崖高险峻,绝地求生。
展煜道了声“得罪”,用一粗一细两股绳子将谢安歌紧紧绑在自己背上,扯着绳索爬下悬崖,穆清紧紧跟在他身边,不敢有丝毫大意,而在这峭壁上,还有近二十条人影化身猿猴顺岩而下,远远看去,渺小如蚁。
登仙崖离地至少百来丈,残余的铁链不过三四十丈长,就算加上草绳、树藤编成的长索,也只够勉强下到七十丈左右,再有这风雨交加的恶劣天气,山石变得湿滑难以着力,即使身怀上乘轻功,余下三十多丈的高度仍可摔死人。好在方咏雩事先为他们探过路,一行人里又有骆冰雁打头,即便遇上了挂不住绳索的滑溜石壁,她也能轻易纵跃而下,金珠白练舒展开来,如有灵性般勾缠交错,其余人便可借此化险为夷,继续往下悬降。
谢安歌本是不愿走的,实在拗不过这帮年轻人,只得屏息忍痛不为他们多增负担,此时她伏在展煜背上,冰凉雨水打得人生疼,心中既忧又喜,忧的是这绝路逢雨更难走,喜的却是这大雨一至,对留山众人威胁最大的火器和弓箭暂时派不上用场,敌军进攻也要受到影响,或能让他们有机会杀出重围。
天色蒙亮那会儿,展煜等人便已着手下崖,约莫爬了三四个时辰,体力消耗巨大,总算下到离地三十丈处,手中绳索见末,位于最下方的骆冰雁低头察看了一番,发现右下侧有块凸石,她毫不犹豫地松手跃下,冯虚御风般落在石头上,白练缠绕两圈复又垂落,骆冰雁再往下看,找着了另一处落脚地,又凭着白练飞荡下去,两块悬殊岩石间便多了一道“桥”,她仰头喝道:“下来!”
如此又下了十七八丈,石壁到了此处开始向外倾斜,坡度也渐趋平缓,不少人都松了口气,脚一探就要下去,却听展煜张口发出了一声短促的呼哨,乍听犹如鹰唳,这是他们在下崖前商量好的暗号,假如遇见了什么险情,为免惊动敌人,便拟此声示警。
穆清离他最近,问道:“煜哥,怎么了?”
“离地还剩不到二十丈,下方若是真有敌人埋伏着,我们现在筋疲力尽,贸然下去只怕不妙。”展煜吩咐道,“让大家就近休息一阵,待劲力稍缓再下地也不迟。”
穆清忙将他的意思转达出去,无人提出异议,便各自找了块容身立足之地吐纳调息,骆冰雁也将容易招眼的白练收起,隔着雨幕放眼看了片刻,底下是一片乱石堆,稍远些是块荒地,周遭虽有林子,但寒冬腊月里草木光秃,他们若是躲藏进去,就跟平原上的兔子一样显眼。
“我若没记错,这深谷占地不大,若是脚程够快,一个时辰就能走通,共有两道出口,往前通往大路,往后直达河流……”展煜低声道,“大队人马全力攻山,会来此间埋伏的八成是听雨阁的精锐高手,悬崖下面地势开阔,他们不会傻到直接在这附近动手,应是在两边通道处守株待兔。”
穆清皱眉道:“既然如此,我们该走哪边?”
“走哪边都是一样的,但凡领头的不是个傻子,势必在两边出口同时设下埋伏,偏偏这谷中没有藏身之地,我们明知山有虎也得向虎山而行,否则等兵马踏平了前山,萧正则腾出手来,那就谁都走不掉了。”展煜说到这里,突觉背上的谢安歌动了动,“谢掌门,可是有何指教?”
