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纪中期一八九三年秋,来自布列塔尼亚的使团抵达雅莱。
奥丁皇帝在汉普顿宫迎接使团。
这座建筑修建于百年前,到此时仍被保养得与往日无异。刷着白漆的雕花栏杆之中,数棵枝干笔挺的高大桂树立在大门两边,红白相间的道路延伸到台阶尽头,宫殿主体由绯红色的大理石构筑,地基则是白色石英岩,墙壁上镶嵌有缀以彩色玻璃的玫瑰窗,整座宅邸浸没在圣洁浪漫的格调里,暮钟与花园皆是诗人笔下描摹的罗曼史。
据说百年前的皇帝深爱着某位美丽的修女,但修女是位虔诚的信徒,不愿离开神进入俗世的宫廷,皇帝不忍违背她的意愿,便下令在郊外建造这座行宫,作为她的修行地。
修女就住在这个远离繁华人烟的地方,身披白袍,素面无妆,日复一日地读经和祈祷,只有第六次月圆之夜她会换上红裙,盛装来到行宫的花园。
宫殿寂静空无一人,花园的一方清池中央缓缓升起石台,整个石台上被红玫瑰覆盖,就像是铺着红色厚绒的舞台,水波向上反射月光。红色的屋顶上满是微亮的水纹,让人仿佛在一场梦中。那时深情的皇帝便孤身等待在清池边,他们在石台上相拥起舞,修女旋转着,长裙如孔雀尾羽那样打开。他们一直舞蹈到花园外,宫殿前巨大的广场是他们的舞池,月光如水银流淌在脚下。修女在月夜中总是身着红裙,大红色的织锦如繁花盛放,但她从未对皇帝笑过。
直到有一天,皇帝发现款款而来的女人换上了一件冰雪般的白裙,那件白色的裙子看起来像是修女的裙服式样,只在裙角绣着蓝色的蔷薇。修女的脸上带着冰雪消融般的微笑,她的肌肤洁白到透明,双眼里有无数无声的话语在流动。她告诉皇帝:曾经什么时候,她心里作为信徒对神明的崇敬,以及一个女人对男人的爱,在激烈交战。而自那以后,她就失去了对他微笑的自由。
修女的笑容令皇帝神魂颠倒,他们共舞至天明,女人的脸颊美丽如新绽的桃花。皇帝以为自己终于打动了她,决定迎娶她为皇妃。又一个月圆之夜,皇帝带着戒指依约来到花园,这夜里没有月亮,天空中布满阴云,修女没有按照约定的时间出现在石台上。皇帝忽然落下泪来,因为他知道修女死去了。他孤独的下半生再也不会有人像爱神明一样爱他。于是皇帝不再月夜到访,永远远离这吞噬了他爱人的宅邸。
百年过去了,这座梦幻般的建筑越来越冷清,少有访客,因为它充斥着“祭奠某位逝者”的气氛,后来的历代皇妃都选择远离这座丧气的宅邸。上一任皇帝将汉普顿宫送给了尚且是王储的奥丁·冯·卡配罗·卡法,这栋宅邸看起来很豪华,但毕竟是在靠近郊区的位置,住在这里的都是家道败落的贵族。而它曾经是座凶宅,在这里面死过主人。所以说这份礼物很难说是不是皇帝在对年幼王储表达不满……但在奥丁登基后,所有关于汉普顿宫的流言都被洗刷干净,它像百年前刚刚建成时一般重新焕发生机。
初升的太阳已经露出云层之上,像是一枚在温水中悬浮的蛋黄那样。枫叶翻转着飘落,把温暖的阳光切成碎片,一片洋洋洒洒的桂花的香气扑面而来,像是一阵湿润的秋雾,兜头落在脸上。
接见使团的流程已经走完,国书也递交完毕,接下来御前议会将与使团商谈详细事宜,奥丁皇帝坐在他私人的起居室里,面前是一只黑色的盒子,它平躺在桌上,奥丁凝神去看它,像是在看一个人。
他知道盒子里的是什么,那种固化了的灵能仪式物品一般都由这特殊的黑盒子承放,他犹豫了一刻,终于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打开盒子,给仪式物品注入灵能,然后并不说话。
现在永动所的无线电技术还没有达到跨大陆自由通信的程度,于是只有靠昂贵复杂的灵能仪式促成两方交流,这个仪式的名字非常直白,叫做[交换],黑暗纪的记载中甚至能将山峦换位,而如今却只能交换轻飘无物的语言。
仪式激活后,空旷的起居室响起了沙沙的雨声,无穷无尽,让人错觉自己也站在那场雨里。
沙沙的雨声中,一道女声忽然响起:“好久不见,奥丁,这是来自大陆最南方布列塔尼亚的问候。”那声音已经不年轻了,却仍然悦耳,仿佛一把被抹上月光的刀锋,“说句话吧,让我再听听你的声音,就像在仲夏夜庆典上那样,我们曾共唱一支情歌。”
奥丁的神情变了,这个高高在上、运筹帷幄的老人忽然变得年轻起来,身上凭空多出一份蛊惑人心的魅力,简直就是那种风华正茂军服笔挺的少年,愿意为他心爱的女人拔出剑来。
然而那份变化只是一闪而逝,奥丁低声叹了口气,说:“玛丽,玛利亚,好久不见,我们都老了。
“不,你不老,奥,只有你不会老去。我也好,当年你的玩伴也好,我们都已经不再年轻,唯有你,依然有和年轻时候一样挺直的身板,又锋利,又刚强,就好像随时准备毁灭一切。你把自己活的就像一把刀。所以你到底想要什么呢?奥,你想要成为什么东西?”
