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金色的头发,雪青色的眼眸,虽然不是光辉之貌,但科尔温从小也是个长相讨喜的孩子。
“看上去明明是光明神会钟爱的孩子,怎么……这般命苦呢。”
人们总是用这样的话语,去评价他不算漫长的一生。
科尔温出身于低位贵族家庭,家族虽然已经没落,但祖上到底辉煌过,强撑着所谓的荣耀与颜面,过着贫困拮据的生活。
哪怕生活再不如意,父亲出门必定要租借马车,哪怕家里已经揭不开锅,母亲也坚持要买一条出席舞会的裙子。
科尔温不理解这种坚持,他的童年就是抱着天生哮喘的妹妹缩在角落里,侧着脑袋贴在她起伏的胸口处,向神祈祷着别停,别停,求您了。m.sxynkj.ċöm
每一个白昼,每一个夜晚,科尔温都抱着那个小小的襁褓,侧耳趴在妹妹的心口处,听她的心跳。
他偷过家里所剩无几的钱,在父亲的叫骂中买了一瓶教廷的圣水,也曾乔装打扮后做过跑腿打杂的苦力,换取一小袋精细研磨的米粮喂给妹妹。
虽然日子并不好过,但那也是没办法的,毕竟教廷也说过,人生来就带有原罪。
但是,只要一家人还在一起,就一定能熬过去的吧?那时候背着挎包在阳光下拼命奔跑的孩子,是这么想的。
后来,这种想法渐渐变了。
教廷的圣水喝起来甜滋滋的,没能救回妹妹的性命。那个总是努力呼吸的孩子,终于还是在一个雨夜里,永远地闭上了眼睛。
……因为人来人间是为了洗涤身上的罪孽的。所以,死亡也不算可怕吧?不过是洗净了身上的罪孽,提前一步解脱了。
这一世什么都没做过的妹妹,最后也一定是去往了天国,幸福快乐地活着吧?
被父母过继给一位远亲做继承人时,科尔温是这么想的。
临走前,母亲难得温柔地摸着他的脸,说他既然天生就长了一张天使般讨人喜欢的脸庞,那以后只要努力微笑就够了。
原来即便没有血缘关系,也能做家人啊?科尔温明白了,所以就一直在新父母的身边笑着。
但是,新父母拥有了自己的孩子,于是原本钦定为继承人的科尔温就被赶走了。
科尔温回了自己的家,却发现家里空荡荡的,什么人都没有了。
房子因为欠债被人收走了,母亲受不了贫穷的生活,跟情人走了。父亲整日流连酒馆,一天夜里溺死在了地窖的酒桶中,尸体已经安葬了。
原来,家人是不会在原地等待自己的。
“后来,我去了打铁铺当了一位学徒,但打铁师父非说我有修习剑术的天赋,逼着我练剑,借钱给我报考学院,骂骂咧咧地说要我以后孝敬他。”
“但是等我好不容易毕业了,考上教国的圣骑士团了,他却因为贵族纵马不甚跌下了桥梁,摔死在了河边。”
“没福气的老头子,来人间一趟都没过什么好日子。”
教廷中有一间专门供给神职人员的告解室,这间告解室是黑暗的、封闭的,铭刻的变声法阵会扭曲声音的传递,站在告解室两边的人完全认不出彼此。
即便是圣职者,也有可能会犯错、作恶,这间“黑暗告解室”就是供他们发泄情绪、忏悔罪行的场所。
科尔温是被队长推荐过来的,圣骑士团队中的成员也曾偷偷摸摸地告诉他,在这里告解,运气好甚至还能遇到教宗。
“如果一定要找一个人来听取我的一生,我只希望那个人是教宗冕下。”
或许光明圣教的圣骑士都拥有这种浪漫的愿望吧。所以明明是一群刀剑加身也不皱眉的硬汉,却依旧前赴后继地占据着告解室,矫情地述说着并不存在的烦恼。
被同僚推进告解室时,看着他们挤眉弄眼的模样,科尔温还皱了皱眉。因为圣骑士的同伴们就说要送自己一件“生日礼物”。
什么礼物?一个告解的机会吗?科尔温觉得有些无聊,但从房间对面传来被扭曲改变的声音时,科尔温僵住了。
“你有什么想倾述的吗?”那声音平静、温和,经过变声后听不出是男是女。但是整个教廷中会用这种语调与顿挫说话的人只有一个,那便是教宗。
——圣洁温柔、光辉灿烂的圣女,一切荣光的汇聚,行走人间的神明。
让教宗听取我的一生?……科尔温攥紧了拳头,只觉得掌心沁出了冷汗。
“您……愿意听吗?”他深吸了一口气,听见自己颤抖的声音。
“如果,你愿意说的话。”那位人间之神作出了如此温柔的回应。
科尔温开始讲述自己的一生,从支离破碎的家庭到后发生的所有,痛苦的,悲哀的,难以宣泄的……一切的一切。
他说了很多,冗长而又繁琐,甚至已经超过了告解的时间,但教宗没有喊停,她只是安静地听着。
