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幄初温,兽烟一丝一缕地溅起,闺房在夜间熏得暖融融。
杀意轻而凛冽。
文月宁的脸格外秀致。他隔着约一尺的距离站着,透过纸窗孔洞,静静地往里看。
若是从里往外看,便能看见一张以纸窗为边的画,略微昏黄朦胧的景象,衬得他这张脸此时如如画的白描牡丹,一只秀美的丹凤眼框进了画中。女道长的杀意从屋内泄出来些许,文月宁手指搭在窗沿边,盯着里屋,轻嗅了嗅,随后他垂下眼皮,微不可察地醉了几秒。
那气味、气息,一丝一缕……像一节冻硬了的、青翠的竹节,不蔓不枝,顺着女道长腰间鸣出清吟的剑身,直直往那可鄙妖物的命门上略去——他甚至隐约能在鼻尖嗅到一点干净利落的香气。
女道长的杀气,是多么纯净啊。
他在纸窗外看女道长和蛇妖斗法,女道长身法很静,腰系长剑,手腕却使着短白的刃。
片片刀光如骤然离树的叶,洁净、雪亮。飞舞间甚至要绽出翠色来。她那剑嗡嗡响着,迫不及待要出征,却被她收回鞘中,全因方才打碎了一只“文小姐”曾说过十分喜爱的珐琅瓶。
文月宁扶着窗沿,陡然开口,声音清朗:“郦道长不必顾及这些死物,月宁也不介怀,千万不可被这妖蛇钻了空子才是。”
郦晴身影蹁跹间,朝着纸窗小孔里的人微微一点头。随后抽出了剑。
一旁和郦晴有过短暂交谈的,深觉女道长温柔可亲的小厮眼巴巴瞅着,攥住了衣裳的袖口,有些胆战心惊:“这也太过惊险了,”忍不住转头看向自家主人,“公子,不如我们进去帮帮郦道长,倘若这妖蛇太过狡狯阴毒,伤了无辜之人就不好了……”
小姐不慌,女道长不急;小厮却点着窗纸,垫着脚尖往里看,逐渐心焚起来。
“文月宁”移开向里看的视线,回头,淡淡扫他一眼。
没什么表情,只是身为天潢贵胄的清贵矜高浅浅逸出来,衬得他那温丽面容更添几分柔意。
文月宁…闻凝。两字并不相通,文月宁是他一处化名。他本名闻凝,姓赵。
本朝不算罕见的皇姓。
而这个看起来单薄、简陋的女名才是真用了心的,取了他在南州澎湖常住的庭院内一本衾边书中的小句,也比本名更得闻凝的心意。
这名字他已用了五年有余,现在也还喜欢。
赵帝祭祖不敬,遭受天责还未发生之时,这世间还没被龙气异化侵蚀得不成样子。
那时赵闻凝格外喜欢到这清风熙和的南洲澎湖小住,在这儿置办了庭院和书铺和一些产业。
偶得了空,他便向朝廷告假,来这静美之处憩息,撰写游记。偶有一次停笔成书之时,赵闻凝心中不知为何无法静心,像是有什么坏事笋尖似的要顶破心土,按耐不住。
不多时有小厮慌忙来传报:“皇、皇城出了怪事,说是地龙翻身,有了大灾了!”
赵闻凝素不喜和朝堂权谋沾染上关系,以为这祭祖后的传闻是大臣牵掣赵霄吟的计谋,摆手就让小厮退下,心中不无讥诮地想:不敬先祖…赵霄吟怎会怕这样的恶名,这样的手段么。
斗来斗去,权柄势力,也终究不过一朝君臣,转眼黄土枯骨。
赵闻凝忽然也觉得没意思,随手在纸上勾了一两株虎刺梅,常开不败,比人长久得多。
拨窗看天,恰巧月朗风清。
假山水中水声泠泠,文月宁未整衣襟便情不自禁推门走了出去,夜色美得像一捧寒泉,一边走,枝头滴露,扫在身上如清清澈澈的落雨。转角处,园子中几树小梅漠然吐艳,手中轻攥的书页也恰好被吹开,正是一句——
“山人见月宁思寝,更掬寒泉满手霜”。
应景太过,此情此景皆难忘,由此他才爱惜“文月宁”这个名。
甚至有时怪想自己是女儿身,这个名字才能嵌在自己身上…倒也好了。
自从皇兄于祭坛时跌下台阶,文月宁疲于奔波在朝堂的波诡云谲和江湖志怪之间。
文月宁谈不上恐惧,也无所谓于皇亲国戚趁机抓握于手的烂俗权欲。
恰是如此赵帝才对他有几分信任。
这几年他为陛下遴选能人道士,再怎么病入膏肓、惨无人道的怪世,也不过是上天给这真龙的一次教训,一个要过去的下马威。要不然……赵霄吟为什么没有死,而是现在这副五官五感尽失、却仍能把握朝政,牢握兵权的模样?终究是要有一个能消他灾祸的人物出现的,赵帝的病终究要好的。到时候赵帝做一辈子的皇帝,朝代会继续它百年间强势的繁盛,闻凝依旧爱惜地当自己是文月宁,游纵山水,寄情书画。
