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芳原把篮子里装着饭菜的小碗挨个端正地摆到墓前，又取出一垒拇指高的陶瓷杯，绕着饭菜整整齐齐摆了一圈，摆完后，宋明哲拧开矿泉水瓶，弯下身用里头的黄酒将陶瓷杯们一个个倒至七分满。
“多喝两杯，家里还有。”宋明哲直起身。
柳芳原则淡淡地说：“吃吧，都是你爱吃的。”
等了一会，柳芳原让边上的扶乐扶婴把她准备的纸钱和纸衣纸鞋拿出来，一样样在饭菜前点燃，又让他们一左一右各往墓碑上用石头压了黄纸。
“我们一切都好，阿婴开始接手她妈妈的工作，乐乐马上要高考了，你在天上多保佑保佑他们吧，让他们身体健康，开心快乐。”柳芳原慢慢地说，没提不在场的儿媳妇。
说完，她示意扶乐和扶婴上前祭拜。
两个小辈于是上前，先汇报近况——大部分是扶乐在说，然后拜了拜。黑白照片里的男人笑容和煦，不言不语，注视着自己的一双儿女将香插在了墓前。
他们拜完后，柳芳原也没有多等，显然是对自己儿子的进食速度有着十二万分的信任，利索地将摆开的一人份宴席又收进了篮子里。
“不用挂念我们。”她说，然后招呼扶乐和扶婴，“走吧。”
宋明哲笑道，眼角纹路折成温柔的形状：“你看，你妈就是这样。”
他扶了扶一对孙辈的肩膀，也说，“走吧。”
他们顺着公墓的台阶拾级而下，一路上没人说话。阶边是密密匝匝的松柏，透过松柏能模糊看见不远处的湖，湖面微光粼粼，身后相隔不远不近的墓碑鳞次栉比，尚未熄灭的灰烬随风盘旋而上，又安静地栖息回亲人肩上，耳畔只有风的声音。
今天是扶婴亲自开车，她将两位长辈送到楼下，柳芳原没有留两个孙子孙女下来吃饭的意思，只在下车后顿了顿，站在副驾驶窗外的宋明哲就笑呵呵地从口袋里摸出两只手指长的小葫芦，每个葫芦上还绘了精致的生肖。
“奶奶特地给你们画的小礼物，一人一个。”宋明哲没让扶乐下车，直接示意他放下车窗，从外面把小葫芦递给他。
柳芳原上数几辈都是书香门第，家里出的不是老师就是医生，小时候也是个住台门的小姐，大了去做了医生，老来又把书画捡起来，成了本省书画协会的荣誉会员，平时也经常去和会里的同好交流。前段时间有位据说颇善工笔的沈姓大拿来了s市，她本来是要去见的，也确实见到了，不过是代表本市书画协会在病房探望时见的。
——那是题外话了。
这两个葫芦取“福禄”音，是她精挑细选自己收来晒的，完了在上面根据扶乐扶婴的生肖细细用工笔描来，花费的时间精力不是个小数目，真正送的时候倒不说什么，只让宋明哲带上，等分别的时候给他们。
见两个小辈乖乖收下又道了谢，柳芳原微微颔首，正要提步，想起什么：“乐乐，你准备报什么志愿？”
扶乐呆了呆，下意识说：“我……暂时还没有想好。”
柳芳原又点了点头，没说什么，摆了摆手：“去吧。”
这边姐弟俩用同样摸不着头脑的视线送走了柳芳原宋明哲这对伉俪，扶婴启动车子，挑眉：“真没想好？”
明明小时候一直说想跟爸爸一样学医来着呢吧？
扶乐：“#?%……”
扶婴：“？”原来她弟还是会以为发出乱码就能让人觉得是自己耳朵出问题的年纪？！
她猛踩一脚刹车，迅速扭头，准备把这一幕好好记录下来以待来日回味。
……然后她对上了少年犹豫却不失明亮的眼神。
差点忘了，他是个眼中从不挂霜含雪的孩子呢。
大概是体贴他年纪轻轻就耳朵出毛病的姐姐，副驾驶的少年又认认真真重复了一遍：“放心吧，等我想好就告诉你们。”
“……”
扶婴眨了眨眼。又眨了眨眼。
她慢慢扬起嘴角，耸肩：“好吧。”
她踩上油门汇入大路的车流，边随口道，“今天下午我大概会在家，你……”
话音未落，急促的手机铃声响起来。
扶婴掏出手机，瞄了眼来电人，直接丢给扶乐，后者接过来直接接通开了免提。
“小扶总？喂，小扶总？”那边的人唤。
扶乐看了眼扶婴：“我姐在开车，你直接说吧。”sxynkj.ċöm
那边：“小少爷？”
扶乐：“…………”
