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深了。
仙官府各院灯火渐熄,人声渐静。
千渠郡沙尘大,月色并不明朗。蕴光朦朦胧胧透过云层,像弟子们缥缈的梦境。
宋院众多草木有睡,它们初搬新家,正在陌生的土壤里默默扎根,努力呼吸新空气。
常言说“树挪死,人挪活”,其实草木人一样,琉璃罩中个个娇贵稚嫩,真正到了穷山恶水的境,也得埋头走出一条路来。
石桌上一点幽微烛火,在风中闪烁飘摇,对弈两人的面容也随风忽明忽暗。
纵横交错的棋盘线,质温润的黑白子,端坐的宋潜机,擦汗的纪辰。
纪辰每走一步,必深思熟虑,反复计算。
他的计算仿佛无用功,他们连下三局,每局他都被杀得落花流水。
但他依然觉得有趣,仿佛一扇大门缓缓开,自己正走进全新的世界中。
这让他觉得自己不完全是一个废物。
宋潜机其实并不轻松,术业有专攻,引未来的大阵师入门,总怕耽误对方的天赋。
因而他尽量少说,更多让纪辰自己去想。
风中只有虫鸣声、清脆落子声,偶尔灯花炸裂,噼啪作响。
宋潜机抬头,看了看天上朦胧的月:“今晚下到这里。”
纪辰正在兴头上,不舍离开棋盘:“扰宋兄多时,是该告辞……”
“等等。”宋潜机从怀中摸出一本封面的册子,翻到某页,指给纪辰看。
“这是棋谱?”
“是阵法。棋鬼留下的阵法秘籍。”
纪辰惊愕道:“那可是宝贝。宋兄教我设阵?”
他借着幽微烛火看了看,苦笑道,“宋兄待我好,用心良苦,但下棋我还是一知半解,恐怕学不会这么难的东。”
多年学书画符箓不,严重击了他的自信心。
宋潜机安慰道:“并不难,用阵材调动灵气,掌控空间,就是阵。”
他指尖点了点泛黄的纸页:“今晚我们学‘困阵’,如有人来了,你替我用这个招待他。”
“好,宋兄请教。”纪辰郑重点头。
人有时越紧张,越容易走神。
纪辰努力集中精神,忍不住想这大半夜,什么人会不请自来?
设困阵,来者一是敌非友。
自己今夜纸上谈兵初学阵法,怎么敢实战迎敌?
宋潜机看出不对:“怎么了?”
他坐立不安,低头抠手:“是我出了纰漏……”
宋潜机笑笑:“我替你兜底啊。”
纪辰蓦然抬头,怔怔看他,直到眼圈微红。
宋潜机一惊,阴影再度降临,心想不是吧,又哭?
我又哪里做错?不如我制人,认个错?
纪辰低声道:“这话,只有我爹对我说过。”
他爹还活着的时候,他何曾瞻前顾后畏畏缩缩。
无论做什么事,闯多大祸,从来怕过,因知道有人站在背后,永远替他兜底。
……
子夜时分,朦胧月影变得清亮。
一只巨大蝙蝠振翼,飞过围墙,落入重楼叠殿间。
翅风如刀,枝头碎叶飘飞。
等它落,一张脸露在月光下,显出不屑神色,原来不是什么蝙蝠,竟是个人。
赵仁收敛气息,一步步走入小院,心想姓宋那小子也什么大本事,能收服护府大阵,自己还不是来去自如。壹趣妏敩
这院子表面荒废,其实设有隐蔽阵,可隔绝神识窥探。而他宝库的入口正在井下。
不知宋潜机什么疯,短短半日功夫,这里已经改天换,种满蔬菜花木。
他能感觉到宝库入口未开,想必里面的东仍纹丝不动,这让他放下心来。
赵仁脚步无声,隔着一重紫藤花架,隐约看到宋潜机的身影。
花影绰约,那人靠在躺椅上,半阖着眼,好像赏月时睡着了。
他睡着后,偏瘦的身体陷入躺椅,才真正像个五岁的稚嫩少年。
赵仁正入井取宝,忽然心思一转。
宋潜机惹下大麻烦,家族和宗门都恨不得除之后快,迟迟无法下手。
原因很简单,一来他名望正盛,杀他不占道,二来他背靠大山,杀他怕被报复。
明面杀不得,又一直有暗杀的机会。
白日里,所有人都亲眼看到自己离开千渠郡,有人见过自己折返回头。
月黑风夜,此院恰好有阵法,此时除掉落单的宋潜机,神不知鬼不觉。
对家族、对宗门都是大功一件。
宋潜机身上好东可不少。圣人留下宝物虽是大机缘,太显眼,拿了恐怕麻烦无穷。
但那二万灵石宋姓,谁拿到就是谁的。
杀念一闪而过,他并未莽撞下手。
五指按剑柄,反复衡量风险,思考值不值得搏一搏。
风吹花落,暗香浮动。
花架后宋潜机忽然睁眼,目光直直穿透花影,一眼落在他身上。
“不好!”赵仁当机立断,原跃起,像只蝙蝠振翅入夜空。
“啊!”
