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川谢家不是来送寿辰礼,而是来要回当年的陪嫁。
不管是讨钱也好,还是“重写族谱”也罢,这两件事任何一个拿出来都足以惊掉人下巴,来到这里的贺家族人一个个虽没有明说,但想说的话都恨不得写在了脸上。有不少人已开始看向贺书玮,和刚才不同,这次的震惊更甚。贺书玮如芒刺背,扶着贺老夫人,低头一言不发,只沉默着,若细看可以看到他微微发抖的双手。
谢泗泉的十口箱子,把他多年来的自信在众人面前砸了个粉碎。
众人还在院子里说话,贺书玮听到父亲开口,耳中嗡鸣一片什么也听不清,费劲了力气听到的全是关于“谢璟”。
不是严厉,也不是宽容,是他十数年来梦寐以求的那种语气。
是父亲对儿子的口吻在说话。
贺书玮几乎站立不稳。
贺老夫人捏了贺书玮的手,焦急看向他,紧跟着又强装镇定地向谢泗泉寻求证人:“你说是,难道就是了吗?总要有人证吧?”
谢泗泉拍拍手,让人送了一位年约七旬的老太太过来,也是一身西川式样的衣裳,青灰色螺纹长袍,上头斜襟一排银纽扣,正是寇姥姥。
贺老夫人认得她,脸色不禁一变。
寇姥姥并未和贺家其他人说话,只上前跟贺东亭拱手行礼,喊了他一声:“姑爷。”
贺东亭神情触动,立刻几步走下台阶,激动溢于言表:“寇姨,您还活着!”
“是,老婆子还活着。”寇姥姥表情淡然,抬眼仔细看了他叹道:“姑爷老了些,有白发了。”
贺东亭眼眶泛红,抬手扶她,寇姥姥却退后一步摇头道:“姑爷,我来这里有话同你说。”
贺东亭:“寇姨,您说。”
谢泗泉却拦住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保保,你跟我来。”他拿眼神看了贺东亭,“你也来。”
贺书玮看着他们要去的方向是佛堂那边,心里猛地跳了一下,他脸色发白额上挂了细密冷汗,下意识就要跟过去,但刚走了两步却被谢泗泉回身瞪了一眼,骂道:“你若敢走近一步,我就打断你的腿!”
贺书玮从未见他如此凶过,已经不是对他猜疑、不满,而是带了毫不掩饰的恨意。
贺老夫人上前安抚他几句:“书玮别怕,西川蛮人每次都是如此,你别放在心上。”
贺书玮心里知道这次不同以往。
打从在拍卖会第一眼见到那个叫谢璟的人之后,他就有些担心,但那会儿还能自欺欺人,心想这人与西川联系不大,但谢泗泉认下对方,是他始料未及的事。
这么多年,谢泗泉起过疑心,但这人胆大心细,没有证据不会轻易动手。
哪怕之前贺三爷弄来那么多假货,谢泗泉一气之下也只是砸了贺府,没有断绝关系。西川的谢家主像是一只老谋深算的头狼,看似莽撞无礼的举动,其实都是在试探,同时也是示威——他在给谢沅真正的骨血留着位置,也是在告诉所有人他的立场。
贺书玮心里其实有些怕他。小时候舅父对他很好,但是随着他年岁渐长,对方态度也在变化,每次都盯着他看上一阵,眼神说不上什么,但总让他担心自己哪里露出破绽,惶恐不已。尤其是这几年,谢泗泉的古怪性子变本加厉,每次问起他好些事答不上来的时候,对方都会“啧”一声,让他羞愤难当。
佛堂里。
寇姥姥给小姐的牌位上了香,跪坐在那里哭得已没了力气,哑着声音说了自己这些年带着谢璟逃亡的过往。
谢泗泉眼眶也发红,但忍住了,握着拳头没有落泪。
贺东亭几次摘下眼镜,眼泪滚下,几乎是在寇姥姥出现的那一刻,他就已经确信,这是他妻子的保嬢,是他妻子最最信任的一位长辈。
寇姥姥哽咽着讲完,对他道:“姑爷,我原没想着还能见到你,既然见了,那我也同您讲一句。璟儿是我看着出生,亲手剪断了脐带,小姐临终嘱托未敢有一刻忘记,这孩子我带在身边,在我眼皮子底下长大成人。小姐说,等璟儿长大一些,再让我送他回来,老婆子没有食言,做到了。”
贺东亭羞愧难当,喊了一声寇姨。
寇姥姥道:“老婆子是黄土埋到脚脖子的人了,也没什么求你的,只为了璟儿,求您一回。”
“寇姨您别这么说,您要什么,只管开口,只要我能做到……”
“我要带小姐回去。”
贺东亭哑然,睁大了眼睛看向她。壹趣妏敩
寇姥姥艰难起身,伸手抱了供奉的那方牌位在怀里,一旁的僧人吓了一跳想要上前,寇姥姥却抱着不肯松开,哭着道:“姑爷行行好罢,可怜我璟儿从小没有见过娘亲,一日都没有跪拜过,您怎么忍心让不相干的人跪在这里祭拜啊,若是小姐在天有灵……小姐她……”老太太向他跪下行礼,贺东亭哪里敢受,立刻单膝跪下搀扶她起来,几次未果,也给她跪了,“寇姨,您要什么都行,惟独这个,我,我……”
谢泗泉上前拽开他,亲手扶了寇姥姥起身,把老人护在身后,面露凶狠道:“保保,你拿着就是,我看今日谁敢拦你!”