谢安歌声气微弱地道:“雨恐怕要停了,送我下去探路吧。”
展煜一愣,他早已浑身湿透,分不清雨水汗水,现在得了谢安歌提醒,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雨势渐小,风雨固然烦人,可在这个时候,这雨不啻是救命神水,一旦风歇雨止,便于随身携带的火铳就能发威了。
谢安歌继续道:“听雨阁的人跟那些兵不一样,无论你们派谁去探路,这帮家伙都是不见兔子不撒鹰,跟他们玩阴谋诡计是玩不过的,要是中了陷阱,所有人都得死在这里,只有看到我现身,他们才会不得不动。”
穆清急道:“可我们怎能将您置于险地?”
“没有什么险不险的,大家都是死中求活。”谢安歌沉声道,“别废话了,快些!”
“好,我陪您一起。”不等穆清说话,展煜又转头对她道,“清儿,你等下与骆宫主一同,照看好大家。”
谢安歌所言的确有理,眼下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展煜手足用力,背着谢安歌迅速下降,对骆冰雁打了几个手势,后者当即会意,拦住了几个想要跟上的人,目送他二人飞下大石,平安落地。
果真如展煜料想的那样,崖下这片乱石堆安安静静,只有雨水打在石头上发出的声音,他将谢安歌放了下来,但没松开缠在对方腰间的细绳,反手拔剑出鞘,往后方出口走去。
等他们走出了百八十步,其余人才陆陆续续下了悬崖,双方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一旦前头有个什么风吹草动,后面的人立即就能着手应对。
雨声渐渐小了,路面从开阔变得狭窄,两边夹壁如同巨兽咬合的利齿,而在前方道路尽头有个转弯,转过去就是夹壁谷道,目测不到半里长。
穆清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骆冰雁双袖下垂,金珠在她掌心滴溜溜打转,如龙白练将发未发,其余人也各自握紧刀剑,全身蓄力绷紧。
展煜以袖擦去脸上的雨水,扶着谢安歌顺畅无阻地转过了弯道,众人方才齐齐松了口气,正要抬步跟上,可下一刻,穆清横剑拦在了他们面前,骆冰雁的金珠白练亦振袖而出,凌空拐了个弯儿扑向那两人,眼看就要将他们勾回来,却见幽暗处陡发三道寒光,霎时飞闪如长虹,竟是三柄飞刀!
展煜忙一扯手中绳索把谢安歌拉到身后,同时挥剑绞住白练借力一跃,欲带着谢安歌从这逼仄谷道内飞掠出去,哪知这飞刀连珠相撞,当先一柄竟如附骨之疽般急追紧逼,眨眼便奔到展煜身前,忽听一声轻吟,谢安歌左臂已断,右手仍可出剑如电,飞刀受剑气所震,以比来时更快的速度反射回去,正中一人头颅,身体栽倒,当场毙命!
一切只在电光火石间,骆冰雁手臂一曲,她看似温柔纤弱,这一抛一收却是不下两百斤力,顷刻将二人拉了回来,周遭顿时杀气毕露,“嗖嗖嗖”数道破空声响,至少三十个地支暗卫从谷道中飞身掠出。
“可惜了,差一点就能瓮中捉鳖。”
这帮暗卫迅速分开,将众人围在中间,一个锦衣男人从谷道里走了出来,正是前日下山投敌的陆无归!
一见此人,穆清身后骂声四起,当中还有五个补天宗杀手,他们曾对陆无归马首是瞻,现在也最是恨之入骨。
“多谢骆宫主援手之恩。”展煜低声道过谢,手臂劲力微振,剑锋倒映天光,凌锐无匹的剑气立即四溢开来。
骆冰雁颔首,正要将谢安歌拉到身后,不想没能拉动,只见谢安歌踏前一步,目光直逼陆无归,冷声问道:“你想做什么?”
陆无归先看了眼她空荡荡的左袖,旋即挂起笑脸道:“诸位一路下来辛苦了,我奉萧阁主之命,请大家到军帐里喝杯热茶暖暖身子。”
“我呸!”有人骂道,“趋炎附势的缩头乌龟,你活该杀千刀,要喝也是喝你的断头茶!”