“……这就是我的故事了。”科尔温觉得自己很糟糕,像个不知克制美德为何物的蠢货一样,对着尊贵的上位者一股脑地宣泄自己的内心。
那些知道“科尔温”故事的人,总是会说出“可怜”、“命苦”之类的话语。但不知为何,科尔温很害怕在教宗这里听见相同的评语。
他低头坐在告解室里,宛如等待审判的罪人。
然而,教宗什么都没有说,没有评价他的人生,没有安慰他的伤痕。她聆听完他的一生,却是说“这一路走来,辛苦了。”
科尔温不记得自己那时的表情了,但大概是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又有些失落吧,所以他故作轻松地道“您完全不安慰我呢。”
“你需要安慰吗?”教宗反问他。那时科尔温隐隐感到了明悟,与其他圣职者不同,教宗从来都不会急于将自己的想法灌输给他人。她只是聆听,然后引导。
“我想要您安慰我。”科尔温像个受尽委屈的孩子一样,流着泪,对“母亲”说了实话,“安慰一下我……这并不是糟糕的一生。”
“没有人能评价你的一生,孩子。”她的语气那么温柔,“仅用一两个词囊括你的一生,未免有些简单粗暴了。”
“它或许让人很痛苦,也或许不。但我知道,是它让你变成了今天的样子。”
“变成了这个能坦然说出往事、坚信它并不只是糟糕的样子。”
教宗有多温柔呢?她甚至担忧一个鲁莽出口的单词会刺痛你的人生,哪怕这个词的本意是善良的。
即便是遍体鳞伤的灵魂也会在教宗这里得到抚慰,她对待你,就像母亲轻柔地将皮肤娇嫩的孩子放进了填满棉絮的摇篮里。
这世上本就没人能够将他人彻底的救赎,因为只有自己才明白,自己到底走过了怎样的长途。
后来,科尔温便经常会去那间黑暗的告解室,哪怕这个名额是挑翻了整个骑士团硬生生抢过来的,他也不准备将它让给其他人。
“你只会在星期三出现,那我便称你为‘星期三小姐’吧。请多指教。”
“请多指教,‘星期三先生’。”
离开了告解室,他们便是效忠教廷的圣骑士与高高在上的教宗,但在看不见彼此的暗室中,他们只是“星期三”。
虽然没有经过正式的宣誓,但科尔温已经对神明进行过告解,今生只想成为追随她的信徒。
所以,当他不顾一切地突破重围,循着指引来到庭院时,他看见的就是那个眸发颜色消退,宛如稀薄晨光般的女人。
比起灿烂的金发与稠艳的翠眸,这种浅淡的颜色反而出乎意料的适合她,让她仿佛下一秒就要消失在天光下。
她抬头仰望着光明神的神像,面上没有什么表情,像冬天的薄雾般朦胧、易散。
魔族的叫嚣还在耳边嗡鸣不断,科尔温心想,他决不能让教宗被魔王带走,绝对不能——
他近乎失礼地抱住教宗的腰肢,想要将她带去安全的地方,但下一秒,一道黑红色的烟雾如利刃般刺来,砰地砸在了圣光护盾之上。
科尔温吐出一口污血,整个人倒飞而出,重重地砸倒在地上。他捂着心口,挣扎着想要爬起,然而伤势过重,眼前阵阵发黑,理智濒临涣散。
刚才,若不是教宗在危急时刻下意识地展开了圣光护盾,突如其来的一击就能将科尔温当场击杀。
一道魔力强行撕开的深红罅隙毫无预兆地出现在了教宗的身后,科尔温想要大喊提醒教宗,却因为淤堵在喉咙中的血水而说不出话。
刺耳呼哨的风声在耳蜗中充盈,一身漆黑华服的魔王自空间的罅隙中缓步走出,身后的人形魔族呈拱卫状,恭敬而又沉默地跟随着他的脚步。
庞大的阴影笼罩住女子清瘦的身形,俊美到近乎不详的魔王裹挟着强大可怕的威势,如收拢羽翼的巨龙般落在了教宗的身旁。
稀薄的光辉已经无法照亮此世最为深沉的黑暗,溢散在教宗身侧的光之粒被魔王身上的黑雾吞噬。
但那黑雾仍不知足,恬不知耻地化作蛇影缠上了教宗的双腿,桎梏她的行动。下一秒,一对十分眼熟的漆黑手环便“咔”的一声,扣在了教宗的手腕上。
“我来接你了,蕾切尔。”魔王微微倾身,戴着皮革手套的手指撩起教宗一缕淡金色的发,温柔却饱含挑衅地贴在了唇上。
——“等我来接你,蕾切尔。”
那是魔王离开教廷的那个夜晚,他附在教宗耳边,轻声承诺过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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