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曲毕,余音犹绕梁。
停弦,司徒骊怀抱琵琶缓缓起身,袍袖垂落,慵懒舒展,露出半段欺霜赛雪的皓腕。
无视周遭的诸多视线,她垂首低鬟,依旧不曾抬眸。
步履优雅,若流风回雪,便是世间最注重礼仪的宫廷嬷嬷看了,也得暗自叹服其行止实在是再符合闺范不过了。
如此,常人自难看出司徒骊看似纤弱的女子皮囊下掩藏的煌煌野心。
但司徒懋,作为身长在皇室的子弟,从小就浸淫在为攘权夺利明争暗斗的权谋土壤里,却未必看不出。
多年后,当日在场的人,且不巧经历过之后那场政变的幸存者,对女主天下暗自不满时,何尝不曾私下扼腕叹息: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但此时无人知悉司徒懋那时的真实想法。
他既已明了司徒骊的野心,却迟迟不对其下狠手,究竟是顾念那点子微末的“手足之情”,还是对这个对手潜藏的实力有所顾忌,更或者便真如宫廷传闻那样……
若顾念彼此手足之情,兄长岂会将妹妹当作伎子取乐?
若顾忌对方潜藏实力,岂不知打人不打脸,软刀子磨人更招忿恨?
然想到第三种可能,那些好事者便自觉噤了声,不敢再随意揣测下去。
后世男权拥护者对女帝的恶意抹黑暂且不提,光阴的序齿仍停留在此时。
对周遭聒噪充耳不闻,司徒骊正欲回座,却被司徒懋再次叫住。
“甘奴儿,不要这么扫兴,天下哪有宴席未散先停弦的道理?”
斜靠在脂粉堆里,司徒懋胸怀大敞,左右拥美,脸色酡红,两眼迷离,瞧着好似醉糊涂了。
但他分明清醒得很!
将心爱的‘皇妹’从头到脚扫视了一遍,目光停留在其纤白柔韧却不显孱弱的藕臂上……
司徒懋突然冷哼了一声:“他们都道你乖巧伶俐,难不成便是这般乖巧伶俐的!”
司徒骊顿住脚步,至此,终是抬首。
狭长的双眸向司徒懋扫去,目光不带一丝温度,满满的疏离下,细究起来,或许还掩藏着几丝不易察觉的厌恶。
“怎么?翅膀硬了便觉得吾奈何不了你?”
手中酒壶被投掷在地,砸在番邦特供的长绒织就的波斯地毯上,发出几声“当啷”的沉闷响动。
司徒懋长吐一口酒气。
他双眼通红,用一种旁人无法言喻的阴森可怖的眼神恶狠狠地死盯着司徒骊:“告诉你,女子就该温驯似鹿,而男人才是猛兽!换作机灵的女子,碰上猛兽早就乖乖袒露肚皮,如此,猛兽说不定觉得她无趣,也就随意放过。”
但‘皇妹’啊,你看上去可太有趣,太令猛兽有征服的欲望了。
司徒骊读懂了他的眼神,轻蹙眉,她扶在琵琶弦上的指尖颤了颤,原准备……
旁侧的裴恪早看不下去了!
先前司徒骊奏乐时,因气恼,纤瘦的手腕绷起了青筋,他因气愤,按陷在绒毯里的纤薄手背也跟着青筋暴起;
待司徒骊奏乐半途,已是按下不耐,为凰图霸业计忍下一时羞辱时,他因痛心,整个人就似死灰底下掩藏的活火山。m.sxynkj.ċöm
一而再,再而三,司徒懋才刚那些话就是点燃难承其重的骆驼身上最后一根稻草的火引子。
——再老实的活火山也得炸了!
即使是天皇贵胄,也无这样戏弄一个弱女子的道理!
“殿下!”裴恪猛地站起身来,他觉得自己绝不是私心作祟,便是今日舍身,那也是因大义!
结果……
司徒懋眼风不动,反倒是听见响动回头的司徒骊一个凌厉眼神扫来,他就被镇住,怂得话也不敢说动也不敢动了。
天呐,就是这个眼神,就是这样的眼神!
没猜错,也没想错,这难道不就是书上说的倾盖如故吗?