往后的赵帝痊愈日子,文月宁也会过得别无他变。
这两年文月宁不知见了有少打着厉害旗号前来降妖除魔的道士和尚。
他看了几眼,只见那些人不是碰见院子里养的浮屠肉鹰,便两股战战、几近泄尿的无能之辈。
就是在小小考验中不甚出彩,甚至不敌一两只成精牲畜的围攻。
这种欺世盗名之徒,死也不足惜。
这镜水蛇缠他有两月有余,虽不至于有真正性命的危险,却也令人厌烦。用来考验这女道长恰好。文月宁也是头一回走过来,站到纸窗外头,虽说静静然看着的样子,让小厮冰竹深觉是袖手旁观的冷漠,越发着急,好一会儿,文月宁看着里边,轻嗅着那点逸出的剑气的冷香,淡淡然,微笑出一张素丽的脸,很温柔地垂首,自顾自地称赞道:“…原来如此,郦道长……原来不是观音像。”www.sxynkj.ċöm
冰竹关切着里面打斗,听得不真切,只听到句否定,又急又疑惑:“哪里比不上观音了?公…小姐。”
一时情急他又叫错了,原是从宫里的伶俐人里拨出来给赵闻凝用的,偶有小错也在情理之中。
冰竹眉头皱起,低头懊恼,随即很快松开。
尚有稚气的少年,连眼睛都如剥壳荔枝一般新鲜干净,转过身,认真反驳许多,还大肆赘言了几句。大意大抵如此——初见道长之时,便觉她如观音般净美,处事不惊不躁,心境十分纯粹。被人引到院子里,碰见了残留野性的浮屠肉鹰也面不改色,反倒来叮嘱他这不起眼的小厮和心怀鬼胎的“小姐”,多厉害,多心善的女道长!别当他不知道,府上早有人开赌,赌这新来的“观音道士”会不会是小姐要找的“凤头猪肚豹尾”?
顺着文月宁的思路,冰竹别扭地添上最后这么一句,渴盼认同地望向文月宁。
他只知道每次“小姐”收揽抄看一些文人仕子的文章时,挑出极好的,便夸上这么一句。
所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冰竹跟在他身边一年有余,也沾上几分文气,知道这凤头指的是文章起势之绚美,猪肚则是其中言之有物,没什么虚假把式,至于这豹尾,冰竹可深有体会。
来澎洲时,除了院里暂时收服的浮屠肉鹰,什么豺狼虎豹、鱼虾海蛇成了精的海了去了,途径龙刺山。猛地窜出来只花豹,那一尾抽在人身上,可谓是雄劲潇洒,短促有力!最后也是小姐解了车帘,静看了一阵,指点捉妖小道辖制住其弱点。www.sxynkj.ċöm
这套评价套在人身上也未尝不可。
若女道人由人一阅,真是这惊才绝艳的一卷书文,岂不真是文月宁要找的道法高深、能收服魑魅魍魉之人?和冰竹一样有这揣测心思的,府中上下,都加了赌局。赌是的人的笃信,不用多说。那赌不是的人倒也在想,万一赢了,就把赢来的钱,送予这姑射仙子般的道长做盘缠。
要冰竹说,一定是!
“…道长长的又美丽,心地又良善,虽说不是真庙里的观音,却也不差什么。”
冰竹压低声音嘟囔着,偶尔分神,顾自愤懑。心里还单纯记挂着里面打斗呢。
文月宁听罢,仿佛没入耳一般。
两个人站一块儿各说各话似的。文月宁依旧看着,不动声色,只是略微表露出的爱敬与欣赏的柔软神情。耳畔忽地传进一声“啪”,他很快听出来是枝丫不堪重负的声音,转头一看,唯见屋外院子里,梨花掉了一地雪,他这才收敛笑意,转身走到庭院中央。金戈相接击打声随距离淡了些,文月宁拿起搁在院子石凳上的竖箜篌,衣袖拂去落花,动作写意,忽地一个想法在脑中跳将出来。
昨夜才弹练过,只是夜深忘叫人收起来。
他手指落到弦上,下意识拨了几下,弹出一曲澹逸自然的小调。
前朝流传下的《静观吟》。
再蓦然回首,往那刀光剑影的小小闺房一望,视线只探落到身影模糊的“观音道人”身上,不是观音像,却似……这时,文月宁不禁思绪微醉地,想起来那段方才有感而发的呓语,回想起自己四处游历时,见过的一处瑰丽峰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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