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开提到章明的时候让人心里噎了一下,容逸与江仙仙夫妇俩这一趟的任务算是圆满完成了。公孙佳只要不反对,这婚事就算成了一半。
容逸心里很明白,公孙佳现在就是公孙家,有公孙佳的公孙家,才不是一头肥羊,只有公孙佳也参与进来了,这桩婚事才不算白结。否则李岳就只是一个无关痛痒的“亲戚”。既然公孙佳不反对,还愿意传这个话,就表示她会从中促成。
容逸打算告辞,江仙仙却因许久未见公孙佳有许多话想当面说,又多留了一阵儿。两人说的尽是些年轻女子喜欢的话题,新鲜的玩艺,新鲜的游戏之类。公孙佳道:“我明天就去阿姨那里,她一准知道什么好玩儿,等我问她,咱们也玩!纵我玩不动,看你们玩也好。”
江仙仙笑道:“好。”又问乔灵蕙怎么样了。公孙佳说:“都准备好了。”
两人闲说一阵,江仙仙才起身告辞。出了公孙府,江仙仙在车上回望门楣,道:“可惜。”
容逸奇道:“可惜什么?”
“药王比我们小太多了,她还没成婚,自然没个儿子来配咱们女儿。虽有一个亲外甥,却不能令人满意,否则结个娃娃亲,也是极好的。妙妙(乔灵蕙)这一胎的年纪,与咱家孩子差得又有些大。”
容逸逗她:“钟家那个小郎君呢?上回你不是来见过的?回家还说极好,是个大家公子的样子。三岁定终身,将来也能支撑门户。”
江仙仙嗔道:“又说昏话来逗我了,钟王府的嫡孙,现在也不是药王能做得主的。也不是咱们能轻易定下的。”
两人又玩笑了起来,一派轻松。
公孙佳在府里,也是一派轻松。这门亲事结得十分有趣,如果成了,男女双方也算门当户对,一个是旧日望族,一个是新朝宗室,旧族、勋贵从来都有他们各自的通婚圈子,这个东西是很难打破的。即使勋贵有这么个与旧族结婚抬高自己风评的需求、旧族也需要沾一沾新贵的权势。但是他们还是各自内部通婚的多。
唯一的例外是皇室、宗室,他们通常是两边都沾,还越来越偏向一点旧族——皇家也要装门楣。
表面上看是没有任何异样的。值得琢磨的地方就在于,章晴是钟英娥的女儿,李家还托了容家邀了公孙佳做媒。
单良又像鬼一样的踱了出来:“妙啊!不愧是百年大族,这门亲事真是太妙了!他们几百年来就爱搞‘婚宦’,果然是有些门道,连婚姻都玩出花儿来了。你可学着点儿,这可比老郡王招了烈侯做女婿高明多了。”
钟祥招公孙昂做女婿,简单直白,李岳娶章晴,进可攻、退可守。可以说是娶了宗室女儿,与你钟氏、公孙氏何干?也可以说,李岳成了公孙佳的表姐夫,你说这关系能远了么?可这种关系,满京城都是。你能不要吗?还真不想拒绝!
公孙佳道:“这样我已经很满意了。以前他们可不会来跟我说这个事,也不会先问我的意思。只是不知道表姐愿不愿意。”
单良道:“您去问问,不就知道了?”
当然,在问章晴之前,公孙佳得先跟长辈通个气,等到钟秀娥与乔灵蕙回来,她先将这事跟她们说了。钟秀娥喜道:“这是好事呀!你阿姨为了你表姐的事,可着急上火着呢。她虽然爱玩,统共就生了一儿一女,能不上心吗?”
乔灵蕙也说:“侍中家也是名门,子弟还是不错的。”
公孙佳道:“那我就下帖子,让阿姨明天别出门,我好见她,别到时候再扑了个空。阿娘与阿姐再去给外公、外婆请个安?”
钟秀娥眉梢眼角都是喜气:“好!咱们家是得有些喜事来冲一冲了,近来净听些闹心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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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钟秀娥带着乔灵蕙回了娘家,公孙佳就直扑延安王府。
钟英娥正在看斗鸡,这是京城纨绔爱玩的游戏之一,什么斗鸡、斗鸭都有。钟英娥自己也养斗鸡,选雄壮的公鸡加以训练,在鸡的尖喙、利爪、翅膀上绑上铁制的尖或刀片,双方相斗,赌注往往巨大。钟英娥的斗鸡在京城里也是不错的,每每能赢不少脂粉钱,她不大在乎这些钱,却很享受这种赌斗赢了的感觉。
羽毛乱飞,鸡的臭味也弥散在空中。章明一脚踏进房里,神色不改地说:“药王来了。”
他也是公孙佳点名留下来的。延安郡王不行,他管着京城,总得去衙门里应个卯。这差使是亲二伯给的,二伯比儿子可怕多了。
钟英娥从榻上跳了起来:“快快,把鸡抱走!”