尖锐的话语撕开了柔情的假面,此时对话的已不再是一对旧情人,而是两个国家的君主,两个自加冕之日起就被注入了“神性”的存在。
“我们其实本质是一样的,玛丽,只是我们选择了不同的道路。你改革冗杂的议会,提高平民待遇,以《港口条例》和《航海条例》通过国会立法的方式,将兴建修复和维护港口的工程不容动摇地确定下来,有些人认为你走在毁灭的道路上,坠落君主的高贵,因为平民总是无知又粗野。如果有一日,你与王室无力担负平民的成本,他们绝不可能愿意退回昨日的待遇。而到了那时候,他们不会记得今日还赞颂你的美德,只会以暴力来抗议。”
“我知道,奥丁。我为他们的幸福与安全而所采取的一切行为,都有可能成为来日暴动中他们用来绞死我的绳索。但是,奥丁,你认为根源的过错,在于他们吗?”
“事实上,无知、贫穷、粗野、卑劣……这些罪孽,不是他们的,是我的。”女王的声音轻柔缓慢。“我是这个国家的君主,他们将权力交到我的手中,我便该为他们担起责任。无知也好贫穷也好,我都该竭尽全力地去改变,又怎能因改变背后的风险而止步不前?”
“君主与人民的关系,更像是契约。人民将统治国家的权力交给君主,君主便该履行起使国家稳定繁荣的责任。”
“玛丽,或许你是对的。但人不可能背叛自己的欲望和野心,背叛了欲望和野心的人,没有活在世上的价值啊,这个世界不会给老人留太多时间。”奥丁轻声说:“这么多年过去,我一直在寻找通往世界王座的道路,自我母亲死后,对权势和力量的渴望就渗透在我的血脉里,只要回报足够大,可以支付任何代价!我是帝国的皇帝,而非帝国的奴隶,角逐的时代已经到来,向前一千年,向后一千年,再不会有这样的时刻,靠温情是得不到世界的王座,那东西太奢侈,只有咬碎了牙齿去夺取。”
“虽然我厌恶银月教廷,也不信奉教义,但有一点我认为他们说得没错:自君主受膏起,他便不再是凡人了,而是被赋予了神性的化身。乃至君主已经不属于‘人’而是神学意义上的‘半神’,神看人是看一群取悦祂的洁白羊羔。”
“可神都已经死了。牺牲那么多人命,只为在王座上坐个几年,并且随时准备着剿灭大陆的叛乱,代价是否太大了呢?你娶了两任妻子,但你并不爱她们;你有六个孩子,但你对他们也毫无感情;你从不在宴会上喝酒,因为担忧毒杀,但其实你喜欢醇酒……为了王座你费尽心机,但你的六个儿女有接班人资质吗?”壹趣妏敩
“那是我的欲望,不是他们的,我打造的王座还要在意儿女们坐得舒不舒服吗?不舒服就只有去死,或者换一个能坐得舒服的人上去。”
“你这么说难道是有接班的人选了?”
“接班人倒不至于,但有个孩子的眼神我很喜欢。”
“哦,什么样的眼神?”
