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条路很宽,又有讥讽武林盟主和琅嬛馆再现两件事先后出现,许多走在前面的人也调转回来,围得里三圈外三圈,少说也有百十来人。
如此多的人聚集在一起,眼睛都有几百双,却没有谁能够全然看清昭衍的身法,即使知道他没有向自己发难,背后也升起了一股寒意,围在杜允之身边的四名随从更是脸色大变,伸手就要拔剑。
“退下!”
杜允之喝止了他们,抬眼望着近在咫尺的昭衍,由衷赞道:“小山主,好轻功啊!”
昭衍一点不意外他识破自己身份,只是笑道:“这点微末伎俩还不算什么。”
“哦?”杜允之面露好奇,“那在小山主的眼里,怎样的轻功才堪称一个‘好’字?”
昭衍唇角上扬:“比如说,在一炷香内把你提到擎天峰顶上,再从那儿扔下来,好让这穿堂风帮杜馆主醒脑清口。”
杜允之终于笑不出来了,他能看得出昭衍没开玩笑,遂垂眸道:“在下一时失言,得罪了小山主的朋友,这便赔个不是。”
这话乍听是认怂,实际上暗讽方咏雩身为武林盟主之子,在自家地盘上还需仰赖外人出头,在场许多人都脸色铁青,却听昭衍发出一声冷笑,直言道:“看来杜馆主着实是不清醒,连在哪里得罪了我都不知道,还要拉人下水才知放话。”
杜允之皱起眉,冷声道:“那就请小山主赐教,也好让在下明白一二。”
“我师父素来淡泊名利,与方盟主也曾有出生入死的交情,你句句拿家师做由头贬低方盟主,非但挑拨寒山和武林盟的关系,也是不将他老人家放在眼里。”昭衍的左手轻飘飘落在杜允之肩头,他笑得温和可亲,眼神却锋利如刀,“圣人常言天地君亲师,在下父母早亡,师父就是我半个爹,我这个人没别的毛病,就是睚眦必报。”
那只手掌看似轻柔无力,实则坚硬如铁,即便杜允之提起八成内力也不能与之抗衡,只觉得面前这人犹如一座钢浇铁铸的山,随时可能将自己压死,肩膀传来阵阵剧痛,骨头仿佛要被这五根指头生生捏碎。
他心头骇然,果断认怂道:“今日是在下出言不逊,还请小山主代师受礼,也请方少主恕罪。”
这杜允之也算是个人物,说罢便俯身行礼,向昭衍和他背后的方咏雩各鞠了一躬。
方咏雩眼中的猩红之色缓缓褪去,他盯着前方人影,拳头紧了又松,神情晦暗不明。壹趣妏敩
江烟萝看了他一眼,适时出声打圆场道:“时辰不早了,我们还是赶紧上山吧。”
既然杜允之赔了礼,昭衍也不打算在此多做纠缠,他松手转身,却不料杜允之追了上来,主动带着四名随从落后些许,不远不近地跟在他们后面。
“这个人真讨厌。”石玉兀自愤愤不平地嘟囔道。
穆清也有同感,叹气道:“没办法,上山只有这一条路,我们走快些吧。”
江平潮等人纷纷应和,不约而同地加快了脚步,总算将杜允之五人都远远甩开,原本有些压抑的情绪重新欢快起来,唯独方咏雩依然阴沉着脸,一言不发。
直到他们走出长石阶,又绕过一片山壁,前方树林渐渐稀少,地势也变得平坦开阔,隐隐传来了一阵水声。
昭衍抬起头,只见远处有一大片湖泊,岸边聚集了不少人,一棵高大粗壮的老榕树下耸立着一块石碑,上面有三个大红刻字——八卦潭!
他一挑眉,问道:“这些人都围在这里做什么,难道也有热闹可看?”
