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颂不知道自己待在这里多久了。
医院,学校,餐馆,街道。都是常见的城市元素——如果这些东西现在不是字面意义地像肿瘤一样挨挤在一起的话。
一开始还是正常的。
他以为自己被绑架到了某个县城,第一反应是去警察局求助,警察却仿佛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只会机械地重复”你需要什么帮助吗”。他茫然地离开警察局,花了大半天才弄明白自己还在s市,只不过是很多年前、停留在某个时间的s市。
只有做出“正确”的反应,时间才会往前走。
可是就像陷入逐渐凝固的琥珀,挣扎只会带来更多的痛苦。随着他在这里的时间越来越久,做出的错误选择越来越多,周围的一切也越来越不正常。
原本至少能进行一句正常互动的路人,脸上的表情越来越僵硬,说出的话也不再具有含义,再之后,他们的皮肤剥裂开,里头的血肉破土而出。
街道越来越拥挤,建筑内部的东西也跟着“破土而出”了。
宋颂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
他只知道自己马上就要疯了。或者已经疯了。
所以当某个长满触手的怪物终于向他表现出攻击性的时候,他几乎是喜悦的。
粘稠的、鲜艳的、有着油画般色彩的肿胀物蠕动着,伸出细细的同色触须,往他身上爬去。怎么更精确地形容那种颜色呢?当触须爬到眼前的时候,宋颂看清了。就像车辆漏出来、浮在马路上的一层油,掺着水和灰尘,于光线照耀下反射出的,那种薄薄的彩色。
晃动着。扭曲着。
宋颂颤抖着闭上眼睛——
不,他没办法闭上眼睛,他的视线被那诡异而美艳的色彩牢牢吸引住,连移开都做不到。
“吴朝?”
就在这时,一个声音响了起来。
宋颂呆滞的眼珠一动,虽然岌岌可危的san值在疯狂提醒他不要去看,但不知怎么的,来人还是无可避免地印入了他的眼帘——像是整个“琥珀”都在向声音投注视线,而他作为“琥珀”的一部分根本无法抵抗。
居然是个正常的人类男性,年龄在25到30之间,面容隽秀柔和,看过来的视线带了一丝温和的讶异。
来人穿着浅咖色的风衣,里面是红棕相间的格子马甲配露出一角的白色衬衫,正轻松地从围墙(?)上一跃而下。他掸了掸衣角上的灰,往这边走来,动作间有种说不出的从容潇洒。
他越走越近。
怪物循声扭过头。
宋颂干涩的喉头动了动,不要过来,不要过——
“吴朝。”
来人一步不停地走到了怪物身边,仿佛什么异常也没看见似的轻轻拍了拍怪物的肩——假如那是肩膀的话。
宋颂眼看着前者白皙的手指先沾上了油污般的色彩,再是浅色的袖口——
然后那片色彩像接触到阳光的浮雪一样融化了。
“师兄。”
融化的过程中,看不出哪里是嘴、扭曲着蠕动着的怪物发出含糊的声音。
“你怎么在这里?老师在找你。”来人提醒道。
“啊!完了完了。”怪物慌慌张张地说,它好像完全没注意到之前的异变,随着越来越多的话出口,它逐渐变回人形,居然也是个年轻的男性。当他完全无视宋颂匆匆和来人告别,抬脚离去的时候,缠绕于宋颂身上的细长触手也和另一波触手分离,慢吞吞跟着他的脚步离去了。
来人又看向宋颂。
失去支撑的后者腿一软。
……腿?
来人不等宋颂躲避就扶了他一把,看出他的不自然后又很体贴地松开了:“你还好吗?”
宋颂哆嗦着嘴唇,声音嘶哑:“你……你是人?”
来人顿了顿,迟疑的:“需要我送你去……”他观察了一下宋颂,“医务室吗?”
宋颂语无伦次,干涸的眼眶发烫:“你,我……”
医务室?师兄?这是另一个误入的人吗?太好了,他终于有同伴了!
等他和扶乐——不知道是后者亲和力点满了还是他实在需要正常的交流,一起来到粥铺,他们已经交换了名字,宋颂正准备把自己困在这里的来龙去脉都说一遍,顺便问问后者是怎么进来的。
粥铺是他知道的为数不多安全的地方。在把菜单上所有的东西都报了个遍后,“生滚肉丸粥”成了他第一个做对的选择,时间往后走了大约两个小时。
这于是成了他唯一能获得食物——
垂在粥铺门口的一串串眼球——它们本该是大街上悬铃木的一部分,如今逼仄的空间已经把这些“果实”挤到了店面门口,并低低地垂落下来——此时正互相碰撞,发出咕叽咕叽的闷响。无论晃动的幅度多大,它们的眼珠都一瞬不瞬地盯着两人。
——以及“眼睛”的地方。
真怀念啊。
扶乐将视线从外面的悬铃木上移开,冲名叫宋颂的年轻人安抚地笑了笑:“你也喜欢这家店?”
