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医生有被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震惊到,一时间咀嚼食物的声音都停了,半天才续上话音:“知道了,我吃完就过去。”
沈辞挂掉电话,满心期待地等着他来,一回头却看到秦抑还维持着刚才的姿势一动不动,表情也没有任何变化。
他满腔欢喜瞬间冷却下来,小声问:“哥哥,你怎么好像……不太高兴?”
“没有,”秦抑语气还是很平静,“只是不想给自己希望,那样如果是判断错误的话,也不会太过失落。”
沈辞张了张嘴,却一句话也说不出,他心里忽然难过极了,也不知道这五个月来秦抑到底经历了什么,居然连恢复的希望都不肯抱有。
如果他能够早一点过来就好了。
如果能早点陪在秦抑身边,陪他度过那几个月最艰难的时光,说不定他的病情还不会像现在这么严重。
而不是让他一个人躺在医院里,一个人回到这栋充满寂寞的别墅,一个人默默承受了所有的痛苦,还被外人所不理解。
沈辞只感觉鼻子发酸,眼眶也跟着红了起来,他走到秦抑身后,弯腰抱住他,低声说:“对不起,我来晚了。”
秦抑微怔,回握住了他的手。
还不算晚。
沈辞说了这么句莫名其妙的话,秦抑居然莫名其妙地理解了,两人非常默契地都没再开口,一直等到陆衡过来。
陆医生刚下夜班就被叫来“加班”,脸上还带着明显的倦色,他被沈辞带到卧室,打量了一下轮椅上的秦少:“怎么发现恢复知觉了?”
沈辞:“我刚刚给他按摩,他说感觉到疼。”
“具体什么位置?”
沈辞在秦抑面前蹲身:“大概是这里。”
陆衡看着他指的地方,有些嫌弃地问:“你洗脚了吗?”
秦抑皱眉:“你又洗手了吗?”
两人互相看不顺眼,就这么对视了长达数秒,终于是陆衡先败下阵来:“算了,本医生从来不跟病人计较沈辞,你去接盆热水来。”
“接热水干什么?”沈辞有些迷茫,“泡脚吗?”
陆衡:“让你去你就去,我想秦少总不会喜欢用冰袋吧?”
虽然还是没明白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但沈辞却听出了十足的阴阳怪气,想也知道是陆医生还在为了秦抑拉黑他的事耿耿于怀。
他没再试图插入两人之间这胶着的气氛,乖乖去接了一盆热水,摆在秦抑面前:“然后呢?”
陆衡冲秦抑一挑下巴:“脚,放进去。”
秦抑看起来很不想听从他的指挥,但最终还是照做了,就听陆衡又问:“感觉到热了吗?”
秦抑低头看着盆里的水,沉默了一会儿:“嗯。”
“确定?”
“确定。”
“恭喜你啊,”陆衡相当敷衍地鼓了两下掌,“恢复知觉最明显的表现,就是能感觉到疼痛和温度。车祸至今快六个月,你终于开始恢复了,要是再晚一段时间,从医学角度就要判断你没希望了。”
他有点疲倦地在沙发上坐了下来,用手撑着头,好像困得快睡着了:“水也别浪费,顺便泡个脚吧。”
听完这话,秦抑还是没什么反应,沈辞却已经激动得难以自制,他眼睛一下子亮了,猛地扑到秦抑身上:“哥哥,你听见了吗,陆医生说你真的开始恢复了,不是错觉!”
陆衡并不知道自己来之前他们说了什么,因此对这番话感觉十分诧异:“那不是废话吗,我还能骗你们不成?”
秦抑依然没太大反应,沈辞抬起头来,兴冲冲地问:“那,大概需要多长时间能重新站起来?”
“站起来?”陆衡看了看他,又看了看秦抑,“不,你可能有点误解,恢复知觉不代表一定能重新站起来人的神经分为感觉神经和运动神经,也就是传入神经和传出神经,你们生物应该学……”
他说到一半,又想起什么:“哦,你是学文科的。”
“总之,”他咳嗽两声,“这两种神经的作用是完全不同的,他现在能感觉到冷热,说明是感觉神经在恢复,但是你让他试着动一下,能动吗?”