“萧阁主的茶,那都是宫里带出来的好东西,尔等大老粗不识宝货,错过可是要悔青肠子的。”陆无归也不生气,“谢掌门,你是灵慧之人,可否赏个脸呢?”
谢安歌看了他一会儿,眼睫轻颤摇坠雨滴,乍看像是落了泪,但全江湖的人都知道玄清真人谢安歌有的是剑心铁骨,她就算流干了全身的血,也不会掉一滴眼泪下来。
陆无归才为那一滴雨水晃了下眼神,便见寒光乍起,仿佛漆黑长夜里有烛火倏燃,转眼间化为烈日,两人之间原本隔了三四丈远,谢安歌这一剑竟是瞬息已至,剑尖直刺陆无归眉心!
剑气逼人,陆无归一退再退,脚下生风般向后连退七八步,剑尖始终不离他眉心方寸间,后背忽然撞上了山壁,他已是退无可退,只得双手前探,合掌夹住剑刃,鲜血登时淋漓而出,陆无归忍痛翻腕,强压剑刃向右转去,猛地回身相撞,出脚攻向谢安歌下盘,两人就此激斗起来。
这一剑仿佛讯号,敌我双方刀剑齐出,穆清唯恐师父有失,疾步向这边赶来,却在半途被三个暗卫所阻,只能挺剑迎战,得亏此处空间还算宽敞,容得下四五十人混战厮杀,长短兵器尽可施展开来,战况激烈如燎原之火。
能有胆魄和本事从这登仙崖上纵身降下的人,无不是真正的高手——四名丐帮弟子联合四名方门旧部摆开八卦阵,这阵势说难不难,变化起来却是颇为繁复,为众人镇压四门八方;那位曾骂过骆冰雁一声“妖妇”的白道掌门虽是拉长个脸,但他双手持小斧舞得滴水不漏,念着悬崖相助之情,用斧子劈死了好几个意图偷袭骆冰雁的敌人,一刚一柔、一攻一守也算配合默契;余下五名补天宗杀手各自散开,在战场上神出鬼没,每每在关键时刻出手刺杀,待敌人腾出空来,他们又摇身遁去,真如鬼魅一般。
不一会儿,三十名地支暗卫死伤过半,展煜脸上却未见笑容,眉头反而皱得更紧,听雨阁要在这里堵他们,绝不可能只有这点人手,谷道内必定还有埋伏,布置在另一侧出口的敌人怕也已经动身赶来,他们若不尽快冲杀出去,就要被人两头夹击!
一念及此,展煜冲穆清招呼一声,双双纵身跃入谷道,果然看到了壁虎般附着在山壁石缝间的诸多黑影。听雨阁的地支暗卫个个身手利落,乍见他二人闯入此间,纷纷惊而不乱,无数碎石从四面八方弹射过来,暗卫们随之飞身出手,狂风暴雨似的疾攻猛打,更有四人牵着缠满柳叶刀的铁丝网从天而降,欲将展煜和穆清千刀万剐!
穆清剑走轻灵,展煜身法飘忽,二人以游斗之法化解围攻,旋即身形错分,一人上天一人入地,但见展煜在半空中折身倒挂,反手背剑向上挥舞,铁丝网未及他身便被剑刃绞住,以一己之力带得四人撞向两边石壁,而穆清如流星般坠向地面,剑尖触地一弯,卷起积水如浪,“玄月飞霜”旋斩四方,紧追而下的几道黑影立即见血封喉!
两人都有一手好剑技,又将《三十六绝剑》融会贯通,彼此心意相通,在这逼仄谷道内腾挪飞转,灵活如一对蝴蝶,一块块震落的碎石被剑气裹挟击出,或使“千斤坠”破敌陷阱,或双剑联手逼杀强敌,硬生生从高处杀出了一条血路来,将所有埋伏在此的暗卫逼得向下落去,抢得了上方地利,穆清这才提起一口真气,大声向外喊道:“莫要恋战,速取谷道!”
