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衡阳没有讲话,只是默默喝完了杯子里的酒,接着转着手,将酒杯稳稳放到了桌上。青铜酒杯外倒映出他的脸,毫无表情的一张脸。

  “也不是不可以。”

  他绕了个弯。

  “但是据我所知,崔尚书您不是柳祭酒他们的人么,怎么会想着把您宝贝女婿来塞进我身边呢?”

  崔岱听闻这句话,心中虽然有些紧张,但是他事先就料到张衡阳会这么问,于是自然的应对:

  “俗话说人往高处走,我女婿今年新入了今年的进士,就说明他的实力不俗。那么仰慕朝廷里大名鼎鼎的张尚书,不也是正常不过的事情么。我作为丈人的,也不过是起一个搭线的作用罢了。”

  他的这一番话十分得体,既表现了自己女婿十分有才华,又吹嘘张衡阳一句,正常人听到这里早就心里得意洋洋来,但是张衡阳不按常理出牌:

  “我怎么觉得你只是将他插入我的幕府,只是想要里应外合呢。”

  崔岱愣了一下,他没有想到张衡阳会把话说得这么直白。

  他的心里开始打鼓,但还是强装镇定的解释:

  “没有没有,怎么可能呢?”

  他的眼珠子绕着四周转了几圈,环视四周,没有一个能和自己党派沾边的人,于是他大胆起来:

  “张大人,不是我说,柳祭酒他们虽然掌管着学宫里的大小事物,甚至与太子关系紧密,但是他们内部不和已经很久了,况且太子不还是太子么,最后登上帝位的还拿不准是谁呢。“

  敢谈论皇宫里的事情就是大忌,更加上关于龙子的揣测,更算得上是大罪。如果放在平常,是绝对没有官员敢拿到台面上议论的,可见崔岱为了自己女婿的光明仕途,也为了自己能够攀上另一条枝桠,是豁出去了。

  “崔大人,你这话。”

  旁边的一个附属官员听到了,想要反驳,但是被张衡阳一个手势制止住,张衡阳示意他继续讲:

  “柳祭酒表面上端着皇家的饭碗,但是背地里贪污受贿。您看这国子监里的学生,一代不如一代。原本还有些贫民子女被召来读书写字,但是你看看现在的国子监,哪个学生不被绮绣,戴朱缨宝饰之帽,腰白玉之环,左佩刀,右备臭容,烨然若神人。那些贫民人家的子女名额全都被富贵人家的子弟占领了,而祭酒的腰包里更是鼓鼓囊囊的。”

  “原来国子监下面还有这层故事。”

  张衡阳混迹官场,什么事情他没有遇见过,所以对待这则消息,他并不惊吓,只是象征性地迎合了一下,接着如同弥勒般和善的眼睛盯住了崔岱,他的眼神让崔岱浑身汗毛直立。

  张衡阳肯看自己,那就说明这个活他愿意接下来。但是自己爆出来的黑料令他十分不满意,只有更多关于中立派的黑料被自己爆出来,成为张衡阳的杀手锏,自己这次的请求才能奏效。

  崔岱汗毛直立,他跟柳祭酒原本就是一同中的进士及第,所以关系自然也就比寻常人家还要亲密。自己这次背叛柳祭酒来到张衡阳这边本来就心有愧疚,但是要他爆出更多致命的黑料,这……

  跟随者张衡阳到来的几名大官的脸被崔岱再次扫描一遍,确定好了,其中并没有人与柳祭酒有过于亲密的关系,崔岱深呼一口气,还是徐徐说:

  “张尚书,你要知道我一向是欣赏你的为人处世的,但是柳祭酒他们的行为却与你的恰恰相反。他们明面上坚持中立,但是背地里却与各路将军们勾结,想要与他们合作一举吞并您的产业。”

  党派之争不是什么大事,但是暗地里相互勾结就恶心了。

  张衡阳脸上虚伪的笑容停止了一刹那,但是很快就恢复如初。

  “你有什么证据证明就是他们做的呢。”

  崔岱毫不犹豫的说:

  “大人,你是否还记得您最近颁布的变法,先将种子发放给百姓,接着等丰收了再收取相应的粮食和借款税,这一项变法能够造福许多贫困的,缺少粮食的贫民百姓,但是冯将军第一个提出异议。”

  “你说他一介莽夫懂什么。但是根据线人透露,您的变法奏折呈上去的前一夜,柳祭酒曾经偷偷摸摸拜访过将军府,直到天亮才回去。而就在那一天清晨,冯善他就呈上了反驳你的奏章,这不是他教的还有谁教?”

