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厢百晓因事耽搁了半日才回到琼花阁,却不见琼昙身影,据门外侍奉的仙娥说,一炷香之前还听到琼昙的琴声,未曾见到琼昙出来。
百晓立刻离开弥卢山,驾云飞至空中后,他不过略微思忖一瞬,随即前往百花圃。
琼昙灵力低微,如今仍能维持年轻貌美的仙身还是靠百晓不断渡给她仙力支撑,她偷溜出来不久,才刚靠近百花圃附近,百晓已经追上来了。
百晓猛然上前将她拽过,神色狰狞地质问她:“你就这么想要逃离我?亏我见你近些时日安生不少,竟是在这儿等着我!”
琼昙丝毫没有反抗的意思,双眸犹如一潭死水,平静地注视百晓:“你要动手便快些,不必浪费口舌质问我。”
百晓捏紧她的手腕,强行压制下怒气,随后果断将她甩开。琼昙扑到地上,缓缓站起身来,抚了抚衣摆上的灰尘。
“你要来槐江山,大可以同我说。”百晓冷声开口,极不情愿似的,“我从未想过限制你的自由,除非你想再度背叛我,譬如此番逃走。”
“我若想逃走,何以至于回到此处?”琼昙话锋一转,竟问百晓:“你可想与我一同在此处逛逛?”
此话明显在百晓的意料之外,他愣了一瞬,僵硬地问道:“你想去哪儿?”
望着近在眼前通往百花深处的幽径,琼昙无声叹了口气,还是不想与百晓一同回去,转而说道:“去槐江山上罢,那里倒是个观赏风景的好去处。”
若能将这漫长的仙生了结在槐江山上,身躯沉于百花圃中,不失为一个绝顶浪漫的死法。
百晓毫无察觉,再度拽上琼昙的手,却是将她牵住,闪身出现在槐江山顶。
傍晚日近西山,薄暮冥冥,远天化作一幅过于秾丽的画卷,幽蓝的苍穹叠加在金黄的晚霞之上,逐渐将霞光压垮、吞没。鸟雀相偕着归赴巢穴,春日的鸿雁成群飞向西荒,传来阵阵绵远深长的鸣啸。百花圃近在脚下,万年不变的繁茂葱茏,蓬勃而生,没了英招兽看守,出游路过的凡人顺便折一枝海棠,指望着带回家中能够栽出盆景。
琼昙冷不防露出一抹笑容,油然而生,毫不做作,叫百晓看得痴迷。
只听她幽幽开口:“兰阙以元神生祭西荒,挽救半壁山河于水火,如今的西荒倒是日益繁华了。可惜神族战火无俦,土地积毁太过,如今也只能供凡人生存而已,比不得南荒鱼米之乡,百花圃的仙花神树即便被他们折去,也是种不出来的。”
“你说这些做什么?”百晓莫名感知到一抹心慌,冷声问道。
“没什么,感慨罢了。百晓,虽然你不断将自身仙力渡给我,供我支撑这副空乏的皮囊,可你怎会不知,我确实时日无多了。说起来有些荒谬,我的仙骨仍在,却已经衰老成耄耋老者,天族多少活了近百万岁的上仙也没到这般地步。”
他将刚刚的话又说了一次,语气却截然不同,变得叹惋:“阿昙,你说这些又是何必啊。”
神意无形作弄,像是印证她所说之言一般,琼昙的脸上开始浮现皱纹,身形也跟着佝偻起来,她为了回到百花圃耗费了太多仙力,已经支撑不住了。百晓见状立刻摊开掌心,想给琼昙渡些法力,琼昙蓦地扑了过去,打断百晓施法的动作,用尽全力将他抱住。
“阿昙,别胡闹!”
“百晓,百晓,你听我说,我不恨你了。当年虽是你给楼池神尊下了情丝蛊,可情丝蛊却因我而起,是我先问了你,我生过不该有的邪念,酿成今日这番天地,大抵是祖神对我的惩戒,怪不得你。”
“我宁愿你恨我!我要你长长久久地活着,长长久久地将我恨下去!”