贺东亭想上前,谢泗泉抬手给了他一拳,骂道:“我看不惯你许久了!阿姐当初嫁给你,你是怎么跟我说的,你说你护她一辈子!贺东亭,我阿姐死了——死了啊!”他攥着拳头,赤红的眼睛里终于滚下热泪。
贺东亭听到,但未反驳一句,他眼睛里只有寇姥姥怀里的那一方牌位,只知道死死抓住谢泗泉的胳膊不让他走。
谢泗泉一根根掰开他手指,咬牙道:“你既愿意守着那个假的,那就一辈子守着他过吧!你配不上阿姐对你的维护,这么多年,守着假象不愿醒来,拿着鱼目当珍珠,真是可笑。”
贺东亭血液往头上涌。
但他无法反驳。
他的确委屈了谢璟。
委屈了那个从小受尽苦难、他和沅沅唯一的孩子。
院子里。
西川谢家列了好长的陪嫁单子,让贺家开了库房,一件件逐一搬出,有些凑不上的,也折算了银钱或用其他物品相抵。不拘什么,只要是值钱的,地皮、房契都可以,谢家不挑。
贺老夫人痛心疾首,想去阻拦,但架不住对方带了四十余人的好手,完全奈何不了对方。壹趣妏敩
这帮西川人在最初受到阻拦的时候,劈手砸了一把太师椅,贺家其他亲戚族人已做鸟兽散,实在不敢拦在前头。几年前谢泗泉把贺家砸了个稀巴烂的事儿,还历历在目,谢家主是混不吝的,再加上贺东亭事后对妻族一字未怪责,这也让周围的人不肯去趟这浑水。
贺老夫人催着贺书玮上前去拦着,贺书玮却扶着她,面露无奈。
身后一道声音传来,贺东亭平静道:“让他们拿。”
贺老夫人回头一看,见贺东亭正跟在谢泗泉二人身后缓步走来,她视线落在寇姥姥怀里的事物上,心里立刻知道不好,虽蒙了一层黑纱,但她也能猜出是何物。贺东亭对谢沅迷恋至深,当年为了那个西川女子什么大逆不道的事都做得出来,这会儿谢家抱着谢沅的牌位,只怕贺东亭什么都听他们的。
贺老夫人心疼钱财,口不择言道:“东亭你醒醒,当年便是如此,为何现在你还执迷不悟啊!谢沅已经死了,你为了那个妖女丢了魂,连我们都不要了吗……”
她只说了谢沅一句不是,贺东亭立刻黑了脸,沉声道:“老夫人病了,来人,送她去乡下静养。”
他眼里看着的,只有那个牌位。
再无其他。
傍晚,谢泗泉带了十只硕大木箱抬回东院。
谢泗泉回来之后,径直去拜访了白九,九爷有些意外,对他道:“东西都装好了?这比我预计的要快许多。”
谢泗泉大大咧咧坐在对面,手里玩着一把镶嵌了宝石的匕首,笑道:“怎么,你在这都听说了?”
九爷点头:“略有耳闻。”
谢泗泉坐在那想了片刻,从怀里掏出几张合同,递给他道:“这是东郊的两家厂房,你瞧瞧,是不是你这两日想收购的?”