从“正常”视角来说,很难判断谁更需要安抚:扶乐对面的年轻人虽然还是个人形,但由于眼眶和突出的眼球实在不配套,里面细细的触手不得不通过不住蠕动来达到眼球的转动。
这时,细小的触手们颤抖着,小心翼翼不让眼球转到能看到厨房的角度,整个视线就僵硬地停在了对面的人脸上:“你……”
你看不到吗?宋颂想说。
对着这样——这样的东西,还谈得上喜欢不喜欢?
……他忽然意识到什么。
“你知道这家店?”他悚然道,并追寻到了违和感的来源,“刚刚那个你也叫了……你没看出——”www.sxynkj.ċöm
没看出什么不对劲吗?它根本就不是人啊!
他面前的人微微蹙起眉。
宋颂一口气哽在喉咙,想起来了。
这里怎么会有“人”呢?
他自己都不是了啊。
*
“医生”死得很惨。
调查员通常都死得很惨,但代称是医生的那位死得尤其惨。
在和搭档画家遭遇“电影溢出“事件时,医生因为过高的灵感直接被拖进了屏幕。还是因为过高的灵感,他和某位不可言说之存在对视了。
灵感能让人发现不存于肉眼的线索,聆听不可说的呓语,同样,灵感也意味着更容易陷入疯狂,堪称不可言说的最佳传染源。
对视发生后,医生不可避免地陷入了异变。在成为那位不可言说之存在的现世载体、污染蔓延之媒介之前,医生先送出了一同陷入的几个观众,然后砍掉双腿,在身上刻下永恒沉默之咒,最后用刀划开了自己的喉咙。
据说当画家终于找到屏幕深处早已死去的医生时,后者身上能依靠自身触碰到的地方,包括脸,都是层层叠叠刀痕写就的咒文,每七十三刀为一组,共一十三组,全身上下的血都差不多流干了。
听到这里,宋颂倒吸一口凉气,还是不明白对面的女士为什么要和自己说这个。
——那个叫扶乐的年轻人在听完他的遭遇后沉默良久,似乎明白了什么,带他去了“医院”,并让他待在某个“病房”里。
在无数次的探索中他当然来过“医院”,清楚地记得这个病房是进不去的,不仅这里,医院的很多地方都是进不去的。
“你等在这里,一会出现裂缝,嗯……比如说有哪里裂开的话,走进去就可以离开了。”青年耐心地解释,“出去以后不一定是你进来的地方——你的手机还在吗?”
宋颂:“啊?”
扶乐问:“手机还有吗?”
宋颂:“有、有的。”
话题突然从玄幻转到了现代,他没有反应过来,下意识把早就没电的手机掏出来。
扶乐看了一眼,找了根充电线给他:“你先充会电,这样出去以后就可以用了。”
宋颂:“可,可是……”
他之前试了很多次,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时间停滞的关系,电是充不进去的。
“可以的。”扶乐垂下眼,很快又收好表情,示意他看墙上的挂钟,“你看,时间已经在走了。”
对方也许没注意到,但自从扶乐来到这里,时间就是正常的。
“至于你的眼睛……”他想了想,“愿意让我看一看吗?”
宋颂答应了。
……
回到现在。
长着正常双眼的宋颂面前坐着自称来自“委员会-监察组”的女性。
“所以我们都很敬佩医生,委员会本来想把医生葬在先驱者公墓,可是画家没有同意。”
介绍完那次惨烈案件的林就雪叹了口气。
“他带着医生走了。”
宋颂小声说:“也许是没办法接受搭档的死亡。”何况是那样一位勇敢而果决的搭档。
“嗯。”林就雪颔首。
宋颂呐呐:“可惜人死不能复生……”
“人死不能复生。”林就雪重复一遍,神情复杂中流露出一丝恐惧,“在神秘侧,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
听出话里的意味,宋颂张大了嘴。
“或者说,我们本来以为是不可能的。”林就雪说道,“哪怕复生,活过来的也不会是原来的那个人,好一点的是一具不会说话不会动的躯壳,坏一点的……”
她没继续说“坏一点的”会怎样。
宋颂磕磕巴巴:“画家把医生复活了?”
林就雪将视线投向他:“今年年初,有人看到了医生。”
活生生的,行动举止没有丝毫异样,看起来比绝大部分调查员都要正常的,医生。
哪怕不是什么敏锐的人,宋颂也第一时间意识到了异样:“那画家呢?”
林就雪微微摇头,继续说:“不等我们进一步试探,医生就发现了,我们也失去了他的踪迹。”
宋颂:“可能、可能只是人长得像——”
“姓名也一致。”林就雪打断他,“神秘侧的姓名可不是普通的姓名,是有实质链接的。”
别人对名字的想象与期许,甚至会反过来塑造承担名字的本身,这就是为什么调查员在事件中都会使用代号。何况比起探寻一个不明身份的存在,直接验证是与否要容易得多。
宋颂不敢说话了。
林就雪不管他的沉默,“现在又有人见到了他。”
宋颂浮起不好的预感:“谁、谁?”