“贪婪而且野心勃勃。下定决心时那眼神坚硬得好似能掐住命运之神的喉咙逼祂修改未来。”
“是吗?真是令人期待。”玛丽女王轻笑了一声。
他们之间陷入了两相适宜的沉默,像是终于无话可说,又像是终于把话说尽了。世界空灵,沙沙的雨声和扑面而来的桂香都那么清晰,奥丁看着仪式物表面的纹路渐渐变得模糊,那是力量耗尽的征兆,他淡淡地说:“下次再见面就是敌人了,难道不说点温情脉脉的告别词么?”
玛丽女王那边响起了丝绸的摩擦声,似乎女王离开座位走到了窗边,雨声越发清晰,在这无穷无尽的雨里,她平静的声音传来:“奥,你知道,温情脉脉只属于我们的十六岁。那时真是年轻啊,年轻的以为自己永远不会老似的,任意妄为,胆大包天,做了不少荒唐可笑的事情,总觉得还有无穷无尽的时间可以挥霍,明天再睁开眼睛,就又是新的一天,充满乐趣,兴致盎然。从来不肯在某个地方太久的停留,总是想要离去,一直一直往前,在哪里死去,就在哪里停下。这样就够了。”
“可惜,人都是会老的,没有人能一直年轻,我们变得面目全非了。现在,对我说声再见吧,对过去的我们说声再见。”
奥丁沉默片刻,放缓了声调,就好像他还是那个孤独的王储:“再见,玛利亚,布列塔尼亚的金发公主。”
仪式交换过来的话语同样温柔:“再见,奥,卡法的金发小王子。”
雨声结束了。奥丁独自坐在起居室里,双手撑着膝盖,像是疲惫不堪。过了许久,他站起身,走进一处暗室,王室的宫殿里总有数不清的密室暗门,这处小小的房间只放了三样东西——梳妆台和两幅油画。
梳妆台属于奥丁早逝的母亲,而油画,一幅画着他母亲,另一幅则属于年轻的玛丽公主。
奥丁拧亮煤气灯,在昏黄的光下细细去看那幅油画:
绿色的草坪、深蓝色的野餐布、王女一只手上捏着一支红玫瑰,还有她本人,金发碧眼、雪肤红唇...一切的颜色都是那样鲜明。
画像上是夏日午后野餐完毕,有些疲惫的王女低垂着双眼不说话,似乎已经沉沉睡去。但是仔细看就会发现,她睁大着眼睛出神——让人忍不住探寻,她到底在想什么。
那幅画中,强烈的阳光穿过茂密的树叶,依旧有零星的光斑洒落。王女的脸上,到脖子、肩膀,盖了一块真丝绡面纱。这是一种丝织物,非常薄透。阳光的照耀下,真丝绡发出闪闪的细光,像荡漾的湖水。王女的脸像是被蒙在一层水汽里,又像是笼罩在一团烟雾中,根本看不清楚。
从画作中,能看到的就是淡蓝色的眼睛朦朦胧胧,嘴唇小小的,鲜艳的像是唇间衔了一朵小玫瑰——就像是开在冬天的花,既热烈又冷淡,既生气勃勃又了无生机。有一种凋零的美,但又有一种不顾一切拼死一搏的气派。
后来布列塔尼亚把王女送到汉普顿宫,两方监视下美其名曰培养感情。那时奥丁的处境并不好,他的母亲死去了,但葬礼太热闹了些,喧闹欢腾,倒像是一场盛大的庆祝。那天下着小雨,他孤独地站在无数黑色的人影中间,阴影里的每一双眼睛都在偷偷望着他窃窃私语。
奥丁还记着当初那个美丽温柔的女人被宫廷折磨疯的全过程,那些怨毒像是毒液那样流淌在他的血脉里,总要突破血管涌出来。后来他大闹了葬礼后的圣餐会,骑着重机车行驶在了摆满酒瓶、鲜花、水果、烛台和水晶玻璃器皿的餐桌上,肆无忌惮地把一切都撞飞碾碎,留下满屋的客人目瞪口呆,彼此看着的眼神里都透着不安。sxynkj.ċöm
没有人告诉王储他们在这里举行晚餐,王储却像是对一切都清楚了。其实那个死去的女人根本不算什么……但他的儿子名叫奥丁,那是大帝的名字……什么君王会放过令他的母亲蒙受痛苦的人呢?想到这件事就叫人不寒而栗。
于是贵族们开始行动起来,尽力让皇帝厌弃他这个不听话的儿子,在奥丁最为艰苦的那段时间,玛丽作为未婚妻来到他的身边。