九爷疑惑:“是,但这并不是贺家所有,为何在你手上?”
谢泗泉道:“那家原本就快做不下去,贺东亭用了一年多的时间刚吃下,若不然你去东郊建厂,他为何这么紧张?你当拍卖会的时候他是想跟你交好吗,无非是探探底细罢了,你们看中了同一片地方,说起来姓贺的也就这点本事还算不错,看东西准,看人眼光实在太差。”
九爷没接,还在看他。
谢泗泉愣了一下,道:“给你就拿着啊,看我做什么?”
九爷:“无功不受禄。”
谢泗泉啧了一声:“我就烦你们读书人这点臭毛病,给了东西还得要夸奖是不是?好好,这是我替璟儿谢你的,你在北地照顾他多年,我心里感激,可以了吧?快拿着吧,那片地皮不错,你收了我心里也痛快些,好过便宜那些王八蛋。”
九爷:“那我就以璟儿名义入股,等过几年一并给他。”
谢泗泉没在意,只当他说客气话,左右看了又问道:“璟儿呢,今日怎么没见他?”
九爷:“胡达早上来找他骑马,玩儿了一天,应当快回来了。”
“胡达个龟儿子,早上带出去肯定没挪窝,马场那边偏远,吃什么!”谢泗泉骂了一句,坐在那匕首都不玩了,起身去找人。
也是赶巧,刚到院子里就遇到了谢璟一行人。
谢璟身边跟了一个眼生的护卫,正在低声同他说着什么,谢泗泉赶到的时候刚好听到对方说起贺家,眼睛看到他,噤声让开了几步。
谢泗泉也不管这些,上前推开胡达,亲手替谢璟牵马,笑着道:“璟儿出去玩了一天,可还好?”
谢璟没下马,拧眉问道:“舅舅,贺东亭和日本人做生意?”
谢泗泉摇头道:“那倒没有,是为了营救几个学生之事,因此才有些牵连。”
谢璟神情放松许多。
谢泗泉以为糊弄过去,还未开口,又听谢璟问道:“你今天为什么抬了空箱子去贺家?”
“啊,这个,就是把这么多年的的东西要回来,一来是你那份儿,还有就是舅舅这些年送出去的,不能便宜外人不是。”谢泗泉有些尴尬,但还是说了,“我也认错了几年,当初送了不少,那都是舅舅留着给你的。”
谢璟:“没动手吗?”
谢泗泉笑道:“当然没有,舅舅跟他们讲道理啊。”
谢璟看了他一会,才点点头,想要下马。
谢泗泉没让,给小外甥牵了马送他过去,跟他说这次回西川的趣事。
谢璟喊他:“舅舅。”
“嗯,怎么了?”
谢璟缓声道:“我不是你们斗气的工具。”
谢泗泉回头看他,连忙道:“当然不是!白先生都同你说了?舅舅原本也没想瞒你,只是时间太赶,这次回西川还要交代一些事、找一些家里的人,一来一回,耽搁了时间。”他不等谢璟再问,全都跟他讲了,“其实我临走的时候就和白先生安排好了这些,你爹……就贺东亭,他已经有所察觉,之前的时候背后的人藏得太深,我这次其实是帮他一个忙,水得搅混了,才好摸鱼。”
谢泗泉念叨一路,在他嘴里贺家就没什么好人,几个兄弟死了的不说,活着的贺老三就是个无赖,他们贺家的才气算是都汇聚到贺东亭一人身上,也就出了这么一个好人。
谢泗泉总结道:“贺书玮装地太像,非得做一个局才能把他和背后那只老狐狸一并抓出来。”
谢璟问:“是贺三爷?”
谢泗泉摇头:“他有那个心,却没那个胆,背后一定还有人给他撑腰。”他叹了一声,又道:“你不知道,你爹他这辈子最想的那个人已经不在了,所以他想多一个人记住,所以着相了,走不出来。”
“说起来,他比我可怜。”
“璟儿,你以后遇到喜欢的人不要陷得太深,不值得。”
谢璟翻身下马,对他道:“舅舅不用担心,我心里有数。”
谢泗泉握了他的手,忽然笑道:“璟儿心里有人了?那个人是谁,我见过没有?”
谢璟另一只手握着马鞭,轻轻挑开谢泗泉衣领一角,平静看着他颈子上的红痕,不答反问:“舅舅身边也有人了,那人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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