林就雪看着他:“你。”
他、他见到的……
宋颂垂下视线,嗫嚅着说:“我什么都不知道……”
“医生的本名,叫扶乐。”
*
“他们又发现我了。”
浅咖色风衣的青年叹了口气。
“怪我,我一开始都没有意识到……”他不想提起不高兴的事情,就跳了过去,“你也不提醒我。”
虽然对话中有“我”有“你”,但在旁观者看来他显然是在自言自语。
“提醒你又怎么样?”一个轻柔的声音问。
“那样至少我不会报出本名。”青年抱怨。
一问一答间,青年颈侧涌动出了什么深色的、粘稠的、沥青质的东西。那东西缓慢地蠕动着,表面时不时浮起疙疙瘩瘩的肉瘤,污水般洇湿了他浅色的风衣。
“那就杀了他们。”那声音平静地说。
与此同时,粘稠的东西已经攀上了青年的脸,当然还有相当一部分在青年颈侧徘徊,淌下来的液体已经打湿了他半个身体。
扶乐:“……”
话题是怎么跳到这里的?
而且。
“跟你说好多次了。”
他有点忍无可忍了。
“这样真的很痒啊。”
*
“之前说过,他本来的灵感非常高,在有记载的调查员里数一数二的那种高,但他现在的灵感好像……”
说话的人犹豫了一下,决定先进行相关科普。
“虽然神秘侧的东西会影响普通人,但只要灵感足够低,也就是说接收器足够迟钝的话,会免疫一部分精神污染。也算是另一种层面的’不见者不怪,不知者不罪’。”
“不知道是因为复活的关系,还是画家在过程中动了什么手脚,看起来医生现在对神秘事件相当钝感。”
一个没有联网的机器怎么能输入信号呢?
宋颂明白了,怪不得对方一开始像是没看到任何异常的样子。可他并不打算出卖自己的救命恩人,马上要说自己什么都不知道。
“还有一种可能,”
林就雪不歇气地说,神色一肃。
“他就是异变本身。”www.sxynkj.ċöm
*
“这应该是最后一批’记录’了。”扶乐抬头看眼前熊熊燃烧的医院。
和攀附在他身上的不可言说之物一般颜色的火焰舔舐着楼宇,整栋建筑慢慢消减下去,期间有蚁群般的文字想挣脱出来,还是被烈焰吞噬了。
他曾经存在过世界上的最后的证明也随之付之一炬。
“嗯。”
虽然没有直接的因果律武器,但想抹消一些东西的人可以通过异变找到过去的倒影,当倒影被毁掉,相关的知识也会被毁掉。
听起来和把大象关进冰箱一样简单,实操也差不多,所以扶乐现在才找到最后一个。
这家医院是他生前最后待过的地方。
医院大门右侧,写着“238号”的门牌也消失在了火焰中。
*
“甚至我们怀疑,他成为调查员的时候就不是——”林就雪说到一半眼神一滞,露出一丝茫然来。
宋颂下意识:“不是什么?——不对,”
他猛摇头,坚决的,“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林就雪没理会他,迅速掏出平板操作起来。屏幕投在空中,一排消息迅速弹了出来:
「记录不见了」
「什么记录不见了?」
「阿雪去干嘛了」
「阿雪不是去调查——调查什么来着?」
「她不是去处理那个倒霉蛋了,还有调查任务?」
……
要被处理掉的倒霉蛋本蛋又抽了口气,为自己望不见前路的命运瑟瑟发抖起来。
林就雪忽略那些消息,运指如飞,输入一串让人眼花缭乱的密码之后调取自己的任务记录。
目标人物背景调查这一栏下,标红加粗的部分,关于医生成为调查员前后的只有寥寥数语:
「“永昌路238号”事件受害者,经画家救出后,由后者推荐前往委员会成为登记调查员。
理智优,稳定优,建议纳入监察组。
经观察,灵感过高,不建议纳入监察组。」
*
“他们应该发现我之前就是个死人了,不知道相关’信息’传播范围有多大。”扶乐说。
“重要吗?”
“确实不太重要,”扶乐想了想说,“但是一大批记录同时消失还是会很明显的吧?”
“哦。”
扶乐:“……”
在这个话题上,他确实是非常,非常理亏的。
虽然生老病死是很平常的事情,在作为扶医生的那段人生里,他没想到告别会来的那么快。
确诊是在初秋,不等夏季来临,他就不得不和所有人告别了。到最后与其说身体上的痛苦难以忍受,不如说对这个世界的眷恋——对叶时瑾的眷恋更让人难以忍受。他不想放弃,可这条路还是走到头了。
好在事实证明,他的努力是有效果的,他离开后对方还是好好地活了下去。
……除了在某个偶然接触到神秘侧之后,选择成为调查员到处找亡者复生的方法以外。
大概是死而复生的关系,扶乐和不可言说、不可直视一系列事件都有拔出萝卜带出泥的粘连效果,好在也许是相同的原因,他的理智没那么容易归零。
可直接直视被强制寄生的情况下就没有办法了。那个时候他还想过要不然直接把那道缝隙炸了,不要让对方看到那堪称惨烈的一幕。
他的躯体本来就是消耗品,没什么好伤心的,痛就痛了,痛又不死人,总不能任由——
“你再说一遍。”当时被他安慰的人温柔地说。
扶乐:“……吃饭吗?今天晚上我做怎么样?还是出去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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