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十八,天干物燥,地热如笼。
离栖凰山最近的城镇是沉香镇,它位于栖凰山东麓五十里外,镇子虽小但人丁兴旺,因为有威名赫赫的武林盟做邻居,沉香镇里常见各路武林人士,他们或鲜衣怒马,或提刀按剑,却少有敢在此地胡作非为的败类宵小,镇上的百姓们也早已对这些江湖人司空见惯,哪怕有人气性上头当街殴斗起来,他们也乐得看热闹,往往要不了多久工夫,就有穿青衣系白缎的武林盟门人赶来收场。
最近,沉香镇的气氛莫名变得诡异起来了。
起初是一场厮斗。
有人的地方就少不了江湖,何况是在沉香镇这样的地方,江湖人素来快意恩仇,为一些新仇旧怨划下道来斗个胜负的事情并不罕见,这回是两个积怨日久的刀客狭路相逢,等不到择日选地,当场就拔刀对砍起来,路边的摊贩们见状忙不迭退避开来,跟往常一样选了个不远不近的地儿窝着,翘首探看战况。壹趣妏敩
仇人相见分外眼红,两个刀客又都是独来独往,没有劳什子责任牵挂,不多时便见了血,而后出手愈发没了顾忌,旁观的人们越看越是心惊,须知自武林盟创立以来,沉香镇就被其圈为自家地盘,任是哪门哪派哪条道上的人物,厮斗可,见血亦可,唯独不可在此闹出人命来,更别说二人厮杀逐渐暴戾,损毁了许多货摊,沿街商铺与部分行人亦受殃及,一位老者躲避不及,竟被迎面飞来的碎石打破了脑袋,当场气绝身亡了。
到了这般地步,那些本该现身止戈的武林盟门人竟还未见踪影。
众人终于意识到事情不对,登时陷入惊慌不安之中,纷纷作鸟兽散,约莫半个时辰后,这场厮杀终于停止,以其中一人横尸街头为结局,另一人踩过余温尚存的尸身,拎着鲜血淋漓的大刀扬长而去,连半个眼神也不曾施舍给惨遭殃及的老人。
沉香镇原本只是个毫不起眼的小镇,又受武林盟管辖多年,已经许久不曾出过这样骇人听闻的事情,管事的里长已是半百年纪,硬着头皮过来看上一眼便吓得魂不附体,忙不迭派跑腿去请武林盟的人。
武林盟在沉香镇里设有一处联络点,乃是一座二进院子,用以接待各方来人和处理一些镇上杂事,这院子日不关门夜不熄灯,里面的人也与镇民们相处和睦,若是谁家发生了紧急之事,来此央他们帮上一手也算常见,而这一次,跑腿赶到此处时才发现外面挤满了人,那扇敞开了十几年的大门竟是关闭落锁,任谁高声呼喊或大力拍打,里面再无人声相应。
谁也不知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更不知道院中那些人都去了哪里。
变得空荡荡的院落就像一棵猝然倒塌的参天大树,已经惯于活在树荫下的沉香镇百姓一时间陷入了惶惶不安的境地,大靖没有宵禁,六月盛夏本该是夜市最热闹的时候,这下子黄昏一过,贩夫走卒便匆匆收摊,家家关门闭户,那些鸡鸣狗盗之徒却猖獗起来,哭声、喧闹声、窃窃私语声逐渐取代了往日的欢声笑语,而那扇门始终没有再打开,青衣白缎的人影也不再出现。
这一日,天色还未彻底亮堂起来,整个沉香镇就被一声凄厉的惨叫惊醒。
北街一户人家死绝了。
天亮后,许多人聚在面馆里吃早食,一边吸溜着面条,一边七嘴八舌地说这件事,北街那块儿的人少,身家多不富裕,出事的那一家更是只有孤儿寡母,丈夫早两年出去做买卖被盗贼杀了,留下个二十出头的年轻寡妇和一个三岁小儿,寡妇颇有几分姿色,她不肯再嫁,靠做绣活糊口养儿。
以前不是没有人欺负孤儿寡母,只是有武林盟在头顶压着,谁也不敢在那些青衣人的眼皮子底下作奸犯科,现在没了这座大山,早就盯上他们的歹人趁夜闯入,不仅侮辱了女人,还将她跟孩子都杀掉灭口。
“……宋寡妇趴在床上,身上没一块儿好肉,是被活活掐死的……”
“小郎喊过两声,住他们隔壁的老王家隐约听见了,高声问了不得回应,又不敢去看究竟,哪里想到……”
“丧天良啊,六岁的孩子……墙上都是血。”
“也不知道是谁干下这等事来!”
