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灵环从床榻上翻起的时候,已经是日光明媚的辰时,她一边揉着惺忪的睡眼一边翻了个身,侧颜所对的正是堂中的矮桌,一身鹅黄锦袍的男孩儿,持略长的毛笔在宣纸上写写画画,虽然动作稍显笨拙迟缓,但是比起昨日她刚刚教他握笔时的生涩,如今该算是进步飞快。
解灵环没有出声,缓缓从柔软的锦被中起身,蹑手蹑脚的溜到了正无比认真的男孩儿身后。她低头看去就可以清晰的将他的一笔一划览于眼底。
“卧之床下,明其卑弱,主下人也。”解元刚刚落笔就听身后解灵环喃喃自语。
“若天下女子皆遵从此道,岂不永远都要低男人一等?”父皇疼她宠她,却还是会叫她誊抄《女戒》……
解元蹙眉悬挂了笔杆,略微扭头,看向了解灵环,那双眸子仿若在诉说着疑惑。
解灵环淡笑着蹲下了身子,轻抚他的发顶:“若阿元有朝主导天下,是否也会视女子为轻贱之物?”
解元闻言略是讶异,随即懵懂的摇了摇头,见解灵环一脸愁苦,他仔细想了想,终是想出了一句得体的话:“阿元此生最重要的两人皆是女子,一个是阿娘,一个是阿姐。”所以,他怎么会觉得女子轻贱?
以往,西六苑的那些宫人皆是鄙夷他的娘亲低贱,万般□□打骂,连同他也一样被视为不祥的象征,每日苟活如同过街老鼠一般的日子,他还记得,冷宫墙角母亲为他遮风避雨的时候轻柔的告诫他,人从未有过高低贵贱之分,无论男女无论老少。即便是高贵如天子,同万人亦无异。
可他也清楚的明白这些无非都是娘亲的幻想罢了,禁中如此等级森严的地方,怎会不分高低贵贱?
但是,既然是阿姐所担心的,解元暗暗心中敲定,他会让阿姐的尊荣永远常驻!
解元这个小奶糕什么时候这么会撩人呢?
解灵环拍了拍微烫的脸颊,幸亏扭脸扭得快,否则多是丢人。
她瞧见了桌案上厚厚的一沓纸张,转移了话题:“这些都是你写的?”
原以为会是歪歪扭扭的练习,再不然就是奇特随意的乱画,却是万万没想到每一张都工整干净,写满了一遍又一遍的《女戒》全文,解灵环如发现至宝一般:“写了这么多!莫不是你一晚上没睡?”
虽然字里行间很明显的看出了生涩和笨拙,但是总的看过去工整得体,没有半个错字,效率十分的高。
解灵环忍不住又多看了解元两眼,小奶糕莫不是她的救世福星?
“还有一遍半,阿姐稍作休息,很快就能结束。”
这个时候,解灵环已经绕到了矮桌的对面,与解元面对面而坐,正面来看终于看清楚了他眼底的黑青,果真是一晚没睡!
解灵环心中顿时闷闷的赌了一口气,这个小孩子怎么总是叫人这么费心呢?