扶婴的嘴角迅速勾了一下，又绷直，她清咳一声：“说。”
“泰隆地产有动作了。”
那边的人声语速很快，从整件事的前因后果到当前信息跟进、内部应对方案一一陈述完毕只花了不到五分钟，而扶婴做出决定只需要半秒。
“我马上过去。”她说。
挂掉电话之后的下个路口她就调转了方向。
“你先跟我过去，到了我再找人送你回家。”
扶乐乖乖应了声：“噢。”
“不是什么大事，”扶婴耸肩，“但是泰隆……啧。”她轻轻啧了下舌，“不是什么好东西。徐家也掺合了，我就想着试试水。”
她在工作上的事一贯说的含糊，这会也是因为事出突然又是大过年的才多说两句。倒不是要瞒扶乐什么，是知道后者并不是能从这些时常杀人不见血的事上得到趣味的类型。
扶乐不明觉厉地听：“嗯……”
到了公司，扶婴下车，扶乐则留在车上等司机。
少年拉下车窗把姐姐落下的小葫芦递出去，眼睛亮晶晶的：“那祝你马到成功。”
扶婴勾着小葫芦头也不回地摆了摆手。
*
“舅舅舅妈新年好。”叶时瑾眼睛不眨地切换出一个符合新年气氛的笑容。
“新年好新年好。”
罗晓燕眉开眼笑地把一早备好的红包塞过去，她对丈夫时鸿的这个外甥向来喜欢得不行，连普普通通的拜年吉祥话都觉得顺耳得不得了，每每见到都恨不得把自家的这块叉烧捏吧捏吧塞进同样的模子里再长一遍——
说起来，自家的叉烧呢？
“时静琪！你姑姑姑父表哥来了！快出来！”罗女士气沉丹田，大喝一声。
毫无动静。
“时、静、琪！”
在穿云裂石的声压下，楼上隐约传来噼里啪啦的响声，大概是某位叉烧掉凳了。
“这孩子，大概是在做寒假作业，呵呵。”罗晓燕假笑。
她话音还飘在半空，噼里啪啦的拖鞋声响起，披头散发还穿着睡衣的时静琪已经蹦下了楼，边蹦边热情的：“姑姑姑父、咳咳咳、还有表哥过年好！祝你们身体健康万事如意心想事成！”
罗晓燕：“……”
她看看衣冠整齐挺拔如竹的别人家孩子，再看看东歪西倒站没站相穿着海绵宝宝睡衣的叉烧，额角的青筋欢快地跳了跳。
大过年的。大过年的。
她在心里念经似的颠来倒去念了几遍，总算暂时放下屠刀，成了个不吃叉烧的佛。罗晓燕戴着假笑看叶知远和时岫给了时静琪红包，后者一摸厚度立刻“诶嘿嘿”地笑了，又是一吐噜的吉祥话。然而不等时静琪把红包塞进屁股兜，正和蔼微笑的罗女士已经将眼风扫了过来。
时静琪可怜巴巴：“妈——”
罗晓燕假装看不到，一截一截地把红包抽出来：“哎呀这孩子，一直都是把红包给我保管的。”
时静琪小小声：“也不是我要给的呀。”
罗晓燕：“呵呵呵呵呵。”
时静琪：“你看表哥就自己拿着……”
“你那自制力能跟你表哥比？”罗晓燕冷笑。
时静琪和叶时瑾对了个视，不幸被揪出来做典型的后者摇摇头，动作很小地做了个爱莫能助的表情，时静琪：“嘤嘤嘤嘤嘤。”
“大过年的，不许假哭！”罗晓燕抬手给了她一个爆栗，然后招呼小姑子一家入座。
她都习惯小姑子一家的文静了，也是，这一家都是大知识分子，搞些阳春白雪的研究，而他们哪怕家底好上一些也终究是粘了铜臭味……嗯，她选择性忽略了小姑子老公的研究方向：研究经济学的能和做生意是一个意思么！
“辛苦你们了。”时岫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今年又麻烦你们。”
“不麻烦不麻烦，我妈妈就喜欢做菜！”时静琪挺喜欢这个又漂亮又气质好的姑姑，立刻抢答。
罗晓燕剜她一眼，倒没因此呲她，赞同的：“没错没错。”
虽然平日因为距离不太方便常常来往，时鸿时岫兄妹两家感情还是相当不错，每逢新年都要上门拜年，大多是时鸿家做东，时岫一家驱车过来。这一桌罗晓燕没让保姆插手，都是自己的手艺。
除了……
“时鸿！你好了没啊！”罗晓燕扬声。
“快了快了！你们先吃！我马上就好！”厨房里传出男人浑厚的嗓音。
“他在煎蛋饺。”罗晓燕解释。
“蛋饺啊。”时岫露出一丝怀念的笑，神情带了点女孩般的雀跃，“那真是期待。”