“……”
人们的议论声就像一窝蜂苍蝇,在血腥味里嗡嗡乱舞,正在柜台后面算账的女账房听到了这番话,纤弱的手不由得抖了抖,险些在账本上留下一个大墨点。
掌柜的恰好过来拿酒,见她脸色苍白,关切道:“余娘子,可是被吓着了?”
女账房回过神来,勉强对掌柜的笑了一笑,顺着话头推说身体不适,掌柜的倒也心善,让她回后院歇着去了。
面馆虽小,生意却委实不错,掌柜的请了个穷秀才做账房,只是读书人毛病颇多,熬夜抄书损了心力,近日来卧病在床,只好另找人暂时顶上,这自称余氏的妇人从外地流浪而来,与儿子失散了,她不要工钱只要个安身立命的地方好寻亲。
余娘子体弱,胜在识文断字还会算术,便留了下来,至今已有七日了,可她翘首等待的儿子尚不见踪影,八成出了祸事。
“可怜人啊……”
掌柜的耳畔听着灭门惨案,心里想到余娘子的遭遇,不禁暗叹一声“苦也”,也不知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另一边,女账房匆匆回了后院小屋,关门拉闩,从包袱里翻出个药瓶,倒了五颗褐色药丸出来,就着微凉的白水分两口吞下,独自在炕头上静坐了好一会儿,抖似筛糠的身体才慢慢平静下来,只是依然脸色惨白,嘴唇发紫。
掌柜的兀自不知,“余娘子”实不姓余,她正是武林盟的盟主夫人江氏。
因着方咏雩被周绛云掳走一事,江夫人与其兄江天养已彻底撕破了脸,后来被江平潮他们救出,她也没有低头服软的心思,既知海天帮暗中投靠了听雨阁、勾结补天宗欲在近期偷袭武林盟的重要情报,江夫人决意赶回栖凰山报信,好让方怀远有所准备,莫要再错信旁人。
听雨阁做事向来不留余地,江夫人回程途中遭遇了几波追兵和数次埋伏,若非江平潮与展煜在旁护着,只怕她早已香消玉殒,而这两人又为引开追兵不得已同她分道,江夫人在他们掩护下乔装为村妇,这才混过了路阻。
她本是大家闺秀出身,如今为了瞒过追兵耳目,一路上扮作流民、乞丐婆,依靠药物强撑病体,总算在六月十一那日赶到了沉香镇。
江夫人谨记展煜的叮嘱,没有贸然去武林盟的联络点,而是改头换面躲在了这小小面馆中,利用此地便利打听镇上的风吹草动,以此判断沉香镇现在的情势。
刀客当街杀人的事情传入她耳中时,江夫人已知情况不对,她壮着胆子混在人群里,一起去了那座院落前,果然看到院门紧闭,江夫人嫁给方怀远这些年虽不插手武林盟事务,但她毕竟是当家主母,一眼就认出门板下方那几道潦草划痕实为暗号,意思是“危”。
发现了这点,江夫人更不敢轻举妄动了。
她回到面馆,一边等江平潮和展煜,一边不着痕迹地打探消息,沉香镇里日渐诡谲紧张的局势都被江夫人看在眼中,她知道自己来晚一步,栖凰山必定出了大事,却又无可奈何,心绪激荡下病症发作也越来越频繁,到了如今已不得不用重药。
再等一日。
江夫人在心里暗道:“我已等了七天,最多再等一日,明天里长要组织一批人上山求助,我不可放过这个机会。”
打定主意,江夫人用布巾擦去汗水,又用炭粉重新涂过脸,这才回到大堂继续算账。
半天时光很快过去,掌柜的见她神情恹恹,终是可怜一个女人独自讨生活,亲自去后厨做了碗鸡蛋面,江夫人委实没有食欲,又不忍拂了他好意,正为难时忽听门外的小二叫道:“走走走,这里不是乞丐能进来的地方,快走。”
江夫人与掌柜的俱是一愣,二人出门看去,只见一个身材高瘦的男子踟躇着站在门口,他蓬头垢面,衣衫褴褛,看着十分落魄。
这两年世道不好,掌柜的见过不少来沉香镇求活路的流民,他是个心善的人,便将小二喝住,道:“你去后厨拿些馒头来。”
小二嘟囔着去了,掌柜的正要与这男子说两句话,却不想身后陡然传出一道颤音:“平——我的儿,是你吗?”
掌柜的一惊,回头只见江夫人奔了出来,三步并作两步冲到男子面前,双手拨开他的乱发,仔细辨认那张脏兮兮的脸庞,眼泪顿时落了下来,泣不成声。
呜咽声一起,任小二如何推搡也跟木偶一样的男子仿佛突然间活了过来,他手足无措地拥住江夫人的肩膀,嘴唇翕动了几下,愣是没能说出一个字来。
“这……余娘子,这是你失散的儿子?”
