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门外的义军战士们目瞪口呆,短暂的安静了片刻。
随之,戴从事他们所在的人群堆里爆出欢呼之声,有人喊着刘小虎的外号,大叫:“刘小虎、刘小虎!”有人嚷道:“抢啊!”簇拥着往田交家的院子跑去。
在其中,戴从事带着儒冠的肥胖身形仍是那般的显眼。戴从事一边往院门口急奔,一边高声叫道:“田交死了,自然也就无所谓降不降了!兄弟们,快抢他娘的啊!”
守在田交家院门口的那几个董丹手下的义军战士人少,挡不住戴从事他们,被拨到一边,戴从事等冲了进去。
刘小虎看着董丹和张歆,再又笑吟吟地问了一遍:“这院子是不是可以进了?”
董丹、张歆面面相觑。
却这董丹、张歆之所以会在入堡后的第一时间来田交家,名义上说是田交降了,接田交去见董次仲,而实际上,正是董次仲想要借此机会独占田交的家产。
董丹仗势压人,挡住了高长、戴从事等,却挡不住刘小虎。
被刘小虎来了这么一手,董丹一时间,仓促无以应对。
他身后的一个头领提刀叫人,想去阻止刘小虎的人和戴从事等入院。
董丹伸手制止了他,说道:“不可!”
这头领气急败坏地说道:“董郎,这可是董三老的命令!”
董丹却仍迟疑,他顾问张歆,说道:“先生,现在怎么办?”
这可真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张歆饶以智士自居,也是束手无策,一直挂的笑容亦不再有,他愣愣地看了看惨死泥中的田交,想看又不怎么敢看的飞眼瞄了瞄刘小虎,喃喃地说道:“蛮不讲理、蛮不讲理!这、这……,这他娘的,也太不讲理了吧?”m.sxynkj.ċöm
见到这一幕,田武、曹丰、李顺、郭赦之、丁狗等无不觉得十分解气。
田武暗里佩服的冲刘小虎伸个大拇指,急躁躁地对高长说道:“从事,咱们也赶紧进院子!”
高长因失血过多而苍白的脸色,这会儿更苍白了。
他是一个骄傲的年轻人。
其虽生长乡间,然其家在本乡却是有数的富户之一,前些年,实行“王田制”时,其家亦是在“男丁不足八口,而土地超出九百亩”之列,因被迫分了不少田地给宗族邻里的。
这样的小豪强家庭长大,高长在本乡称得上众星捧月,因而从小就听多了父兄长辈对他的夸赞,他对自己的期望也因而甚高。
亦正因此,这一个多月来,高长宁愿忍受董丹的挑衅、董次仲的针对,忍辱负重。
所为者,就是想等打下坞堡以后,他可以扬眉吐气。
但是坞堡,拼死拼活的打下来了,但在田交家门外,却被董丹挡住!
要非是刘小虎驰马到来,当着董丹的面杀了田交,他最终怕只能竟是空手而还。
董丹、张歆傲慢霸道的嘴脸,好像仍在眼前晃个不住,刘小虎谈笑杀掉田交的情景更是挥之不去,一方面是受辱引起的愤怒,一方面是目睹刘小虎果断作风带来的惭愧,两者相汇,合成了一个念头:“我连个女子都不如么?”
高长这时,只觉胸腹内的五脏六腑都在沸腾,滋味说不出的难受。
“从事!咱们赶紧也进院吧!”田武着急地一叠声催促。
别说刘小虎是个女子,就算刘小虎是个男人,仗着别人的威风,去沾别人的光这样的事,亦不是骄傲的高长愿意接受的。
可是这个时候,难道还真的就掉头而去,为了骨气而不去摘取自己应得的胜利果实么?
想一想自己忍气吞声这许久,是为了什么?
高长也只能把自己的这点傲气咽下,他略带颓然地点了点头,含糊地说了声“进去吧”。
……
曹幹此刻已经没有过多的注意高长,他的注意力全被刘小虎给吸引过去了。
曹幹很早之前就知道刘小虎是个女子,也曾见过刘小虎。
虽然多只是跟在高长、曹丰后头,与刘小虎仅是打过照面,或者仅仅只是远远地见过一眼而已,并没有和刘小虎单独说过话,但他对刘小虎的印象一直都很深刻。
身为一个女子,在这支起事的队伍的中却以勇敢著称,且深深得到了这支队伍里边其它各部头领的敬重,甚至董次仲对之亦是另眼相待,这些也不能不使曹幹对她印象深刻。
可若与刚才所见相比,之前的印象深刻也就称不上深刻了,刚才的那一幕才更叫深刻。壹趣妏敩
曹幹从来没有见过这等美丽而又果决的女子!