半空中一声惨叫,蝙蝠折翅跌落。
他的剑拔到一半,来得及出鞘。
小院灵气骤变,风起云涌。
细密的金色线条从屋瓦、墙角、花架、石桌时射出,铺天盖,纵横交错。
仿佛一张捕网当头落下,将赵仁死死困在中心,动弹不得。
糟了,是困阵,他心中大骇。
宋潜机哪里找来的阵师,竟能半日阵?
“宋兄,网住了!”一人从浓重夜色中跳出,兴奋道,“他真的出不来了!”
“是你这小子!”赵仁认出纪辰,双眸喷火,“好,算我看走眼,你……”
但纪辰下一句话,差点让他张口吐血:“我第一次布阵啊宋兄!咱们阵材都是凑的,结还了。”
“不错。”宋潜机终于从躺椅上起身,趿拉着鞋走到赵仁面前,“赵道友,晚上好。”
好你个头。
“宋师弟,误会一场!”赵仁也笑,语气暗含威胁,“别开玩笑,快把这阵撤了,否则师兄我强破阵,阵师必受反噬。”
纪辰有些紧张,不想露怯:“你大半夜潜进来,肯安好心。”
“我来拿我自己的东!”赵仁直气壮。
宋潜机摇头:“那不是你的,是千渠的。”
“整个千渠都是我的!”赵仁咬牙。
“千渠,是千渠人的。”
赵仁见宋潜机无动于衷,脸色彻底冷下:
“宋潜机,我乃家族嫡系,你敢伤我一根毫毛,天北郡赵家必你偿命!”
宋潜机看出他脑子不太好,叹了口气,耐心他讲道:
“白日你当众负气而走,谁知道你回来过?有人,对不对?你一个金丹修士,千渠郡里人比你修更,谁能杀你?反而千渠郡外是毒障林,凶兽出,葬身兽口的修士,骨头也找不到……”
赵仁一颤,此院隐蔽阵本是他得意之作,此刻恨得牙痒。
宋潜机道:“我只是想找你点东,你可以解买命钱,怎么样?”
好啊,狮子大开口是不是。
“我不买!老子岂会受你这小龟孙威胁?”赵仁冷笑,“我一个子也不给你,我不信你真敢动手,来啊,有种就杀我!”
他伸脖子,眦目欲裂,凶恶如厉鬼。
纪辰何曾见过这个,不由被吓退两步。
赵仁见状得意大笑:“毛都长齐,还学人勒索……啊啊啊!”