因为家里长辈走的早，时家兄妹从少时便互相扶持，家里不太宽裕的时候只能自己下厨。那时时岫还小，时鸿过节就做蛋饺给餐桌添点油水，好歹有肉有蛋，再之后时岫也学着下厨，会的倒是比兄长多一些，红烧鱼吃过的人都说好，不过现在忙，家里人也不怎么吃得到。
不过一会，时鸿端着一大盘蛋饺出来，也落了座。
叶知远要开车，餐桌上于是只能以茶代酒，两家人热热闹闹端起杯子碰了个“新年快乐”。放下杯子后，时鸿乐呵呵地夹了筷土豆丝：“今年小瑾该高考了吧？准备上W大还是N大？”
这句话可不是什么“想上哪所top1”的打趣，按他对外甥成绩的了解，这可是实实在在的选择题。谁知刚问完，妹妹一家原本不热乎的氛围一下子冰冻三尺。
外甥握筷子的手一顿，垂下了眼睛。妹妹面露难色，妹夫的表情也是沉凝的。
“？？？”时鸿想打个圆场，“——”
“我听说你们那高三上期末是联考？小瑾考得怎么样？全市第几啊？”
话音来自那边正第一千零一次纠正时静琪抓筷子姿势的罗晓燕：天知道这孩子为啥老翘着个食指，这缺心眼的也不像是有什么横眉冷对骂你娘的精神需求，莫非是她那远房大姑婆的隔代遗传？——总之她没注意桌上的气氛，捕捉到关键词就条件反射地插入了话题。
要不是叶时瑾今年要高考，她可真想把人留下来给时静琪补段时间的课——时静琪小升初那会她就这样干过，别说，立竿见影，也不知道人家孩子脑子怎么长的，讲得比她找来的名校大学生都好，时静琪都有底气胡咧咧“老妈我说了不是我的问题啦”了。
“年级五十六。”叶时瑾慢慢地说，冲罗晓燕和时鸿笑了笑，“没考好。”
“喔，喔……”罗晓燕没料想到，时静琪也吃惊地张大了嘴巴。
“哈哈哈，没事，是不是紧张，不熟悉联考的题型？”时鸿笑道。
“大概吧。”叶时瑾也冲他笑笑，声音里听不出情绪。
叶知远的脸色愈发不好看了。
这，这……这问题说不大不大说小不小，能解决还好说，不能解决……距离高考也不远了，怨不得小姑子一家这愁的。
罗晓燕简直感同身受，看看叶时瑾这孩子的神态又泛起嘀咕：这掉得也太夸张了，紧张能掉成这样？
如果叶时瑾能听到舅妈的心声，恐怕会回一句：当然能，您没听过一个词叫“一落千丈”？
“没事没事，就一次考试没考好，可能是意外，呵呵……”罗晓慧干巴巴安慰。
“联考之前的也没考好，年级24。”叶时瑾说。
罗晓慧：“这……”
叶知远怒道；“叶时瑾！你还好意思说！”
我有什么不好意思说的？您嫌我丢人了吗？叶时瑾不说话了。
叶知远于是也冷着脸不说话了。
时岫看看儿子看看丈夫，皱起眉头。
“大过年的，说这些干什么？”还是时鸿开口，“新年新气象，多考几次就不紧张了嘛。”
“是啊是啊，别说了，吃菜啊。”罗晓燕也连忙说，
她对时静琪都是看不惯就上手去纠，该吼就吼，被吼回来是常有的事儿，吼完母女俩照就手挽手亲亲热热去逛街，很少打这种冷战，浸在这气氛里简直如坐针毡。
小姑子一家又慢慢动起来，只是做父母和做孩子的都不互相搭茬。
时静琪咬着筷子观察这个氛围，又想起表哥说的排名：是个傻子都能算出来他这一口气掉了五十名有余，还只是校内排名……当然算上之前这大概是匀速下降——她瑟瑟发抖，一点儿也不羡慕表哥不用上交红包了。
库洛里多的守护甜心啊，高三这么恐怖的吗！
两家人吃着饭，分享各自的近况，气氛也渐渐回暖。
饭过三巡，见桌上的人都吃的差不多了，周晓燕又去端了蒸好的糖糕出来，时鸿想起什么，对时静琪招招手：“帮爸爸拿个东西。”
时静琪积极响应：“好嘞！”
甚至都不需要问拿什么，她“嘎吱”一下推开椅子，“噔噔噔”跑去了楼上，周晓燕看得一脸惨不忍睹。片刻时静琪又“噔噔噔”跑下来，宛如一只活泼的小猴子，神气活现地把白盒子往桌上一拍：“使命必达！”
时鸿朝她比了个大拇指，拿过来对叶时瑾说：“舅舅送你个新年礼物。”
叶时瑾认出来是上市不久的新款手机，正值价格高峰，黄牛价炒得上天。他迟疑一下，没有接，去看叶知远和时岫。
后两者也认出来了，时岫讶道：“怎么……”
叶知远也摇头：“太贵重了，他一个小孩子要这个干嘛？”