就在方才那一刻,在她果断勇决杀掉田交的那一刻,全场的风头都被她一人独占。
曹幹情不由己,升起了和高长近似的感喟。
“这世间竟有此等女子!”
倒是未有自惭不如,但对刘小虎的佩服,和高长并无差别。
听到曹丰的招呼,曹幹缓过神来,便和曹丰一起扶着高长,同往田交的住院中去。
没有挡住戴从事等人,也没有挡住刘小虎的人,那么对於高长他们,董丹自也就没有兴趣再挡,由着他们随着人流入了院内。
刘小虎在他们之前已然带着她的人进到院中。
望着前头刘小虎飒爽的背影,那红色的大氅,在风雪中翻卷如盛开的牡丹,於一众义军战士褴褛的破衣中夺人眼目,曹幹的心思完全没在田交家院子的富丽堂皇上,亦根本没有抢掠的念头,——田武、郭赦之、李顺、丁狗等,都已经兴高采烈地加入到了抢掠的队伍中,他低声地问曹丰,说道:“阿兄,我记得刘小虎是汉家宗室之后,对么?”
曹丰答道:“听说是。”
曹丰对刘小虎也不是很了解。
刘小虎在起兵前,如她所说,她的从父曾在郡府为吏,她家在本县来说乃是冠族,而曹丰家在起事前,只是一个乡野贫户,两者之间云泥之别,并无交集,又起事后,虽都聚到了董次仲的旗下,可地位相差依然悬殊,故而对刘小虎家的具体情况,曹丰也不甚了了。
曹幹猜测高长应当对刘小虎会有更多的了解,但见高长有些失魂落魄的样子,便也没有就此去问高长,遂把希望对刘小虎能多些了解的想法暂时压下,只接着说了句:“既为汉室之后,就无怪她适才在院外对田交那般的深恶痛绝了。”
王莽篡的,就是刘小虎他们“家”的天下。
而又王莽在篡位前和篡位后的初期,为稳固他的权力,对汉家的宗室,亦即“诸刘”还算宽柔优待,但在经历过安众侯刘崇、严乡侯刘信、徐乡侯刘快等若干“诸刘”的造反,以及也是他的地位已较为稳固之后,他对“诸刘”就改而采取了相当严苛的措施,如“诸刘”凡为郡守者,一概免职还乡,剥夺“诸刘”中除拥戴他的少数人之外的大部分人的爵位等等,还有一条让众多“诸刘”深觉耻辱的,拥护他的数十家诸刘被他赐以“王”姓。
已篡刘家天下,又严重侵害“诸刘”政治、经济上的利益,还用“改姓”来侮辱大汉高皇帝之裔,汉家的宗室诸刘们,对王莽,可以说绝大部分都是怨愤不已。
也所以,董次仲的造反大旗一竖起来,刘小虎就带着她的弟弟,率领自家的宗族、门客、徒附,投从了进来。
——其实准确点来讲,刘小虎不能算是“投从”,她应该算是“首倡”。
因为董次仲的这次造反,刘小虎的父亲乃是元谋之一。
这次造反,本就是董次仲和刘小虎的父亲商量定下的,只不过在起兵前,刘小虎的父亲病故了,刘小虎系是奉的她父亲的遗命,投入到的这支队伍。亦是因为此层关系,当然,也有刘小虎敢战、其部精锐之因,投到董次仲帐下后,董次仲对她甚是客气。
这些却也不必多说。
只说曹丰、曹幹扶着高长,没有前院停留,往田交家的后院而去。
这前院,是田家的奴婢们所住的地方。
田交和他的家眷俱在后院住,亦即是说,田家的财货主要是在后院藏放。
抢先入院的戴从事和一些义军战士,已冲进了后院。
等把田武等叫过来一起,曹幹等入到后院时,田交的妻妾、子女,以及田交的近侍奴婢等,基本都已被从屋中赶出,聚在了院角花园处,在那雪下泥中,或蹲或跪,无不瑟瑟发抖。
有的妇人也不知是刚才摔倒了,还是害怕义军对她们施暴主动抹的,脸上净是泥,脏兮兮的。
后院分为两进,一进是田交夫妻和他们的嫡子女们住的,一进是田交的妾室、庶子女们住的,两进间有月牙门相连,总计房屋十余间。
田武等人抓着刚才在前院抢到的些物事,眼里放着贪婪的光,打看这些屋子。三五成群的义军战士们有的正在屋中寻找财货,有的正往某个屋子奔去。田武等来不及细选,唯恐好东西被别人抢了,随便选了几间,分别冲了进去。
站在两进间,听着从各个屋子里传出来的翻箱倒柜之声,偶尔还有因争夺而爆发的短暂争吵,曹丰问高长,说道:“从事,咱们进哪个屋?”