“下凡之后,我倾尽全身仙力,只为诚心祝祷他能平安康健,我在赎罪。如今两族议和,大势已定,知道他安然无虞地在鼎元殿继续做他的神尊,九州四极唯一的战神,我没什么继续苟活的意义了,何必累得你空耗仙力。”
别后重逢以来,两人终于能够平心静气地交谈,百晓不知等这一刻等了多久,竟是与她诀别。
琼昙缓缓放开百晓,泪目看向他:“看到你为神族一同出兵沉泽海域,我心甚慰,知道你还是曾经那个一身正气的百晓上仙,当初我视你为知心之人,我没看错,你就放我走罢,别让我再继续遭受活着的折磨。如果有下辈子,我不愿为仙,凡人艳羡神仙逍遥,殊不知神仙亦有终生肩负的使命,也会有不得已,也会求不得,即便是日后继承三界大统的龙潆,她也是不快乐的。”m.sxynkj.ċöm
百晓不愿再听她继续悲观地说下去,想要将她重新抱入怀中,为她渡仙法延续寿命,可琼昙心意已决,用尽最后的力气推开百晓,背身跌下槐江山。
她面带笑意,从容赴死,在落进层叠的花海之前献祭出早已损伤得不成样子的元神,洒遍西荒。有先花神的元神滋养,来年这个时候,西荒之地必能长出百花,露红烟紫。
“阿昙!”
百晓发出悲痛的哭嚎,险些随之掉下槐江山,可大抵还未到足以殉情的爱意,又或许他最爱的仍是自己,他还得活着,怀着对她的追忆活在痛苦中,经年的深情可比顽石,那是他能为琼昙做的最后的事了。
与此同时,天宫如今的花神白芨造访鼎元殿,听到仙侍通禀的楼池不免惊讶,他的鼎元殿素来有树无花,他命无花缘,神芳阁的仙花但凡送进来必是活不成的,久而久之他连花神白芨的面都没见过几次。
白芨手执花杖入内,竟是送来一盆含苞待放的朔望金昙,她昨夜收到琼昙托梦,琼昙坠入轮回之眼距今已过数万年,她无限思念琼昙,可惜故人不肯入梦,昨夜还是头一遭。梦中琼昙托她给鼎元殿送些花草,她虽不情愿,还是照做。
白芨本以为楼池会拒绝,她会立刻携着这盆朔望金昙离去,绝不客气。可楼池却盯着她手中的花杖出神,那瞬间他像是忽然想起些遗忘许久的事情,历代花神皆会亲自到天机阁锻造自己的法器花杖,譬如白芨的花杖上便缠绕着纷杂的白芨草,他记得琼昙的花杖很是素净,唯独杖头生着一朵金昙,从不开放,久而久之天宫众人都不禁纳罕,期待看到那朵杖头花何时才开。壹趣妏敩
往事席卷而来,楼池冲出鼎元殿,直奔凡间而去,独留白芨立在原地不明情状,桌案上的朔望金昙幽幽开放,白芨护养了那么久它都不开,此时开得颇有些莫名,可楼池的身影已经消失,倒是彻底错过了。
飞身前往百花深处的路上,那段封印已久的记忆不断在楼池脑海中浮现,昔年浮帝用琼昙的花杖封印情丝蛊,如他所愿,顺便将那段不堪回首的往事也一并封印了。后来他去月老祠,亲自看着月老在姻缘簿上将他的名字抹去,彻底斩断所有的情缘。
如今琼昙身死,结了血契的花杖一并毁灭,情丝蛊再没禁制束缚,他什么都想起来了。
依稀看到槐江山上跪地泣泪的百晓,楼池无暇顾及,神光穿入百花中,再度现身时,他已经立在竹屋之中。满目尘埃灰烬,昭示着屋主迟迟未归,桌案上放着被他亲手拾起的祝祷甲骨,还有一张信笺,是他带走英招兽时留下的。
英招兽随吾而去,归来后到天宫寻回。——楼池
楼池揉皱手中的信笺,攥紧拳头,斩断情缘在后,中情丝蛊在前,那瞬间除去满心怅然若失之感外,他还发觉了另一种情愫,可比沉重的哀恸,那感觉太过陌生,陌生到他一时间叫不出名字。
他只知道自己被一个人深深爱过,大抵爱了许久,不知从何时起,无从追溯,仅此而已。
那种陌生的感觉叫做相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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