她知我要做什么,我亦知她在想什么,彼此这是注定要成为知己的啊……
裴恪呆滞在原地,满脑子都是方才佳人甩来的一记怒视。
双眸放空,唇角不觉上翘,他喜形于色,整个一副外人看来不禁会怀疑灵智是否清明的“痴傻”神态。
幸好司徒骊的视线一掠而过,别说注意到裴恪的神色,就连他长相是何模样也没记清。
也就之前司徒懋提过一嘴其人像章文略家里弟兄,她将这条讯息暗暗记下留待后用。
虽则,她之于章文略的容貌最突出的印象,也不过就是对方时常挂在面上的虚假笑容。
冷淡回首,司徒骊懒得去计较司徒懋是真醉了发酒疯,还是无事也要生事找她的茬。
随着朝中局势变幻,她跟司徒懋几番交手,找彼此的麻烦也不是一两次。
不过对方蠢在都摊开在明面上,司徒骊则是因朝中风向,处于弱势,多是从暗处着手找补回来罢了。
细究起来,并未吃亏。
暗暗再记下司徒懋一笔烂账,司徒骊冷着脸,抱着琵琶又回了原位。
转轴拨弦,流珠再续,渺渺仙音再现尘世。
裴恪蓦地惊醒,环顾四周,却见糜烂的人事依旧糜烂,而清丽脱俗的道袍女子颈项低垂,依旧在弹着琵琶曲……
仿佛之前的她予他的回眸只是错觉,一切都只是琵琶弦上相思梦。www.sxynkj.ċöm
裴恪定定地看着司徒骊,再次下定了决心,他要带她走,带她逃离这个充斥着肮脏龌龊的地方。
这次,他默不作声,只大步向前迈去……
突兀一阵清冷箫声响起,直直间入琵琶调。
拨弦的指尖微顿,琵琶停弦,几息间,清冷的箫声却是未绝。
于是司徒骊便明了来人身份。
她头也未抬,再拨弦时,便下意识把指尖交替加快了三两分。
弦音急,萧音亦高起,弦音俞急,萧音……
正处在变声期的少年倏而拔高了声腔问同窗:“这便是你们说的谢院首?!”一个没收住,还破了音。
箫声停了。
赢了!
他钦慕的女子赢了!
嘿嘿嘿嘿嘿嘿~
幼稚的某裴姓少年心里哼着欢快小调儿,忍住揉喉结的冲动,假作不知许多人都把视线聚焦在了自己这儿。
他胡乱在地毯上逮住个醉醺醺的酒鬼,像是还未意识到自己的“悄悄话”说得过于大声:“起来,不是说要同谢院首讨教学问吗?!”
酒鬼不耐烦地拍开他的手,说了真话:“骗你的你也信?谢檀之清高得很,从来不屑于跟我等来这种地方。”
另个酒鬼也闭着眼睛嘻嘻笑:“是啊是啊,长得漂亮,性子也跟贞洁烈女似的,大家伙别说能跟他勾肩搭背了,连他衣角都不敢摸!”
“那是!毕竟御定的驸马嘛,这是在给公主守节呢。”
“什么檀之风采进相玉质,咱青鹿书院的院首又如何,驸马爷可不是那么好当的……”
“……不过谢家势力大嘛……公主以后嫁了人也得乖乖听话……”
温柔乡里胭脂酒,醉倒了大片人。
喝高了之后有什么不敢说?
什么都敢说!
往常那些钦羡的,看不惯的,憋在心里的……
通通给掀个干净。
箫声停,弦乐亦停,院内不知何时静了下来。
余下那些原本就只是微醺的人,反倒越听越清醒。到最后,他们骇得不得不趴伏在地上装作烂醉,一动不敢动。
“……”
不是谢檀之就不是谢檀之呗,裴恪原就是没话找话,但耳听着这帮子不学好的醉鬼话题越跑越偏,竟然攀扯冒犯到公主那等金枝玉叶身上去了……
裴恪打了个激灵,有种芒刺在背的错觉,也顾不得诸人醒来后会否再针对他了,连忙挨个大力甩巴掌,助他们清醒清醒。
在他忙活个不停的时候,却有脚步声自他身后传来,在他身侧站定了。
裴恪下意识地微微偏过身子,眼角余光瞥见来人锦罗玉衣的下摆。
他愣住了。
随后,似雷火劈过天灵盖,他的灵台在瞬间痛得麻木。
那些原本该遗忘的、以为遗忘了的惨痛回忆,像潮水,汹涌不可阻地向裴恪纷至沓来。
牡丹。
金线绣的牡丹。
跟他娘针法别无二致的金线牡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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