这个院子,高长都是不想进来的,进院已是勉强,那再去进屋抢东西?更做不到。高长未有答话,扭脸瞧见院中池塘边上有个石亭,示意曹丰和曹幹扶他过去。
三人到了亭上,曹丰先将石椅上的积雪扫掉,接着用袖子把石凳擦干,然后请高长坐下。
高长却才坐下,斜对面的一个屋中,传来了女子的哭叫声。
三人抬眼往那里看了看,都知道那屋里边正在发生什么事。
曹幹的脸色又黑了起来,他忍住冲动,把脸扭到了一旁。
曹丰叹了口气,没说什么,高长也转开了视线。
而就在此时,一个清亮的声音响起:“你们在干什么?”
三人听出是刘小虎的声音,登时不约而同的,又都把视线转回。
却见刘小虎不知何时,已到了传出哭叫声的那间屋外,在向屋里问话。
屋子里边很快出来了两个义军战士,——都是戴从事那伙人中的。
这两人畏畏惧惧地回答刘小虎,说道:“俺们、俺们……”
刘小虎在这支义军队伍中,此前就很威风,今天她又先后做下了独自率领本部,率先迎击郡兵和方才在院外不给董丹面子,当众杀了田交这两件大事,更是威风大涨,尤甚於前了。
面对她,虽然这两个义军战士俱颇强健,但都显露出了怯懦的模样。
刘小虎说道:“你们什么?我杀了田交,放你们进院,是为了让你们干这种勾当么?”
这两个义军战士说道:“刘从事,这贼妇人,她……”
刘小虎问道:“她怎样?”
这两个义军战士没啥可回答的了,也不敢把自己想要干什么给说出来,彼此相顾,支吾两句,狼狈的从刘小虎的身边绕过,奔其它屋子去了。
如果说,适才曹幹对刘小虎的感觉还和高长有所不同,尚只是觉得惊艳的话,那么此时此刻,他却是升起和高长适才完全相同的感触了,他心道:“我竟是连一个女子都不如么!”
就在刚刚,来田交家的路上,对於沿途所见到的那些恶事,他想阻止,但没有能力阻止,可是现在,刘小虎却不仅阻止了,而且那两个义军战士连半个不字都不敢多说!
相比之下,如何能让曹幹不自觉惭愧!
“不,不是我不如她,是我现在的地位不如她!”
高长有高长的骄傲,曹幹也有曹幹的骄傲。
他承认他现在不如刘小虎,可这个“不如”,更多的不是因为个人能力上的不如,而是因为在这个时代,刘小虎的起步要比“他”强得太多,是在起步上的“不如”。
现在不如之,将来呢?
曹幹自信,在得到了机会以后,他不见得还会不如刘小虎!
他的目光转到高长身上。
刘小虎若是他来到这个时代后,第二个使他产生了鲜明印象的人的话,高长就是第一个。
通过这两三个月的接触,高长的年轻有志,给曹幹留下了足够的印象。
“乱世已至,且在天下平定之前,只会越来越乱,这是不可逆的,在此乱世中,求活固不为错,但……”在刘小虎的英雄风采和高长的雄心勃勃面前,如还只是一味的想着“投靠别人”、“求活”罢了,似乎落了下乘,曹幹忽然隐约觉得,他一心想要去河北、想要投靠刘秀的想法,不一定是对的,或者说,不一定是唯一可供他选择的出路,他还有其它出路可选。
雪花晶莹剔透,随风翻飞,卷卷扬扬地落下。
田交家的前院、后院,尽是抢掠、叫喊、哀求、啼哭之声。
一片嘈乱中,腰佩环刀,玉立风雪中的刘小虎,就像是一树秀丽的梨花。
目注在她身上的曹幹,心思起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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