刚才被人当热闹看过的方咏雩狠狠瞪了他一眼,心头快要凝结落雨的乌云倒也随之散去,没好气地道:“八卦潭里可没有热闹。”
栖凰山囊括三峰,一条宽敞大河恍若龙蛇盘踞于此,将这座大山环抱其中,乃是一道护山天堑,而在三峰之中,两代武林盟主耗费数十年心血,依据各峰山势地利修建岗哨密道,尤其是对外开放的擎天峰,说是遍地机关也不为过,莫说是初来乍到的外人,就连入门两三年的弟子也难以掌握全盘,进出都得由专人领路,稍有风吹草动就会惊起各方守卫呼应,可谓铁桶一般。
三峰之中以擎天峰水泽最为丰茂,方玉楼当初年老力衰时为了给这里增设一处防卫,便令人在此地挖掘开拓,将附近几处湖泊打通连接,汇聚成一个巨大的水潭,水底布置了许多机关,仅靠两条栈桥连接,两岸山壁、水潭中心各设有岗哨,轮班交替,昼夜不息,负责查验来往人员的身份,若验证无误便放下栈桥引人过去,若发觉不对,不仅栈桥沉入水底,所有机关会在同时启动,届时一呼百应,来者插翅也难飞。
“……水底机关是由已故阵法大家高玄明老前辈一手设计,据说暗含八卦推演之道,共有六十四重变化,于是这里被称作‘八卦潭’,前面那些人应是在等待验证身份。”
听罢方咏雩一席话,众人都有些明悟,江烟萝看了看天上日头,又看了看数不尽的耸动人头,不禁用手掌扇了扇风,苦笑道:“这得等到什么时候去呀?”
“无须多久。”
一道讨人厌的声音突然响起,众人齐齐扭头,只见那杜允之已经赶了上来,满脸和气笑容,仿佛刚才的冲突口角不曾发生过。
方咏雩一见此人便没了好脸色,穆清只好硬着头皮出来打圆场道:“杜馆主何出此言?”
“武林大会即将开始,栖凰山必定人流暴增,方盟主早已加派人手管理此事,倘若只是查验来人身份,即便一时半会儿做不完,也不会使人群聚集至此,何况你看这些人的脸上没有不耐之色,反而是兴奋和忐忑居多。”
一会儿不见,杜允之手里换了把崭新折扇,他这一回学了乖巧,月白伞面上只有几簇青竹,半个字眼也不曾见。
此人说话虽不中听,倒分析得头头是道,方咏雩示意石玉挤进人群打探消息,后者不一会儿就抹着热汗前来回报道:“少、少主,前面正在举行初试呢!”
原来,这次武林大会虽限制了比斗人员的年龄辈分,却不禁宗门之别,连那些无门无派白道游侠儿也可报名参与,极大激发了江湖后生们的热情,参会人数比前两次翻倍不止,方怀远不得不为此修改大会章程,增设了一场初试提前筛选优劣,而初试地点就在这上山必经的八卦潭。
一眼无边的水潭里,两条栈桥已经沉入水底,以中心岗哨为阵眼,按照八卦方位在周遭竖起八根又长又高的旗杆,上面不仅挂有卦象旗,还各悬着一面巴掌大小的八卦镜,潭边都被一圈铁索围了起来,只在两岸各留了一道入口,前来参会的白道人士必须在验证身份后才可接受考验——八人为组,八组一轮,每轮一炷香的时间,禁用兵刃和暗器,每人只能凭借两根竹竿在时限内过潭,要求双脚不能落水,一旦失足跌入潭中就算输,不可再战。
让昭衍觉得有意思的是,这初试还有一条规矩,顺利过潭只能算通过初试,可要是能够抢到一面八卦镜,那就能够免于参加第一轮的擂台海选,以便养精蓄锐应对接下来的挑战,对于每一个参会者而言,这都是能让他们欣喜若狂的好彩头,大部分人都会因此铤而走险,放弃较为稳妥的过潭方式而选择与人争抢,而这些掂量不清自己本事的人往往只会迎来落败结局。
如他所料,自打初试开始,已经有三轮共一百九十二人上去接受考验,即便他们分成八组,也会有人为了八卦镜试图攻击其他阵位的对手,几乎打成了一团浆糊,最终成功过潭的人不足两成,其中只有六人抢到了八卦镜。
那些落水失败的人如丧考妣,不是没有试图求情重来甚至闹事的,却都被早有准备的守卫镇压下来,不多时,人们都冷静下来,开始窃窃私语商议对策,原本拥挤不堪的人群也散了开来。
昭衍一行人趁机占据了前位,近距离观察这八卦潭,昭衍目光一扫便将八个阵位都记在心里,发现那悬挂八卦镜的旗杆有三丈许高,提供的竹竿却只有一丈来长,再加上对手干扰和水力影响,这场比试只有两类人胜算最高,一是轻功高强之辈,二是以力破巧之人。
“有点意思……”
喃喃一句,昭衍回头看向众人,问道:“我想上去试试,谁愿与我一起?”