这一声疾呼传出,陆无归足下一蹬就要杀去,被谢安歌拼力拦住,只得痛下狠手,夺过一柄短刀攻她上身,谢安歌侧身急闪,却忘了自己左臂已缺,这一刀与她擦肩而过又翻转而回,利刃劈上左侧肩背,她闷哼一声,陆无归的脸色也是一变,忙要回手收刀,不想被谢安歌一剑刺向腋下,虽是及时躲开,但身上也多出了一道血口。
就在这时,骆冰雁轻叱一声,金珠重击泥水坑,白练拖泥带水横扫四方,围过来的一圈敌人都被震得口喷鲜血,随即有两柄小斧一左一右从她身后飞出,呼风引雷般劈开两颗头颅,见血之后倒飞回手,那掌门骂道:“打个屁,风紧扯呼!”
说罢第一个往谷道冲去,骆冰雁见状摇头失笑,金珠白练清出一片空地,己方还活着的八九人立即向她靠拢,白练猛震将追兵抵挡在后,一行人向着谷道鱼贯而入,与里面的活人死人撞了个正着,二话不说又动手拼杀。
骆冰雁落在后面,回头喊道:“谢掌门!”
谢安歌本是强弩之末,为了拖住陆无归已耗得她筋疲力尽,现在又添了新伤,虽听见了骆冰雁的呼唤,但已有心无力,陆无归见她欲走,攻势愈发凌厉,捉隙抓住她右手腕,旋身欺至背后,压着谢安歌将剑抵在了自己颈前。
“小道姑,你们是走不脱的!”陆无归感受到从谢安歌背后渗出的血濡湿了自己胸前衣襟,声音微颤,“你信我,你要信我啊!姑射仙……”
眼见前方出现了一片疾行的黑影,陆无归到了嘴边的话不得不咽回去,转头向谷道喊道:“谢安歌在我手里!你们谁想救她,立即给我回来!”
数丈之外,穆清闻言浑身巨震,她顾不得许多,一蹬山壁就向这边飞掠,展煜自不能让她孤身涉险,连忙紧随其后,而骆冰雁刚用白练吊死一个杀到面前的暗卫,出路就在眼前,她一咬牙,终是往前奔去,其余人原地踌躇片刻,有的随她而去,有的折身而返。
见状,陆无归心头一松,他刚要开口,却觉手下抓着的腕子猛然一动,瞬息间来不及多想,他翻手折腕,剑刃脱手落下,偏离了谢安歌的脖颈,可不等他松口气,便有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大力将他的手震开,谢安歌右手接剑,寒光在她脸上一闪而逝,疾步后撞的同时,回剑刺向自己胸膛。
陆无归被她撞得一趔趄,出手也慢了半拍,五指倒握三尺青锋,勉强将这一剑向下拽去,却不过错开了心口,捅入谢安歌小腹。
血溅了满身,也湿了满手。
谢安歌脱力的手松开剑柄,整个人也向下倒去,陆无归只觉怀中一沉,他终于如愿将她抱住了。
“小……道……姑……”
这三个字的气音颤抖着出口,很快被穆清尖叫的一声“师父”盖了过去。
穆清惊见这一幕,若不是展煜及时拉了她一把,整个人都要从高壁上跌下来摔得头破血流,她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扑过来,想将谢安歌从陆无归怀里抢走,却没能得手,正要出剑疾攻,肩膀便被展煜按住。
“清儿,别慌!”展煜按住穆清的肩膀让她回神,“谢掌门伤重,不可妄动!”
陆无归没看他们一眼,小心将谢安歌放平在地,伸手去探她的情况,万幸人还活着,但气息脉搏都已微弱至极,因着剑在最后关头被带偏了,故而没有刺中要害,只是剑身没入不浅,可见谢安歌下手之果断,若不及时施救,她很快会失血过多而死。
他当即封住谢安歌身上数道大穴,从怀里取出金疮药,一股脑用在她身上,再用手捂住她的伤口,将最精纯温和的真气传入她体内,不惜代价为她疗伤续命。
另外四个赶回来的人慢了两步才抵达,见此情形无不大惊失色,纷纷怒火中烧,却听谷道那边突兀传出了几声惨叫,刺得人耳疼胆战。
展煜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他拦下穆清和四名同伴,回头看向谷道,只见骆冰雁与那位掌门人去而复返,身上不仅多出了数道血痕,伤处还在迅速溃烂,瞧着像是雨点,既诡异又骇人。
他惊道:“怎么回事?”