章明道:“服侍王妃换衣裳,拿熏香熏了,然后到大王的书房里。”
钟英娥被儿子安排得明明白白,乖乖地去换衣服。章明的手在空中摆了摆,直想叹气:有一对不靠谱的父母是个什么体验?这就是了。
他只有这两句话的功夫感慨,马上就要收拾好心情去见表妹。这个表妹是他所有妹妹里最省心,也最让人操心的一个。公孙佳一向很安静、很乖巧,从来不惹事,呃,跟容太常杠上不是她惹事,是容家不好!反击不算惹事。
但是自从公孙昂过世,公孙佳就成了最让人操心的,尤其还有许多人盯着。她就算再能干,也让人捏一把汗。今天指名道姓的要过来,章明也不敢大意。
他先到了书房,见公孙佳已经坐下了,对公孙佳道:“你坐,别起来了!炭盆还暖吗?”大步上前,将表妹的手一触即离,试着还暖,不像冻着了。他所有的妹妹里就没有一个像这样娇弱的,他也不知道什么样对一个娇弱的姑娘合适,有点拿捏不准。这让他有点心慌,他向来做事都是有计划、有准备、有把握的。
公孙佳也就坐着没动,她知道自己姨妈两口子是个什么样子,安心地先跟表哥说:“都挺好的,冷了我跟你说。”
章明的脸还是绷着的,心里却偷偷地放松了一下,说:“好。”想一想,又让人传来小食。捧盒一个接一个地流水般往里递,章明伸手将攒的里的几个小碟子拿了出来,阿姜在一边数着,坚果油重、炸的粘米糕不易消化,还有重味的,都被他一个一个捏到自己面前摆着了。
捏完了,他将拿下的盒子一总往公孙佳面前一推:“吃吧。”
公孙佳给整傻了。别看亲娘和姨妈关系不错,她跟这表哥接触是真不多,公孙佳默默地拿了碗银耳羹慢慢地挑出里面的莲子,含在了嘴里。章明拿小锤子锤开了一个核桃,将仁儿挑了半个给公孙佳:“别吃多了,就这些。”
公孙佳两只手的指尖捧着半个核桃仁儿,默默往嘴里送。她对章昺这样的“表哥”都有办法,对章明,一时有点无措。钟源再照顾她,也没到这样。章明表哥这平时都过的什么日子呀……
钟英娥终于收拾完了出来,章明将母亲打量了一下,看她穿得虽然不郑重却也倒饬过了,起身将她迎到上座上去。钟英娥大大咧咧一坐,问公孙佳:“什么事?就你自己?你娘没过来?来来来,跟我说说,有什么要我干的?”
公孙佳道:“您头先不是说了表姐的婚事吗?我表姐夫,有了吗?”
“这话怎么听起来奇奇怪怪的?”钟英娥咂摸了一下,说,“还没呢,现在不是有点乱么?他们看着你姨夫如今又得重用了,啧,那嘴脸……”
章明用力咳嗽了一声,钟英娥刷地坐得板板正正。章明缓缓地道:“药王,你之前说的很对,人品是很要紧的。现在过来不会是无故提起这件事的吧?”公孙佳还让表姐也留下来的呢。不过在延安郡王府里,有什么正事,还是章明先打头阵,所以章晴没有第一时间出来。
公孙佳也不绕弯子,将容逸与江仙仙过来的事讲了。钟英娥很高兴:“那敢情好!他也不在那个单子上,也是个上进的孩子!”她家是宗室,不用担心女儿受婆家的什么闲气,这也是宗室不介意与规矩一堆的旧族联姻的原因。
钟英娥高兴完了,又问章明:“你说呢?”
章明却看向公孙佳,公孙佳道:“就是不知道表姐愿意不愿意。她要不愿意,回绝了也没有关系。咱们不要在这种事儿上留遗憾。”
钟英娥马上说:“好!就这么办!”
公孙佳也叹气了,章明道:“阿娘,还要请示阿爹的。还有,也要问问阿姐的意思。”钟英娥反问道:“怎么?你觉得不行?”
章明年纪比章晴要小,却已是半个当家人了,说起姐姐的婚事丝毫不怯,道:“我并没有这样讲。李家儿郎人品很好,当然是可以的。”
钟英娥道:“那还等什么?去个人,叫他回来问一问……呃,也不用,他一会儿也就回来了。”
延安郡王应完了卯,倒也不会在衙门里呆全天。他有个借口,叫做“体察治下民情”,三体察两体察的,就不知道体察到什么地方去了。
延安郡王很快被老婆、儿子召唤回家,期间,公孙佳与章明都坚持问一问章晴的意见,钟英娥也没有二话,将人叫了来问。章晴脸上含羞,说话却大大方方的:“我没听说过他有什么不好,只要爹娘觉得合适,也没什么。”
公孙佳道:“真的?”