秦抑垂眼看着自己的腿,很迅速地给出了回应:“不能。”
陆衡:“对吧,有的人感觉神经恢复了,运动神经一直恢复不了,就导致有感觉但站不起来。有的人运动神经恢复得很好,感觉神经却一直停滞,导致能正常走路,知觉却非常麻木。你现在问我运动神经什么时候能恢复,我也判断不了,看他自己争不争气了。”sxynkj.ċöm
沈辞心里微凉,还是不太死心:“就根据你既往的经验来看呢,能不能有个……大致的时间?”
“根据经验来看,”陆衡想了想,“应该在三年到五年吧。”
三年到五年……
还要那么久?
沈辞一时有些失落,眼中的光亮慢慢淡了下去。
事业在最巅峰的时期戛然终止,三五年过后,还会有人记得秦抑吗?
虽然秦抑并不是什么需要时刻保持热度的人物,可他总有某种私心,想让更多的人看到他,想看到他出现在音乐会上,想看到台下座无虚席,想让钢琴天才永远被万众瞩目,熠熠生辉。
那才是他应该拥有的生活。
留意到沈辞失落的表情,陆衡连忙往回找补:“当然,也不是没有特例,有些特别努力的人,可能一两年也能正常走路了,说不定你们这就……爱情的力量是伟大的,对吧?”
沈辞看向还是没什么表情的秦抑,心说这像是“特别努力”的样子吗?
明明是一副放弃挣扎的样子。
“哦对了,”陆衡说到这,忽然想起什么来,“之前给你开的药你吃了没有?”
秦抑语气平淡:“什么药。”
“养护神经的药啊,不是让你一直吃吗,到底吃没吃?”
“吃完了。”
“吃完了是什么意思?”陆衡一脸莫名,“药吃完了?”
“嗯。”
“什么时候吃完的?”
“一个月前。”
“……”陆衡突然从沙发上站了起来,居高临下地看着对方,语气变得有些危险,像是遇到了什么不遵医嘱的病人,“那你为什么不跟我说?你告诉我我再去给你拿啊,又一声不吭地擅自停药,当年你就这毛病,现在还这毛病。”
秦抑抬起头来,神色不善地看了他一眼:“因为吃了也没用。”
“你还敢瞪我,”陆衡更生气了,“搞清楚你的身份,现在你是病人,我才是医生。”
沈辞站在两人中间,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觉得现在的气氛相当不适合自己插嘴,他默默地后退了一步,心说陆衡医生果然非同寻常,居然还敢教训秦少。
秦抑皱紧眉头,神色比之前更冷了。
“我现在就回医院给你拿药,”陆衡说,“你吃也得吃,不吃也得吃,这种药本来就不能立竿见影,要是所有的药都吃下去就能药到病除,那世上就没有疑难杂症了。”
他说着转身往卧室外走:“你要是不停药,没准半个月以前就开始恢复了呢?”
他打着哈欠打开了房间门,自言自语似的说:“好不容易下夜班能休息了,还得往你这儿跑,可真会给我找事。”
等他走了,沈辞才小心地问:“陆医生不是你的私人医生吗?”
“不是,只是朋友,”秦抑说,“他父亲已经退休了,所以让儿子接他的班。”
沈辞心说原来如此。
怪不得陆衡敢这么跟秦少呛声。
他蹲下身,试了试盆里的水还没凉,干脆把秦抑另一只脚也放进来:“这边没有知觉吗?”
秦抑摇头。
沈辞便不再问,轻轻地帮他揉搓脚背皮肤,秦抑却好像被他这动作刺激到,一把按住了他的肩膀,皱眉道:“不要做这种事。”壹趣妏敩
“怎么了?”沈辞不解,“洗澡都洗过了,洗脚又有什么不行?”