时鸿笑道：“贵有贵的好，年轻人嘛。”
时静琪插嘴：“不贵重不贵重，我爸最近发财啦，我也有呢！”
她高高兴兴从屁股兜里掏出自己的那个晃了晃，手机壳上还支棱着粉白色的兔耳朵，“特别好用！可以上网……背单词！”
她紧急把冲浪内容改成了学习相关，差点咬到舌头！
知女莫若母的周晓燕白了她一眼，还背单词，也不怕风大闪了舌头。她推了推时鸿胳膊：“你不如跟妹夫说说，人家不就研究这个的？”
她想起这回丈夫的慧眼独具，眼角眉梢也沾了喜色。
时岫奇道：“什么？”
虽然阿远也不是……时岫捂着嘴偷偷笑了笑，被叶知远无奈地看了一眼。
时鸿于是说道：“你们知道泰隆地产么？”
他说的过程中，周晓燕悄悄把盒子拿过来，悄悄塞给了叶时瑾。相当有参与感的时静琪一会如临大敌地看着姑父，一会手舞足蹈地让表哥赶紧收起来。叶时瑾看向时岫，后者微微蹙了下眉，还是轻轻颔首。
……
“姑姑再见！姑父再见！表哥再见！”
时静琪在门口大力挥手，见三人进了车里才把脑袋缩回去。
而这边叶时瑾上车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把舅舅送的那个“新年礼物”放到驾驶座和副驾驶中间。
时岫微微犹豫。
叶知远淡淡道：“拿着吧，舅舅送你就送你了，正好把现在的换下来。”
“但是。”他说，“不可以拿来上网、玩游戏，明白吗？”
“……”叶时瑾平平的，“明白。”
“爸爸妈妈需要你做出保证，”时岫看着他，“你可以保证吗？小瑾？”
“……”叶时瑾轻轻吸了口气，说，“我保证。”
叶知远示意他把东西拿到后座上去，忽然想起什么：“也少和你那些狐朋狗友联系。”
这回叶时瑾沉默地更久了一些，才轻轻地“嗯”了一声。
他把那个新手机拿过来，想起时鸿笑呵呵的脸，周晓燕中气十足的招呼，时静琪手机壳上的兔耳朵，以及时静琪一家和乐融融的氛围……没有拆包装的兴致，直接把它放去了另一边的空座上。
这次联考成绩出来对叶家不出意料是一场地震。叶知远直接来了学校见老袁，晚些时候时岫也来了，对此老袁也是一头雾水，跟任课老师分析都说可能是孩子紧张：犯的都不是大错，都是小疏忽，比如这里漏看了个单位啦，意思没理解到位解偏了啊，答题卡有一两道填串了啊……再不然就是卡分题差了点没做出来，都是可以理解的小问题，但一叠加起来就很要命。
面对老师们的问题，叶时瑾态度良好，懊恼中带着羞愧，羞愧中带着迷茫，只说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回事。
这样的找原因学校里找完了回家继续找——当然找不到，和学习无关的东西早就被都收起来了，还是时岫进叶时瑾房间觉得不对，问他桌上那个猫咪玩偶是什么时候买的。
然后才进阶到翻手机，翻电脑浏览记录，让叶时瑾登电脑聊天软件翻聊天记录。
一开始时岫和叶知远还以为这孩子是谈恋爱了，结果两个聊天最频繁的：一个是常嘉皓，同班同学还是后桌，两个孩子玩的挺好家里人也认识，是男孩子；另一个叫扶乐的，虽然不是一中是外国语的，但也是个男孩子，说玩偶就是跟他一起过生日的时候买的。
剩下的就没了。
当然不排除是被提前删掉了……在叶时瑾坚决否认的情况下，叶知远看了一部分那个叫扶乐的男生和他最近的聊天记录——大部分是对方发过来的——放假后不是跟这几个朋友打游戏就是跟那几个朋友打篮球，一天压根没时间是待在家里安安静静学习的，还问叶时瑾要不要出来玩，得出结论：自家的孩子是被人家带的心浮了，心一浮，自然就学不进去了。
这才有了“狐朋狗友”一说。
再之后叶时瑾就没碰过电脑，因为寒假不是在家就是出去拜年的缘故，手机也被没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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