骆冰雁白着脸道:“姑射仙在那边!”
雨势虽然小了,但还没有彻底停歇,他们一行五人全力杀出谷道时,迎头遇上了一蓬雨水也不以为意,可这“雨”沾身无恙,过了几息才开始皮黑肉烂,方知是中了埋伏,即将踏入的河流里倏地冲出数条人影,走在最前面那个人立即身首异处,其余两人也在片刻间惨遭杀害,只有骆冰雁二人仗着武功高强、身法灵活,硬顶着毒水沾身冲了回来。
她话音刚落,一阵清悦的笑声就响了起来,所有人的心都被狠狠揪了一下。
前后两边的脚步声几乎同时到达,从山谷另一端疾步赶来的是一队不下两百人的地支暗卫,他们甫一靠近便摆开阵势,杀气凛然,有如狼群,而在谷道之中,数条身影纵跃飞出,当先一人白衣若雪,美若仙子下凡尘,不是江烟萝又是何人?
与这边的两百人相比,江烟萝领着的十个暗卫委实微不足道,可他们身上都挂着装满毒水的竹筒,这毒水连顽石土块都能腐蚀,何况是血肉之躯,骆冰雁二人虽侥幸逃出了陷阱,但身上沾了毒水的地方正在溃烂起泡,痛得钻心刺骨。
诚如展煜所料,深谷两端都有伏兵,一边是两百名精锐高手,一边则是陆无归、江烟萝布设好的陷阱,无论哪边交起手来,另一边都会立即赶来夹击包抄,就算他们侥幸逃出了谷道,真正的危险还在出口附近,可谓是刚出虎穴又入狼窝。
“陆长老,你抓住了谢安歌,实乃大功一件,我当为你向阁主请赏!”
江烟萝轻盈如絮般落在地上,看见陆无归正为谢安歌施救,目光一扫伤处位置,从袖里取出个小药瓶丢了过去,指点道:“这一剑应是捅在了脾脏边上,险之又险,好在你及时封住了她上身大穴,现将此药丸喂她一粒,可保人活着被送到阁主面前。”
萧正则虽不曾亲口答应陆无归的换命之约,但江烟萝心知谢安歌是飞星案的重要人证,萧正则不会轻易让她死去,自己成事在即,犯不着在这节骨眼上为一点蝇头小利戳他肺管子,故而这一瓶当真只是伤药,若还掺杂其他,只怕这半条命已没了的老道姑是真要去见三清了。
陆无归拨开塞子,人参的味道便逸散出来,他知道这是吊命的好东西,当下给谢安歌喂了一粒,口中不忘道:“多谢仙子解囊相助。”
“你我如今也算同僚,何必这般客气?”江烟萝笑靥如花,旋即目光扫过展煜,不无惋惜地道,“展大侠,你竟还活着呢。”
当初方、江两家联姻结好,江烟萝既是师母江夫人的亲侄女,又是师弟方咏雩的表妹兼未婚妻,展煜对江烟萝也算得上颇多关照,不想风云易变人事全非,如今他再看江烟萝,眼中只有杀意。
展煜冷冷道:“我尚在人世,你很失望?”
“你没死,穆姐姐也还活着,果真是情缘深厚,可怜我那哥哥一腔痴心付诸东流,孤零零下了黄泉。”江烟萝看向被他挡在身后的穆清,“穆姐姐,我是真想让你做我嫂嫂的。”
穆清眼眶微红,咬牙道:“江烟萝,我且问你——煜哥在阴风林惨遭白凌波暗算,是否与你有关?”