“……”
秦抑似乎很不适应,浑身都紧绷起来。
其实每天晚上都要洗澡的秦少也没什么可洗的,沈辞单纯是“勤俭节约”的观念根深蒂固,不想浪费这点水。
很快他拿毛巾帮对方把脚擦干,又说:“哥哥,我帮你剪趾甲吧?”
秦抑更加紧绷:“不需要。”
沈辞才不听他的,已经从屋子里找出了指甲剪,把他的腿搬到自己膝盖上:“我没来的时候,谁帮你剪趾甲?”
“自己剪。”
“够得着吗?”沈辞有些怀疑,“怪不得修得这么……”
他话没说完,但秦抑推测他没说出口的最后一个字可能是“丑”,顿时有些恼羞成怒:“放开我。”
沈辞装听不见,并不认为腿不能动的“半只秦少”有什么战斗力,安慰道:“放心,会给你修剪好的,相信我的技术。”
秦抑抿唇,只感觉这被迫依靠别人的感觉难堪极了,可对面那少年似乎并不觉得。
沈辞认真帮他修好了趾甲,感觉自己像在给一只猫剪指甲,即便猫不挣扎,嘴里也要骂骂咧咧,即便嘴里不骂骂咧咧,也要用眼神表达自己的抗拒。
他越想越觉得像,实在没忍住轻笑出声,就换来秦抑的怒视:“笑什么?”
“没什么,”沈辞连忙忍住,已经幻视炸毛的秦猫猫正在凶他了,连忙放开他的脚,“剪好了。”
他把已经凉了的水端去洗手间倒掉,心说秦抑这个人怕不是有洁癖,明明行动这么不便,还非要每天洗澡,还不肯让人帮忙,也难怪会在腿上磕出那么多伤。
秦抑还坐在原位,垂眼看着自己的脚,好像被主人残忍修剪完指甲的猫对着自己秃了的爪子怀疑喵生一样。
沈辞从洗手间出来就看到他这一言难尽的表情,觉得自己这未婚夫真是愈发可爱了,甚至很想把他现在的样子拍下来留作珍藏。
陆衡离开半小时后,管家敲开了秦抑卧室的门,他拿着两盒药进来:“秦少,陆衡医生刚刚送来的。”
沈辞上前接过:“他没进来吗?”
管家:“他说不进来了,他要回家睡觉,药的用法用量都写在药盒上了,让秦少按时服药。”
沈辞道了声谢,关上门,把药递给秦抑:“现在就吃吗?”
秦抑看着递到自己眼皮底下的药,把眉头皱成了抗拒的形状,终于还是一声不吭地接了过来,从药板上往下抠胶囊。
沈辞又举起手里一瓶维生素b:“这个也要吃吗?”
秦抑眉尾微不可见地跳了跳,面无表情地夺过来,把药片和胶囊一并就水送了。
动作娴熟,看起来说之前吃了几个月是真的。
沈辞坐在旁边,好奇地看着他:“为什么这么不想吃药?”
“并没有,”秦抑别开脸,“只是觉得麻烦。”
他操控着轮椅准备离开,忽然被沈辞叫住:“哥哥,我为什么感觉你好像并不高兴?”
秦抑停住动作:“高兴什么?”
“知觉恢复了,你却一点也不激动的样子。”
“陆衡不是说了,”秦抑的语气还是很平淡,“知觉恢复也不代表能站起来,现在就激动,未免有些为时过早。”
沈辞觉得这话有些道理,却又不想被他说服,重新绕到他面前:“可这是开始好转的表现,你总该有那么点期待吧,哪怕一点呢?”
“沈辞。”
“嗯?”
“你跟我来。”
沈辞不知道他要带自己去哪里,但还是跟上了他的轮椅。
秦抑最终来到了复健室前。
沈辞知道家里有专门用来复健的地方,但从来没进去过,也不太明白秦抑现在带他过来的是因为什么。
不过他的注意力很快就被里面的东西吸引去了,门打开的瞬间,他便惊讶地睁大了眼。
房间里放着全套的复健器材,有些东西他连见都没见过,似乎比专业的康复中心还要高大上,所有的东西都擦得一尘不染,全新未使用过。
他被这壮观的场面震惊住了,忍不住咽了口唾沫:“这是……你自己弄的?”