  “您现在在朝廷里势力太大了,连皇上都要让您三分地,所以有些眼红的小人也很正常。他们凭借自己的力量掰不倒你,就只能背地里暗暗勾结其他人,企图一举整垮你。”

  “砰——”

  崔岱正讲的起劲,门口一位新绿色袍子的中年人气冲冲奔入进去,指着崔岱就骂:

  “好啊你,没事就在背后干这些见不得人的事情。塞人进国子监?我看托你之口进去的人不少吧,我倒戈冯善,别以为我不知道那封反驳的奏折是谁写的,是你舔着脸问我要不要写一封反对张衡阳的奏折,我拒绝了你就亲自写。现在却泼黑水倒别人头上,崔岱,真有你的,我看我们这几年的同窗之情也是喂了狗,你可真是个险恶小人!”

  他就是崔岱口中的“柳祭酒”,就是国子监的大校长,掌管着皇室教育的一切。正是因为又了如此大的权利,他也成为中立派的中流砥柱。

  几句酣畅淋漓的骂完,柳祭酒毫不解气,却被身后几位同**派的官员们制止住:

  “柳祭酒,张尚书在。”

  张尚书?

  气急败坏的柳祭酒这才发现对面桌子上坐着的张衡阳,一时语塞,最后还是甩了甩手,离开了。

  这一幕突发情况让崔岱猝不及防,他愣在原地,半晌才反应过来。壹趣妏敩

  这个时候,张衡阳已经准备甩手离开了。

  “张尚书,您听我说。”

  崔岱想要拽住张衡阳的衣袖解释,却被他狠狠的拽开。

  “没有想到片崔尚书居然是一位如此八面玲珑的人,看来还是我对您的了解不够多。”

  他皮笑肉不笑的回应。

  接着,他真的带着一行人潇洒离开,只留下在那里发呆的崔岱。

  而陈鹤耳在门后面偷笑,离开魏修玉后她就一直蹲在崔岱订的房间门口偷听。崔岱订的这间雅间虽然地理位置很好,坐南朝北,但是为了符合其房间“空灵”的理念,四周的墙壁和门都布置的十分轻薄,声音很容易透进来。陈鹤耳事先打听到之后就将中立派一群官员的房间定在隔壁,所以当崔岱开始讲话时,他们之中就有人隐约听出不对劲。等到崔岱终于放松戒备开始背叛柳祭酒时,她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奔向另一间房间,装作十分优雅的女侍者,带领他们到门口。

  此时困惑的官员们听到崔岱的话,自然也就怒气冲冲,这下子崔岱的好计划是彻底落空了。

  崔岱呆呆望着眼前大大的餐桌。张衡阳除了喝了一杯女儿红之外一筷子都没有动,而其他官员吃的也不多。

  此时耳边琵琶女的乐声是如此的刺耳,他不耐烦的吼到:

  “弹什么弹,烦死了!”

  琵琶声停了下来。

  这时,一位小厮模样的人急匆匆跑进来,恭敬地对崔岱说道:

  “这位客人,我看参加宴席的大人们都已经离开,是已经结束了么。”

  崔岱没好气地说:

  “是啊,都完了。”

  “那么请您结一下帐。”

  接着,小厮不知道从哪里掏出一页账本。

  崔岱伸出头看了两眼,瞳孔放大,十分不敢置信的在看了一眼,从上到下,从左到右,好像是要把这张低看穿了一般。

  “怎么这么贵?”