江烟萝“啊”了一声,事到如今也没什么也隐瞒的,她爽快地承认道:“展大侠智勇双全,又是你的心上人,我于公于私都得先行将他废去,可惜白凌波是只绣花枕头,即便得了我的药,也不过击穿了他一对膝盖骨……罢了,我本就不急着杀他,死人只会成为活人心里的绝响,我想让他活生生地烂给你看,你便知道我哥哥有多好了。”
她笑容清浅,语气也温柔,说出来的话却比腐肉蚀骨的毒水更让人不寒而栗。
穆清脸色惨白,握剑的手青筋毕露,却听展煜道:“江烟萝,你固然机关算尽,但人心非死棋,莲出淤泥而不染,所谓人性善恶,不是你能一手拿捏的。”
“我知道呀,早在栖凰山大变之前,我就明白有些人的心真如石头一样,冥顽不灵。”江烟萝摸着手上的鱼鹰指环,“不仅是我哥哥,还有我的亲姑母。细算起来,姑母她嫁给方怀远不过十年,江家却是生她养她几十年,就为了你们这帮外人,她辜负了我爹的好意,偏要赶回去找死,我给过她机会,可她连我递过去的一杯水都存疑,我只好遂了她的意,让她死在欲救之人的手里,教哥哥好好看一看她的下场,可惜……他还是重蹈覆辙了,不图名利不计前程,甚至连可笑的情爱也不去追求,白白赔上了所有,当真愚不可及。”
“你住口!”
穆清身形一晃,长剑急刺江烟萝咽喉,江烟萝将身后仰,飞起一脚踢她手腕,同时十指连弹,藏在掌心的数枚银针无声飞出,射向展煜面门,被他挥剑挡下,足尖点地一掠,赶到穆清身边,双剑齐攻江烟萝。
三人甫一开打,两百余地支暗卫也随之动手,只见毒水喷洒如雨,骆冰雁先已吃过苦头,连忙挥出金珠白练荡开水雾,其余五人战至一处,以五行小阵对八方大阵,仗着高强武功招架四面敌手,但双方力量悬殊,过了一时必露败相。
展煜心知唯一脱身之法只有擒贼先擒王,偏偏江烟萝浑身是毒,实不可贸然近身,他与穆清对视一眼,两条身影左右斜飞,一个横剑削向江烟萝脖颈,一个斜剑劈她腿脚,上下两道剑光同时及身,竟是丝毫不差,不料江烟萝双手齐出,两根晶莹剔透的丝线缠上两柄利剑,她折身一转,丝线将两把剑拽到一处,展煜和穆清虽惊不乱,当即变招刺她后心。
“你们倒是默契无间。”
江烟萝看出两人剑法同流,施展开来互攻互守,倘要尽快将之制服,非得分开他们不可,于是扯紧丝线腾身上跃,不等双剑挣开桎梏,她已落至两人身后,丝线从他们肩上勒过,剑刃也被迫翻转,展煜和穆清脚下相错,眨眼间互换了位置,双剑交叉如剪刀,锋芒一张疾逼而去,却见江烟萝双手急转,丝线再度将两道剑刃扭成一股,同时脚下不退反进,猛地将头一偏,藏在发丝间的一把牛毛细针就向穆清劈头盖脸地打了过去。
大惊之下,穆清只得松手弃剑,矮身闪躲飞针,展煜亦侧身一让,手臂劲力猛震,缠在上面的丝线终于被锐气割断,穆清趁机接回长剑,配合展煜挺身疾冲,双剑齐出,凌厉逼向江烟萝身上数道要穴,人迎、肩井、膻中、气海……无论上肢下肢,不管前胸后背,只要是穴道所在,便是剑之所及。
江烟萝还是头一回领教这样无孔不入的剑招,这两人仿佛融合成了一个人,两把剑又似分化千百剑,她身上有多少穴道,在他们眼里就有多少破绽,一时招架不及竟被刺中了足三里穴,下肢骤然一麻,上身也迟滞了片刻。见状,穆清捉隙挺剑刺向她胸膛,眼看就要得手,哪知那诡异至极的丝线这回竟从江烟萝口中吐射出来,皓白贝齿咬住丝线一端,另一端绕开剑锋缠在了穆清手腕上,略一转头便将她扯到面前,恰好挡住了展煜攻向心俞穴的一剑。
展煜脸色急变,剑刃堪堪从穆清腰侧偏过,江烟萝趁机腾出左手来,一把抓住了他的剑。这厢穆清断线脱身,展煜又受江烟萝所制,她吃准他们不会对彼此下狠手,以鬼魅身手让两人手忙脚乱,待时机成熟便抓住破绽将二人拆分开来,旋身一跃扑向穆清。
“穆姐姐,我哥哥既然死了,你就下去陪他吧!”