解灵环起手就夺了他正压在手下书写的纸张,转而又扣下了笔,略带了一点不满:“父皇可没要求我一日便抄完!”若真是一日就抄完了,父皇才会顿觉有鬼,很快就能猜出来有人帮她作弊。
“自然不必一日抄完,只我这里结束了,阿姐想要何时上交都可。”他是想要为皇姐多做一点,毕竟若非他一时冲动讲解灵珏的手腕掰断,皇姐也根本不会受罚……
“那也该睡觉重要,我要你放下纸笔赶紧去榻上小眠,一会儿传了早膳再来叫你。”解灵环将小奶糕推到了榻上,又亲自帮他盖上真丝锦被。
正巧准备传膳的碧落进殿内来通报:“公主,齐公子候在殿外欲求见您。”以往公主的作息都很规律的,绝不会拖到辰时才起身,只不过这一次公主是同六殿下一起……她也不好去打扰。
解灵环闻言,心道齐涯大抵是过来询问那日校场之事的后续吧,便抬手查看了一下自己的衣冠,若没有特别乱就直接去见他,免去他还得等候多时。正欲走,突然软榻上伸出的小手抓住了她的裙角。
解灵环顺着那稚嫩的小手看去,榻上的小奶糕正用着一双宛若稚鹿一般雾蒙蒙的眼神,带了几分软糯:“阿姐陪我……”
小奶糕一向情绪内敛,从来没有如此脆弱的时候,解灵环的心一下子软了下来,她对碧落摆手道:“让齐涯在殿外小坐,好生奉茶侍候。”
解灵环长舒了一口气,轻拍小奶糕的前胸:“乖,阿姐在呢,快睡吧。”
看着阿姐和善温柔的眉眼,解元唇角微微勾起,眼眸微阖,在解灵环看不到的角度,染上了一抹狡黠,仿似心思得逞之后的自得。
皇姐自然事事以他为先,这让解元的心中满是欣喜。
这边殿外,齐涯已经喝下第三盏茶,纱帐才缓缓撩起,自殿内款款走出的解灵环未施粉黛,松软着一头乌黑长发垂于脑后,这样懒散的样子,竟然丝毫不会让人觉得不合规矩,反倒多了几分亲切的美感。
齐涯忙自合椅上起身,行礼。
“小齐大人此次前来可是忧心父皇罚我的口谕?”解灵环坐上了主位,任由碧落紧跟在后,为她仔细的梳理长发。
“六殿下误伤了盛元公主,合该是我这个做师父的未尽职责,要罚也该是我领罪受罚。”绝不该是福如公主站出来顶罪。
“父皇不过是罚我抄抄写写,小齐大人不必介怀。”她正是仗着父皇的宠爱,所以才遇事不慌肆无忌惮,这是她的资本。
两人相对怔愣了一会儿,就在碧落十分精巧的将解灵环的青丝绾作蝴蝶斜髻的时候,齐涯终于回过神,想到了自己还有另一个来意:“眼看围猎在即,后日公主与六殿下就要随御驾赴汴黎行宫,想到六殿下要一同参与围猎,臣便留心挑选了一匹高度适中的良驹。”毕竟六殿下年岁尚小,那些皇营之中高头大马个个烈性,难以驯服。六殿下又练得一手好箭术,若没有一匹适宜的座驾,岂不可惜。
“阿元能有师如此,是他之幸。”齐涯此人,她前世对其的了解单是武艺高强,领兵也自有一套,大岳得他守一方国土,是国之幸事。只可惜前世的齐涯投身错主,选择了一条违逆的道路,带给大岳子民更多的是灾难。www.sxynkj.ċöm
解见班师回朝的浩荡队伍入城的那一天,满京都男女老少夹道相应,鲜花从两边楼阁的扶梯之上抛下来,洒满了街道,一身银白铠甲的少年,经历了陇南荒僻之地风沙雨雪几个多月的打磨,如今已经磨砺得越发挺拔可靠。
人人都在称颂四皇子的贤德,这一次的陇南治水,可谓是叫他一战成名。
陛下为这个优秀的儿子在金龙大殿上特设了群臣接风,钦赐论功行赏,一番威风无一不叫人艳羡。
最为难受的当属东宫还有凤鸾宫,太子一党被打压的灰头土脸,在金龙大殿上皆是屏息降低自身的存在感,眼睁睁看着解见一人独揽众人目光,博得陛下的青眼。
解灵环领着解元坐上公主香车自内宫行至玄武门等候御驾,香帐之内,解灵环趴伏在鹅绒薄毯之上手持一块玲珑八宝糕,正探手喂进解元的口中:“味道如何?”
习惯了皇姐时不时的投喂,解元抿嘴咀嚼掉之后答道:“甜的,好吃。”
解灵环将眼睛笑成了一对月牙,重新将那块已经被咬走了一半的糕点重新放进了自己口中,的确甜腻可人。
解灵环毫不自知的继续垂头翻看着手中的话本,而一旁的解元却呆愣愣的瞧了她许久,口中的甜腻似乎还在四溢,他羽睫轻颤,将方才皇姐一连串无比自然的动作映在了心底。
车外传来了踏实沉稳的脚步声,随后“咚咚”两声,车壁被敲响了。
“公主,是四殿下。”碧落清缓提醒,自从认清楚了聂淑妃的一系列行为,她便对四殿下也热拢不起来了。
解元闻言先是微微一蹙眉,却没有发言,静等解灵环的反应。
碧落轻轻撩起香帐,账内解灵环将书本收好,坐正敛齐了裙摆。
“环环,数月不见,为兄倒是迫不及待的想来与你会话。”他们兄妹二人一向关系亲厚,有些话说起来在外人耳朵中听着或许肉麻,但只有他们二人晓得,这些都是常规操作。
只可惜,从蜜糖罐子里幡然觉悟的解灵环,再也不觉得这些常规操作有多么平常了。
“四哥舟车劳顿,刚一抵达父皇就要你随行围猎,真是辛苦。”解灵环浅笑着,话语得体,不似从前亲近却又自有客套在其中。
“听说这次围猎,环环也要上阵,父皇还称赞你巾帼不让须眉。”解见敛眸,将其中的稍许失望掩盖下去,他重新勾起一抹温润笑意:“奇女子怎能少了装配铠甲,瞧瞧这是什么?”