  他失声了。

  “您好,您所订购的羊脂鹿茸球,白松针酿,黄金太岁,藏红人参都是十分珍贵的食材,再加上我们清宵楼厨师精湛的手艺,才能让您享受到这种视觉,味觉的双重享受。况且本店特地送了您一份昂贵的女儿红,对本店来说已经亏损很多了。”

  小厮的回答十分客气,但是崔岱的心里是五味杂陈。自己原本也是光顾过清宵楼的,虽然这里的价格动辄几千白银,但是对自己来说还是可以接受的。

  但是自己今天的这顿实在是超乎想象的多,账单上天文数字的数额简直能够压死他。

  他的眼神躲闪了片刻,小厮立即领会到什么:

  “这位客人,您不会是想要逃单吧。”

  他阴测测的笑容让崔岱心中升起一股畏惧。

  “没有没有,我只是觉得这个价格超乎想象的多。”

  “好的,大人。我们并不会强人所难,如果你觉得一时半会付不出来的化,可以先交一笔押金,之后再一笔一笔还。”

  小厮贴心的提出建议,接着手指灵活的在算盘上拨弄几下,用沾满墨的狼嚎在账本上龙飞凤舞地写了一行数字。

  崔岱本来心中还是有着一丝庆幸,想着自己可以混完了一笔押金就翻脸不认人,但是等到他看到押金的数额,差点没再次昏过去,

  这笔押金与总价相比相差不了多少,只能说是自己勉强可以承担下来。

  崔岱的内心在滴血。

  “那么先帮我打包一份桌上的吧。”

  他叫住小厮,但是对方脸上显然没有了来时的恭敬,只是满脸不耐烦的说:

  “带回会有人来帮你打包的。”

  这还是崔岱第一次赊账,羞耻与痛苦席卷了他的全身,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挫败。

  就在他用双手捂住脸,试图掩盖住内心的苦闷时,指缝透过的地方能够看到桌上原本晶莹剔透的藏红人参开始以右眼可见的速度腐烂,放在它四周的一些菜肴也纷纷散发出拙劣的气息。

  “这是怎么一回事!”

  眼前的变化令他十分震惊。

  这时一个老妇人提着食盒,不紧不慢的走进来,接着看了一眼桌上,了然于胸道:

  “这些珍贵的食材自然也十分脆弱,如果不早些使用,腐烂变质的速度肯定会比其他食材还要快。”

  不光是藏红人参,羊脂鹿茸球,白松针酿,黄金太岁也开始泛出黑色的纹路,崔岱望着桌上腐朽的一切,沉默了。

  解决完清宵楼的大单之后,陈鹤耳也算是大赚了一笔。这天,她在自己的小店里看书,门外十五铃一蹦一跳地进来了。

  “鹤耳姐姐,你猜猜崔岱怎么了?”

  “怎么了?”

  陈鹤耳头也没回

  “如果不是家破人亡,流落街头一类的话我是没有任何兴趣听下去的。”

  “差不多吧。”

  十五铃食指抵着下巴,眼珠子“咕噜”转了两圈:

  “同时崔岱原本想要偷偷卖掉大夫人的东西,卖到珠宝店的时候正好被大夫人撞见,这下闹的人尽皆知了。”

  陈鹤耳听了,嘴角一抿。

  “那是他活该。”

  夏日的微风吹拂在脸上,陈鹤耳轻轻摇着自己的扇子,微风拂过她微红的脸颊,掀起她鬓间细碎的头发。

  “哦,对了。”

  她想起来什么,接着认真看着十五铃:

  “小铃,我说过,等我们空闲了,就去游玩。你想要去哪里玩?”

  十五铃左思冥想怎么也没有想到有什么自己特别想去的地方。

  “我不知道哎,我好像从出生就没有出过山里。”

  她有些泄气地说,接着她的余光瞥见挂在一边的水墨画,这是陈鹤耳在鬼市上淘到的一幅江南风景画,小桥,流水,人家,风帘翠幕,柔弱女儿家,写意极了。

  “这里画的是江南吗?”

  她指着画问到。

  陈鹤耳也回头看了一眼。

  “嗯,是的。”

  自己早逝的母亲就是江南水乡的女子,结果却爱上北方的父亲。陈鹤耳不喜欢日复一日的干燥天气和水泥森林,所以每次和母亲回外婆家就成了她最美好的时光。

  陈鹤耳现在所处的地方,也就是帝京,属于南北交汇处,可以说是江南的一部分,但是又不是纯正的江南山水。

  “你想去看看真正的江岸吗?”

  陈鹤耳冲着十五铃狡黠一笑。

  “想!”

  十五铃十分配合的喊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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