她眼神一冷,右手五指成爪插向穆清心口,后者唯有横剑挡在胸前,江烟萝顺势收手锁剑,左手疾出无影,直取穆清双眼!
“砰——”就在此时,混战的人群里突兀响起一声爆响,弹丸破空应声即至,江烟萝听得动静不对,只能斜身飞出,那霹雳弹打在她原先站着的地方,登时炸开了黑烟红火,穆清趁机回身向后扑去,身上多处着火,在泥水中滚了几圈才熄灭,背后传来阵阵灼烧感,脏腑也隐隐作痛,吐出淤血才觉得好受些。
相比穆清,江烟萝伤得还要重些,那枚霹雳弹本就是冲着她身上去的,发出之前毫无征兆,速度更是快若闪电,以她的轻功都没能及时躲避开来,可见出手之人是何等厉害。这一枚霹雳弹贴着江烟萝的腿炸开,她虽运功抵住了火浪,右脚仍是被炸得血肉焦糊,踉跄着倒在了地上,忽听人群发出惊呼声,有个人掠至江烟萝身边,扼住她的脖子,将她拽了起来。
陆无归凑在她耳边道:“仙子,我这手可不稳,你别动啊。”
江烟萝感觉到脖颈传来阵阵刺痛,陆无归不仅掐住了她的命脉,还在掌心里藏了一片薄薄的柳叶刀,她身上的确有许多毒物,随便放出一只都足够这老乌龟喝一壶,但以陆无归的武功和手段,他只要在死前轻轻一划,就能割开她的喉咙。
“陆、无、归!”江烟萝一字一顿地道,“你想找死么?”
“我不想,怕得很呢,仙子你千万别吓唬我。”陆无归扯起嘴角,目光扫过朝这边逼近的众多暗卫,“你们也都让开些,莫惊着我的心肝儿,骇得我手抖。”
这厢变故出乎所有人意料,展煜纵身扑到穆清身边,见她没有大碍才松了口气,转头一看,只见双目紧闭的谢安歌已不知何时被送到了骆冰雁手里,金珠白练如盘龙一样守着她,其余五人都受伤不轻,好在还能站着。
江烟萝看到这一幕,冷笑道:“你想放他们走?陆无归,你出卖了那么多人,差点把膝盖给跪碎,这才得来一个换命之约,应当知道什么事该做、什么事不该做,就算这些人逃出了山谷,他们能活着回去吗?痴心妄想!”
“是啊,你说得对。”陆无归叹道,“想不到我聪明了一辈子,到头来还是要做蠢事,这可真是……赔得我都蚀老本了。”
说罢,他用力一踹江烟萝右腿膝弯,那里本就被霹雳弹炸伤,这一脚下去骨头立断,江烟萝身体一趔趄,脖颈仍被他扼住,整个人几乎挂在了陆无归身上。www.sxynkj.ċöm
“我……这辈子,最讨厌人动我的腿。”
忍下剧痛,江烟萝手指微颤,却见陆无归将左手伸到她面前,掌心倏地摊开,里面赫然还有一颗霹雳弹。
“都说了,千万别吓着我。”陆无归对她道,“放他们出去!”