他忽然出杀猪般的凄厉惨叫。
“啊!”这一声是纪辰的惊叫。
“站我身后,小心溅到你。”宋潜机说。
一截削到一半的竹条,顶端尖利,直直穿透赵仁的肩胛骨,从背后透出。
宋潜机缓缓抽出竹条,脸上还是那副表情,眼睛也有眨。
这是他下午新削的竹子,扎新篱笆剩下的边角料。
此时被他拿在手里,长度和宽窄都像一柄剑。
钝刀子割肉痛,竹条带木刺,自然更痛。
赵仁跪坐于,牙齿颤,脸色惨白,血如泉涌。
宋潜机俯下身,拉过赵仁的手,放在肩头:“来,用力摁住这里,这样血流得慢些。自己摁好,我就不帮你了。别慌,这点血,一炷香内死不了的。赵道友,我有一些小条件,希望你能听听。”
宋潜机起身,用沾血的手点了一炷香。
星火一闪,清淡的烟气飘荡。
赵仁赤红着眼,破口大骂,疼痛令他涕泗横流。
骂声不堪入耳,宋潜机看了眼面色白的纪辰,拿开赵仁的手,又给了他一“剑”。
两个紧邻的伤口重叠。
赵仁这次骂不出了,只大张着嘴,无声呼喊。
“现在这个程度很好治,也不会留下后遗症,不影响以后用剑。”宋潜机安慰道,“赵道友,赵兄,咱们无冤无仇,生这种事情,大家都不想的。其实我们有样目的,我们都想早点结束这份痛苦,你说对不对?”
他说的是真话。
有些事他上辈子做得很熟练,但这辈子他不愿意再做样的事。
熟练不代表爱好。
他希望尽快解决。
他又帮赵仁摁伤口。
赵仁仿佛看见魔鬼,哭得像个失去母亲的孩子。
宋潜机,到底还是不是人啊?
什么他下了狠手,还能面不改色心不跳。
眼看宋潜机又再给他一剑,赵仁凄厉大叫:“你说个数!你说!”
宋潜机点头:“这就对了。这些东你有,但你可以信一封,从别处筹集,我知道你能办到。”
“快说!”赵仁捂着流血的胳膊,“我全都答应。”
宋潜机道:“三千斤粟,三千头牲畜,三千株树苗,三千斤小麦……”
赵仁越听越恍惚,甚至怀疑自己幻听,这些东就能买我的命?
纪辰看着他表情变幻,忍不住笑出声。忽然一怔,心想宋兄以前到底是干什么的,从哪里练这些手段?
如我是赵仁,我还笑得出来吗?
幸好宋兄是我的好兄弟。
……
村里黎明时很热闹。
鸡鸣狗叫嘹亮交错,道道炊烟徐徐入云。
妇人站在灶台前煮豆糊。
豆糊味道苦涩,口感粗硬,好在顶饱。
孩童跟在她身后:“娘,我爹什么时候回来啊?”
“再过几日。”妇人笑道,“你越乖,你爹回来的越早。”
“那是几日啊?”小虎依依不饶,“我已经很乖了。”
妇人答不出,笑容难掩忧色。
新仙官不知是个什么脾气,不知会不会出事。
“浣娘,浣娘!”拍门声、喊话声忽然响起,声音不止一个人,“大喜事!”
浣娘急忙开门,见半个村的人竟都来了。
上一次家门口聚这么多人,还是刘木匠腿被折的时候。
“村长,他大伯,他三叔,出啥事啦?”
“喜事啊,新仙官亲自点刘二做了司农,天城都传开了,他献的曲辕犁是宝贝!”
“仙官给他治腿,还跟他巡视千渠,也来咱们这儿呢!”
“咱们村出了个大司农,你和小虎享福啦!”
小虎听不懂,知道是好事,不停拍手。
“真的?”浣娘大喜,小心翼翼问,“司农和村长,哪个更大?”
“当然司农大!”老村长大笑,“司农是大官!”
“司农和乡长,哪个大?”
“还是司农大!你别瞎琢磨了,司农只听仙官的,全千渠横着走。乡长见了他都磕头,喊他大老爷!浣娘,乡上那痞再不敢来欺负你了!”
“司农这么大啊,真有这好事吗……”浣娘神色恍惚,忽然笑容消失,惊叫道:“他是不是被死了,回不来了,你们才这样骗我?说实话,他还活着有?!”
“天城来人了!”
又一声呼喊响起,由远及近,报讯人在晨雾中奔跑:
“天城来人了!来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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