掌柜的回过神来,连忙出声询问,江夫人以手拭泪道:“是,他是我儿,他……他受了苦,可否劳烦掌柜的通融一二,让我带他进去好生说说话?”
“当然,应该的!”掌柜的唏嘘不已,“好歹是找到了,快些收了眼泪吧。”
江夫人死死抓着男子的手腕,这人也由她拉扯,她将那碗鸡蛋面推给他吃了,这才将人带回自己的屋里,把门窗都关好之后,用布巾沾了水给他擦拭头脸。
素白的布巾一抹过后就变得乌黑,江夫人这才看出这些污垢里还有不少凝固了的血,她看得心惊胆战,鼻子又是一酸,好不容易将人收拾干净了,这才小心翼翼地问道:“平潮,你还好么?”
这个行尸走肉般的落魄男子,赫然是她久候多日的江平潮。
江平潮仍是木讷的样子,直到江夫人轻声唤了他好几遍,他才浑身一颤,仿佛终于从噩梦里惊醒过来,伸手抱住了江夫人,把头埋在她肩上,虽是一声不吭,眼泪却逐渐濡湿了衣衫。
从小到大,江平潮都性子要强,尤其在他生母过世之后,江夫人再没见他哭成这样,顿时也红了眼眶,如母亲一样轻拍他的背脊,压抑着自己的哽咽,勉强撑起了一根主心骨,道:“平潮你莫哭,你已找到姑母了,一路上的坎儿都被你迈过去了,你莫哭。”
“……没有。”
江夫人怔了怔:“你说什么?”
“我……没有……”江平潮浑身发抖,语无伦次,“我没有……展煜他……”
原本只见到他一人寻来,江夫人心里已有了不祥的预感,此时见他这般模样提及展煜,一颗心直往下沉。
她强行把江平潮推开,逼他正视着自己,一字一顿地问道:“你说清楚,煜儿他如何了?”sxynkj.ċöm
“他……”
江平潮双目无神地望着她,嘴唇张合了好几次,才从牙缝里挤出了一句话:“我、我不知道……悬崖下,我昏过去了……挂在树上,他、他不见了。”
江夫人脸上骤然一空。
她害怕抓疼了江平潮,死死扣着自己的掌心,将这短短一句话反复咀嚼了几次,越想越是惶恐,一张脸却跟死人一样没了表情。
江夫人知道江平潮已不堪重负,自己万不能再有一点慌张,她用力一咬舌尖,血腥味充斥在嘴里,疼痛令自己冷静了下来。
半晌,她气若游丝般吐出三个字:“说清楚。”
江平潮此时慢慢缓过了神来,他不敢看江夫人,低头看着自己伤痕累累的双手,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哑声道:“那天,我们驾着马车冲出城门,很快甩掉了追兵,进入了山林里,没想到会遇见补天宗的尹湄……”
他的声音很轻,江夫人须得屏气凝神才能勉强听清楚,她看着江平潮麻木了的脸庞,心里一揪一揪地疼,熟悉的窒息感又席卷而来,几乎让她难以呼吸。
“……我没看到陷阱,他提醒我时已来不及了,马车一下就被炸翻,我们被震飞了出去,前面是悬崖……”
他喃喃自语般说着,到这里时顿了一下,道:“坠崖的时候,我昏了过去,不确定自己有没有抓住他,接下来就什么也不知道了……等我醒来时,发现自己挂在半山腰的一棵树上,我……没有找到他。”
江夫人眼前一黑。
她险些从炕边滑倒下去,好在是强撑住了,江平潮察觉不对,连忙将她扶住,连声道:“姑母、姑母你怎样了?”
他已是紧绷到了极致,此时吓得六神无主,手忙脚乱地找来了药瓶,却在对上江夫人的眼神时双手一抖,差点把药摔在了地上。
江平潮向来是坦坦荡荡的男子汉,这一回却连正视江夫人的眼睛也不敢。
他低下了头,浑身僵硬如一具站着的尸体。
江夫人捂着心口看了他很久,她整张脸都涨起不正常的血色,嘴唇已乌得发紫,眼前一阵阵天旋地转,许多话涌到了嘴边,她想要当面问出口,想要如刚才那样强迫江平潮看着自己。
可她目光下移,看到了江平潮疤痕斑驳的双手,所有的话又都咽了下去,梗得她心口又堵又疼。
最终,江夫人一个字也没有说。
她哆嗦着手从江平潮的掌心取过药,仰头吞了下去,和着眼泪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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