“管家。”
“哦。”
想也知道秦少自己没有精力置办这些东西。
秦抑的视线从那些复健器材上扫过:“这些东西摆在这里已经几个月了,起初我也曾抱有过幻想,觉得自己有朝一日可以用得上,就像那两架放在琴房里的钢琴一样,我想我只是暂时告别它们,在不久的将来,我还能重新坐在钢琴前。”
“但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份希望越来越渺茫,渺茫到我开始质疑自己,开始放弃,开始觉得幻想就是幻想,是不可能实现的。”
“没有什么比时间更能消磨人的意志。”
沈辞听着他的声音,对方语气越是平淡,他心里就越难受,忍不住唤道:“秦抑……”
“陆衡应该跟你说过我母亲的事了吧,”秦抑依然没有看他,也没被这一声呼唤打断,“我从那个女人身上学到了很多,最深刻的就是不要对某件事抱有过于热切的希望,我多么希望她能和正常人一样,多么希望她可以不要时不时砸坏我的钢琴,希望她可以不要给我希望又毁掉我的希望……可一次又一次,我都失望了。”
“当你的希望被破坏了一百次、一千次、一万次以后,你就会把这两个字从你的词典里划去。即便有一天它真的再次到来了,你也不会再找回当初的心情。”
沈辞看着他,说不上心里是什么滋味。
他好像一个在沙漠里行进了很久的旅人,被海市蜃楼欺骗太多次,便再也不会相信前方有绿洲。
沈辞深吸一口气,觉得自己不能放任绝望的旅人死在沙漠里,他轻轻地开了口:“哥哥。”
他走到对方身侧,弯下腰,握住了他的手:“那你愿意给我一次机会吗?”
秦抑抬起头看他。
“能不能对我抱有一次希望,我不会让你失望的。”
少年的语气出奇认真,好像带着某种看不见的力量似的,让他一时被这种力量吸引,视线定格在他身上,久久没有挪开。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垂下眼帘:“好。”
见他答应,沈辞不免松了口气,发自内心地说:“你一定能好起来的。”
“要是不呢?”
“要是不……”沈辞忽然红了耳朵尖,不知联想到了什么,“那就只好一直用嗯嗯了呗。”
秦抑微怔,随即反应这个“嗯嗯”是指什么,眼中划过一丝无奈,唇边的弧度也柔和了些许:“走吧。”
两人退出复健室,沈辞忽然听到秦抑说:“那我还是比较希望我能好,让你一个人辛苦,我还是于心不忍的。”
沈辞脚步一顿,脸颊瞬间烫了起来。
他这么一愣神的功夫,秦抑的轮椅已经超过了他。
沈辞看着他的背影,心说原来秦少也不是完全不会说荤话啊,他还以为这人真的一点欲求都没有,已经修仙成功了呢。
回到卧室,他拿回刚才扔在这里的手机,就看到陆衡发了消息给他:记得督促他按时吃药,我觉得让你盯着他比我直接盯着他管用
沈辞:我是闹钟吗?
陆衡:辛苦了,帮秦少康复的重任就交给你了,你一定可以
沈辞:对了,除了吃药和按摩,还有什么其他能促进恢复的办法吗?
陆衡:你等着啊,我下午找神经内科的同事给你问问,但是现在我要睡觉了,再不睡觉我怀疑我会猝死,拜拜拜拜
陆衡回完消息就没了影,沈辞只好自己先去网上搜索。
余光扫到秦抑已经上了床这人可能是被昨天那场神经痛疼出了心理阴影,再不敢长时间久坐了,没等人催就主动去躺着休息。
沈辞看了看他,突发奇想地问:“哥哥,小说里的男主角,都是那方面很厉害,能一夜七次的,你腰这么弱……真的可以吗?”
秦抑动作一顿,语气变得有点奇怪:“……少看那些没营养的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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