上去。即便可能遇袭,也不至于全军覆没,至少能溜下来一两人、告知他们峰顶情况。
四人甩动飞爪,再度攀援而上,很快又消失在层层叠叠的藤葛枝叶间。
然而这次,不到一炷香工夫,便听得一声凄厉的惨叫、自峰顶响彻山坳。惊起无数林雀,向着更远的山峦逃去。
崔九、周游及两卫之人顿时霍然惊起,极目向上望去。
“忽——嘭!”却听一声巨响,硕大的一团黑影从上方砸落,跌落在众人面前不远处。黑红黏稠的液体、裹满了黑影全身,粘起许多灰土和枯叶。恍惚间,竟有几分熟悉的感觉!
周游壮起胆子、小心翼翼挪到近前一看,却是惊叫一声、又折了回来:“死了!好惨!”
崔九心下一凉,忙跑上去察看:只见崔十八满身是血、瘫软如烂泥一般,显然浑身骨架皆已摔碎。微扁的头颅上乌珠迸出,挂在脸颊和太阳穴上……当胸竟还插着一支长长的钢叉!
崔九怒气上涌,“蹭”地回身疾冲,一把揪起周游衣襟、将他提了起来:“狗杂种!你好好说一说,你玄鱼卫的钢叉、何故插在我山翎卫兄弟的身上!”
玄鱼卫众人见周游被崔九拎起,均是勃然变色,纷纷祭出钢叉、将崔九团团围住。似乎他只要敢轻举妄动,便要将他插成筛子。
山翎卫反应自也不慢,见崔九暴起冲出,便知是要动手。纷纷拔出腰间障刀、跟在崔九身后,面色不善地望向玄鱼卫众人。
岩壁脚下的空气、陡然凝固起来,两卫间的火并似乎一触即发。
周游自是知道原因,虽事有蹊跷、还无法弄清楚上面发生了什么,但眼前明明白白的事实,却教他无从辩驳。只得讪笑道:“定是误会!定是误会!崔兄息怒、息怒!先放俺下来可好?”
崔九也从方才的盛怒中回过味来,隐隐觉得此事另有隐情,才一把将周游推开:“姓周的!你说说,有什么误会!说的不好,我山翎卫便把你们一个个脑壳全拧下来!”
周游身形趔趄、连退数步,才被身后的玄鱼卫托住,脸上阴沉不定。猛然抄起一柄钢叉指向崔九,微怒道:“崔老大!这定是有祆教妖人躲在上面,借此挑拨我两卫互殴、他们好瞧热闹!这么简单的诡计你都信了,我周游还有啥好说的?!”
崔九见他暴跳如雷的模样、不似作伪,心中倒是信了几分,只是面上依旧冷峻:“姓周的,我崔九姑且再信你一回!你玄鱼卫若是往日、与我山翎卫兄弟有什么过节,现下便可摊开来讲,打生打死,各凭本事!只是不许暗箭伤人!”
周游亦是皮笑肉不笑:“崔老大!你也忒小看了我玄鱼卫!我玄鱼卫兄弟杀人,何须偷偷摸摸?便是在洛阳城中,当街杀上几个、家主也能替我抹平。现下你死了兄弟、自然恼怒,我让你三分!可我玄鱼卫也有兄弟去而未返、生死不知。我可似你这般头脑一热、便同室操戈?!”
崔九面色阴沉,默然良久才道:“无论真相为何,都须上去查清。这回咱们两卫之人、各走各的,一齐往上攀。谁也莫想背后捅刀!”
周游将头一扬,不屑道:“便照崔老大所言,飞爪上!”
“咻!咻!咻……”近百只飞爪几乎同时掷出,擦着陡峭的岩壁、疾冲而起,很快牢牢嵌在岩壁之上。
山翎卫、玄鱼卫们拽着绳索,手脚麻利、身如猿猱,分别跟在崔九和周游身后,奋力向上爬去……
接近峰顶时,一排微微凸出的山岩,恰好挡住了众人的视线。爬在最前端的崔九和周游,不约而同挥出手势,叫众人悬停在岩壁上,然后默契地向对方望去。
显然,峰顶出奇的寂静,令得两人愈发警惕起来。
而方才率先爬上来的几人,此刻竟无丝毫动静!便连挣扎求饶的声音、都听不到一星半点……他们用过的飞爪和绳索,依旧空荡荡垂在岩壁上、随风轻摆,说不出的诡异。
那么只有一种可能:峰顶埋伏了祆教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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