他略一摊手,身后的铜钱早已忍不住将手中捧了一道的锦盒递了过去,碧落接过呈给了香帐之内的解灵环。
“锻造这一身铠甲的工人手艺精巧,材料更是上好的青玄石,可抵利箭烈火。”他却没有说,尺寸正巧也刚刚好,在陇南的数月之中,他留在禁中的探子除了一一汇报朝中变动,还有一事同样事无巨细的都要飞鸽传书。
那就是祁华宫内的近况……
于是,福如公主今日多食了几块桂花糕,明日又小酌了几杯梨花酿,小到这些鸡毛蒜皮的事情,大到她的身高如何,喜好是否改变。但凡是有关于福如公主的事情,深藏在祁华宫的探子都会将这些传递给陇南治水的四殿下。
于是,他虽不在她的身边却一贯清楚她的衣着尺寸。
四哥……还是如此将她放在心头……
解灵环的心底升起一抹暖暖的动容,只可惜很快有全部湮灭。
她是重活一世的人了,前世那场大火烧的她肌肤寸断,痛不欲生的时候,这位心心念念于她这个妹妹的昔日好哥哥却稳坐在冰冷的王座,受万人敬仰,那个时候她就已经全部死心了。
解见,她的好四哥,无非是擅于做戏的绝世高手罢了!
解灵环控制住冰冷的神色,有意扯动嘴角,试图勾起一抹温馨的笑意,却越发的声音:“多谢四哥有心,福如很喜欢。”
她没有去开锦盒的盖子,只是眼神示意碧落,好生收好,她刻意不去瞧少年眼眸中的无措与失望,强装心硬:“四哥如今是自己父皇跟前的大功臣,万般事务繁多,可千万不必在福如这里耽搁宝贵的时间了。”
这是下了逐客令。
解见心思细腻,如何不知,他只浅笑了一下,多少看起来苦涩的很:“既如此,等到了汴黎行宫,我再与环环叙旧。”
他们之间的确有很多话该说清楚,若一直这般生硬下去,只怕解见自会疯魔。m.sxynkj.ċöm
纱帐重新滑落,层层掩盖,朦胧了视线,那个一身银白铠甲,英姿飒爽的少年背影瘦削一点一点在眼前消失。解灵环心中复杂万千,于是面上便多染了一抹愁思。
“皇姐既然不舍他,又何必故意将人推开?”解元敏感的察觉到了其中的意味,蹙眉问道。
只解灵环却不能听到此话,连忙开口否认:“胡说什么,我什么时候不舍他了……”
明显的嘴硬,解元见她不喜提起,便十分识趣的没有继续拆穿。
这一路上浩浩荡荡,车马排成长长的水龙,自皇宫城门涌出穿过半个京城前往汴黎行宫,因为队伍庞大,所以行路时难免缓慢,一直到黄昏垂垂的时候才抵达了目的地。
而这将近一天的时间内,自解见一番话语走后,解灵环的情绪似乎总也高涨不起来了。
解元将这归结于没了解见,皇姐不开心了……
他小小的脑袋不断翻动,似乎是想起来了从前在双甲殿的时候,红铃给他生动讲述的那些有关于皇姐同那个人的往事。
她说,福如公主最是依赖四殿下了,两人虽不是一母同胞却胜似亲兄妹,关系要好到一只汤匙分食一碗粥。想到这里,解元晃了晃自己的脑袋,略是疑惑,皇姐可以跟那个人共用汤匙,可皇姐也可以同自己分食了同一块糕点。
到底皇姐同谁更亲近些?
“想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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