尽管奥丁对一切都抱有不信任感,但玛丽毕竟是个同龄且美丽非凡的女孩子。他们有时漫无边际地聊天,玛利亚说自己的理想是摆脱这该死的王室身份,只当一个旅人,沿着铁轨漫无目的地巡游,去看整个世界。
到了那时候,谁也不能阻挡她,她要去大陆最北端的斯卡文看脱衣舞娘,听说那儿的人皮肤白得像牛乳,雪白大腿起落,玉腿如林。
奥丁嘴里不说什么,心里却觉得这个未婚妻是个神经病,因为人是一种候鸟,鸟儿死去之前,羽毛会片片脱落,人在老死之前,也总是会为自己找一个归处,再说斯卡文是座岛屿,坐火车总是到不了的……
可奥丁却会畅想那幅画面,钢铁长龙翻山越岭,穿越油画般的秋季森林,王女穿知更鸟蛋蓝色裙子配同色芭蕾鞋站在车顶,风吹起她金色的发丝,自由自在,像森林妖精……
他们日渐亲密,彼此间有种说不出的默契。直到奥丁某次参加晚宴,经历了一次狗急跳墙的刺杀,他们给对方送过灵能预警的物品,王女第一时间挽发红裙骑着重机车来救他,汽灯的光刺透了雨幕,机车在雨中高速转圈,激起大片的雨水,王女一跃而下,大喊道:“趴下!”
她带了一支改造过的秘银枪,多枪管,蜂窝一样的枪口构造,几乎是一支小型火炮,奥丁在她提醒的第一刻就滚到了泥水里,巨大的声响过后,几十枚秘银弹旋转着炸裂,没有来得及趴下的护卫和刺客们同时被子弹击中,子弹的力道强大,甚至击穿了一人的身体后接着击伤下一个人,连灵能者都无法抵挡近距离的这一击。
秘银枪是一次性的武器,王女咬牙忍住手臂挫伤的痛苦,丢下秘银枪,抬腿踏在一级台阶上,从长裙中拔刀!奥丁也从地上站起来,配合着源源不断赶来的护卫将剩余的刺客绞杀干净。
一切结束后,两个人气喘吁吁。王女站在更上级的台阶,望着自己的未婚夫。
王女的长发被飞溅的水花洇湿,耳边一钩软发湿了水卷起来,像个精巧的小钩子,她一手解开珍珠发带,任由半湿的发丝流水般侵泻而下,另一手挽着裙摆,俯身与狼狈的王储接吻。
奥丁在那一刻终于爱上了她也终于决定放过她,他不能让这样美丽的花枯萎在卡法的宫廷里,她应该属于更加自由,更加广阔的天地……王女的珍珠发带后来被奥丁收藏起来,珍而重之,放在他母亲的梳妆台上。丝绸攒成了一小朵,洁白闪亮。如同夜色里的香花,茉莉亦或瑞香那一类,无声吐露芬芳。
帝国的皇帝病重后,王储掌握了宫廷的权利,他做的第一件外交事宜就是跟玛丽公主解除婚约。至于后来布列塔尼亚宫廷发生政变,玛丽带着卡法的支持回国加冕为女王,那都是后话。
王女不在意那些补偿,她只是来见了他一面,她看着奥丁,像是在观察一个样本,仿佛只要看得足够仔细,就能够透过这张脸看见后面的血管和骨骼,看见一些细小的,埋得足够深的秘密。
两人对视着,王女的目光渐渐暗淡下去,有如燃烧后的余烬,只剩下一片默默的灰色。她终于走了,再不回头。这是一生他们最后的一次见面,此后无论谁,都不再踏上对方的土地。他们若再见面只能在战场。
少年王储和王女从一开始就看到了无望的未来,但还是两厢情愿的暗生情愫,到最后的一刻,温情剥茧抽丝一样从他们生命里褪去,雨声才迟来的响起。阴云已经在两个人头顶笼罩了许多许多年,在她离开这一刻终于能够直面这又冰又冷的命定结局。
一切的痛苦都自有其由来。人们就是这样,永远被过去追赶着,每一个人都在拼命地向前跑,仿佛一回头就会万劫不复,然而,没有谁能够真正逃脱,所有人都会死去,在岁月的荒野之上,被那名为过去的野兽吃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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