周遭一片死寂,众暗卫都神色紧张地盯着江烟萝,就连展煜和穆清等人也是满脸惊疑不定,谁都不知道这老乌龟究竟吃错了什么药,或是还有什么诡计。
半晌,察觉到陆无归掐着自己脖子的手愈发用劲,柳叶刀也要切破皮肉,江烟萝的脸色变了又变,终是抬手一挥,道:“让开路!”
姑射仙亲口下令,暗卫们不敢迟疑,只得散开阵势让出谷道,陆无归转头对展煜道:“还不快走?”
展煜握紧了剑,忍不住问道:“那你呢?”
“老爷我是千年王八万年龟,萧阁主还用得着我呢,等你们一走,我立即向仙子赔罪,再倾尽全力将功补过,来日要是狭路相逢,可就没有今日这般好事了。”陆无归将目光转向穆清,“你们出谷之后,是死是活我都管不着了,但有一件事,望你能答应我。”
穆清问道:“什么事?”
“倘若你们有幸逃出生天,等你师父醒了,她、她要是问起我,你就替我说一句……”
陆无归的声音突然顿住,他本想说一声“对不起”,却觉得自己也挺委屈,一句“道不同不相为谋”到了嘴边,又被他咽了回去。
那颗干瘪的红豆子就藏在他贴身衣袋里,硌得心口疼。
片刻后,他道:“那颗空心骰子的确是一文不值——仅此一句,你要记好。”
没来由的,穆清呼吸一滞,随即脚下一轻,展煜已带着她向谷道掠去,骆冰雁抱起谢安歌紧随其后,剩下五人也各自展开身法,飞一般冲出重围,眨眼间就消失在重岩之中。
暗卫们如潮水般涌了过来,江烟萝哑声道:“你想好怎么赔罪了么?”
陆无归收回目光,咧嘴一笑:“那当然是——”
话未尽,他突觉右耳一疼,竟有一条通体血红的百足蜈蚣不知何时悄然爬到了身上,倏地钻进了耳洞里,这毒虫入耳穿脑,奇痒剧痛足以令人生不如死,陆无归霎时就目眩耳鸣,右手立即捉刀割向江烟萝喉咙,左手翻腕向下,霹雳弹朝地面砸去!
江烟萝忍到现在动手,自是做好了万全准备,只见她在关键时刻将头狠狠后仰撞向陆无归下颌,柳叶刀才在脖子上开了道血口就被她伸手挡住,同时有数道丝线从左袖里垂落,蜘蛛网般勾住了将要落地的霹雳弹。
纵使下盘无力,江烟萝的出手依然迅捷如风,陆无归这回占不到偷袭的便宜,那些柔若无物的丝线便可轻易化去附着在霹雳弹上的劲力,随着江烟萝折腰转身,弹丸便被抛向陆无归。
陆无归正受着耳中蜈蚣的折磨,冷不丁见到霹雳弹射来,忍痛推出双手,试图以柔和内劲将弹丸“粘”在掌心,眼角余光瞥见上下左右寒光齐闪,却是江烟萝纵身向前扑去,反手向他甩出了一把连针丝线。
“噗嗤噗嗤”数声连响,针入骨,线穿肉,陆无归整个人都被“缝”在了身后那面石壁上,血雾喷溅之时,霹雳弹也在他掌心炸开,刹那间山石崩裂,四溅的烟水里飞出了一只戴着翡翠扳指的断掌。
“愣着干什么,给我追!”
江烟萝虽是跌坐在地,但一身威势有增无减,听她冷喝一声,被这惨状震慑住的暗卫们方才如梦初醒,纷纷施展轻功朝谷道追去,可惜为时已晚,当他们追至河边,流水中断前路,脚印和血迹也自此消失。
沿河追赶了一阵,同时派出水性好手下河搜寻,只找到了几片残破衣衫,展煜当时之所以在两条路里选择了这边,看中的便是河流能为他们这帮亡命人掩藏行踪。
痴人梦里逐流水,流水无情向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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