江平潮早已看得手痒心痒,当即应道:“我来!”
方咏雩虽是临渊门的少主,对外却是个不会武功的病弱公子,自然不会参加劳什子比斗,主动带着石玉和江烟萝退后,其他人商议了一番,穆清和李鸣珂暂缓观战,另有十来个弟子越众而出,随昭衍和江平潮前去报名。
先前侃侃而谈的杜允之这回倒是安分,查验过身份便带着随从退到老榕树下,折扇遮掩了他小半张脸,树荫又掩去了他眼中神色,谁也看不清他此刻在想些什么。
有了前面三轮堪称惨况的比试结果,剩下的人都无比珍惜这唯一一次机会,皆打着观战学习的如意算盘,昭衍一行人在岸边等了好一会儿,才陆陆续续有人上来报名,可是满打满算也不过五十八人,还差六个才满一轮。
又等了一盏茶的工夫,负责裁判的小老头都已等得不耐烦,正打算放他们进去,人群后方忽地传来一声呼喊:“且慢!”
众人转头看去,只见后面山道上有一行人匆匆赶来,他们个个衣衫褴褛,不少人还披头散发形容脏污,左手捧碗右手执杖,腰系竹笛,脚穿草履,身后还背着布袋子,少数几名衣着干净的人走在前面,身上或多或少有几个大小补丁,束发也只用木簪和布绳,显得十分朴素。
见到这些人的打扮,众人都是一惊,不知是谁最先出声道:“丐帮!”
若说镇远镖局是名副其实的“天下第一镖”,丐帮便是当仁不让的“天下第一帮”!
同为白道四大门派之一,丐帮人数最多,在江湖上分布最广,他们有些人是街头上臭不可闻的叫花子,有些人是市井间平淡无奇的商贾小贩……各州各地、上下阶层几乎都有丐帮的耳目,他们是这江湖上不可或缺的一股庞大势力,即便是手眼通天的朝廷,若不能做到“天下无乞”,便不可取缔丐帮的存在。
之前遭遇截杀时,穆清就曾前往越州分舵寻求丐帮弟子的帮助,才在后来围剿双子峰时打了一场漂亮的反击战,可惜她去得不巧,原本在越州主持事务的少帮主王鼎已经动身离开,以为对方已经赶往栖凰山,没想到现在才抵达这里。
既然是参加武林大会,这一行丐帮弟子的年纪都不算大,除了两名负责看顾的长老,就属那走在正前方的年轻男子地位特殊。
他看起来跟江平潮年岁相仿,身量略矮一些,浓眉大眼,面庞削瘦,容貌平平无奇,笑起来的时候甚至说得上爽朗可亲。
若只观其外表,任谁也无法将此人与江湖盛传的“武疯子”联想到一起。壹趣妏敩
直到他们走到近前,这年轻男子看完了张贴在立牌上的规则告示,抬手在名册上提笔按印,昭衍才敢确定他就是王鼎!
因为他那一双手!
江湖上人尽皆知,丐帮的少帮主生来就带有残疾,他的左手没有小指,右手却是个六指儿,因此练习拳掌功夫频频受挫,连他家人都快要放弃了,孰料王鼎年纪小气性高,竟然提刀斩去了那根畸形的指头,在大拇指外侧留下了一道永远的伤疤。
在王鼎成名之前,许多人都拿天生畸形的事情嘲笑他,前些年丐帮大比的时候,不止一些觊觎未来帮主之位的弟子争先恐后地向他挑战,就连个别心思浮动的舵主也按捺不住,借机向王鼎发难。
他们都后悔了,却是悔之晚矣!
那一双畸形的手,仿佛是野兽的指爪,非但能够轻而易举地洞穿木石,还可凭借空手之力折断刀兵,灵活如蛇,刚猛似雷,即便有人恼羞成怒打出暗器,那十三柄淬毒镖也被他运指如飞地接下。
那一次丐帮大比,王鼎从第一轮擂台打到了最后一轮,连战三十七人,连胜三十七场,夺下了不下十柄兵器,踢断了三根两人合抱粗的台柱子。
一战成名!
成名后,原本不将他放在眼里的黑白两道人士终于开始关注王鼎,在他十八岁那年,王鼎在南海与灵蛟会六大高手之一的蟒夫人狭路相逢,他想要救下陷落敌手的长老和帮众,就得直面蟒夫人及其麾下杀人如麻的部属,要么死在他们手里,要么踏着他们的尸体过去。
王鼎既然活到了现在,那一战结局自然是第二种。
蟒夫人死不瞑目,她修炼白蟒经,一身筋骨犹如蟒蛇,看似柔软实则力大无穷,曾用双腿绞断过数名白道高手的腰椎骨,扼断了不知多少活人的脖子,从来没想过自己会被人生生掐死。
从那以后,江湖上少了一位蟒夫人,多了一个武疯子。
现在,这个武疯子就站在八卦潭边,不仅笑得和气,还主动跟身边的人交换了姓名,得知昭衍和江平潮的身份来历后,他眼中精光一闪,脸上的笑容愈发真切起来。
“没想到会在此遇到江少主和小山主,久仰大名了。”
王鼎向他们抱拳行了一礼,不无遗憾地道:“若早知道各位要经过越州,我一定多留几日,咱们一块儿赶回双子峰,杀得那些狗贼片甲不留!”
江平潮闻言大快,觉得这位王少帮主的脾性颇对自己胃口,两人很快熟络起来,昭衍环着胳膊笑而不语,却不想那袖手旁观的杜允之忽然凑了过来,对他低语道:“小山主,我这儿有笔生意想要跟你做。”
“生意?”昭衍一挑眉,“什么生意?”
王鼎跟江平潮正聊得热络,那厢还在登记名册,两人的声音压得很低,除了彼此之外,谁也听不清楚。
杜允之道:“小山主初入中原,难免对这些后起之秀缺乏了解,尤其这位王少帮主实非庸手,倘若贸然跟他对上,恐怕要吃大亏……在下不才,手里有一些秘密情报,能助小山主一臂之力。”
昭衍似笑非笑地问道:“在场这么多人,其中不乏江少主这般财大气粗之人,杜馆主怎么会找上我这穷酸?”
杜允之半掩折扇,笑道:“实不相瞒,依在下之见,在场能与王少帮主争锋者唯有小山主一人而已,琅嬛馆如今百废待兴,正是广结善缘的时候,小山主在泗水州为三派弟子涉险相救,义气传遍江湖,在下是真心想要与小山主交个朋友。”
“那么杜馆主知不知道,我最喜欢跟哪种人交朋友?”
杜允之正色道:“请赐教。”
“简单,我喜欢不太聪明的人。”昭衍收敛了笑意,“有些人知道得太多,想得复杂,死得更快呢。”
杜允之的脸色顷刻变了。
那一瞬间,他眼中飞快闪过了一抹复杂情绪,除了意料之中的恼怒,还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恐惧,可惜没等昭衍看出更多,折扇又掩去了杜允之的面容,他侧身过去,遗憾地叹了口气,道:“小山主,你知道王鼎为什么被称作‘武疯子’吗?”
昭衍看向不远处正在交谈的两人,道:“愿闻其详。”
杜允之脸上重新挂起了笑意,目光幽深:“因为他一旦动武就难以收手,败在他手下的人大多只有两种下场,残废或者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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