章晴点点头:“真的。”公孙佳的担心在于,她怕再出一个当年与纪氏联姻的悲剧,就恨不得多问问。否则两家联姻,那是再好不过的事了。她再三确认,弄得章晴很奇怪:“你小小年纪,怎么这么多问题呢?委屈不到我的。”www.sxynkj.ċöm
公孙佳道:“你心里有没有别的人?只要差不多的,咱们就换个也没什么。”
章晴笑着摇头:“换谁呀?人家难道不是深思熟虑的?”李岳本来也是在她择婿的名单上的,倒也无可不可。婚姻这东西,本来就是互相挑剔的,这一点章晴看得很开。
等延安郡王回来,家里几个人已经差不多定了个调子了。延安郡王向来开明,公孙佳先说了受人之托来问事,延安郡王就问妻儿怎么看。钟英娥说自己考查过这家伙没有什么劣迹,章明也说李岳人才不错,最后是章晴不反对。
延安郡王当即拍板:“好,就这么定了!”
公孙佳这回真的迟疑了:“你们,就这样了?我只是传个话。”她本来是想促成这件事的,等到姨妈一家这么痛快了,她倒忍不住差点想唱反调了。惹得钟英娥拍桌而笑:“还要怎么样?不好的婚事才要多想。”
公孙佳心道,真的是这样吗?她完全无法想象,如果是自己的父亲,会怎么安排自己的婚事,应该……不是这样的吧?
可是既接了这桩媒,自己从各方利益考量竟无不妥之处,也只好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地回家。等钟秀娥将钟府的意见一反馈,如果没有问题,她就去容家回话了。
钟秀娥回来,带回来靖安长公主的意思——很好。
公孙佳又跑了一趟容府,带了钟英娥送的好些时新的小玩艺儿过去。钟英娥给她东西,向来是不分贵贱,只要好玩就行,公孙佳很挑了一阵儿才选了一包,换了更精致的匣子装了,拿去给江仙仙姑嫂看。
顺便就将女方的反馈给说了。延安郡王这里,钟英娥做主,女主的媒人就是钟秀娥,公孙佳倒是隐了。延安郡王就上表,请皇帝给章晴册封,有封号的皇室女子出嫁,还有相应的礼仪,连嫁妆也有规定的数目,她们的丈夫也有相应的官职调整,又有相应的礼服。
虽说国初尚俭,钟英娥亲生的女儿怎么也不能节俭了,她早早给女儿准备了嫁妆,但是时新的样式还是要现做,于是又是一通的准备。钟英娥便想与李侍中家商量,订婚在今年完全没问题,这婚事正日子是不是订在明年?她提的时候心里有点怯,再霸王的一个人,跟李氏这样的旧族说话也是心虚。
岂知李侍中那里回的干脆:“可以!哪怕推到六月以后都行!”是铁了心的想要结这门亲。
钟英娥得了回答,心里美得紧,愈发的上心了,连日常的游乐都免了,还支使儿子多与李岳亲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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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明办事大家都放心,回来说李岳确实诚意十足,两人相处甚好。
公孙佳也便放心,暂将这一出放下,命人去把吴选给叫到府里来。
阿姜担心地说:“这几天忙里忙外,要不歇歇吧?吴家的人不要紧,何必急在一时呢?”
公孙佳道:“那李侍中为什么急着先将亲事定下来呢?准备得越早越好,哪怕用不上。”
改名单宇的细谷侍立一旁听着,悄悄看了她一眼,心道:这与阿爹说的一模一样。她新认的亲爹单良日常也不是躺平的,一闲下来就忍不住干点缺德事,边干还边教她,说的就是这个话:“埋点线,用不着就放着,用着的时候就顶用啦。”
说这个话的时候,单良正在修改谣言,准备造纪家的谣。
阿姜见公孙佳主意已定,给单宇一个眼色,单宇知机,去安排人通知吴选了。他们不认为会叫不来吴选,吴选一直闷着读书,这个人名甚至已经在京城听不到了。依公孙佳的意思,给吴选改个名字,往告身上一写,以后新名字与“吴选”就不相干了,以“认姐姐”为分界点,与过往一刀两断。
单良却提前劝住了她:“为什么要将他与过往完全撕开呢?他撕开了,还有您什么事?他是一个会知恩图报的人吗?他与计进才的相处,很平和吗?这样的人,是要让他永远有个一捏就准的软处的。您为人着想的时候,也要看看对方是什么人。让吴选永远有心病,不好吗?”
单良在公孙佳面前恭谨很久了,说到吴选,他又抖起了师长的架子。公孙佳听了,也觉得有理。她本来是认为吴选怎么也翻不出她的掌心,改个名字不费事,吴孺人也能轻松些。但是单良这个提议也没什么不好。
所以公孙佳也就没提改名字的事情,单良还不放心,他怕广安王那边有人想到了,甚至把告身上的名字给吴选提前填好了。
吴选得了告身,并没有想到此节,公孙府一召,他也就来了。他没有不听话的理由,吴孺人告诉他,这告身并不是广安王给的,给他将利益剖析了。吴选是早早提醒姐姐广安王薄情的人,听了吴孺人的话也不怀疑。
若是最初,他或许会觉得公孙佳是个滥好心的大小姐,现在却不敢这么想了。他乖乖地跟着公孙府的人,从侧门进了府里。他低头走着,又涌起了昔年进入权贵之家的那种心情,公孙佳不是个让人想弄哭的娇小姐了,依然让人想看到她……
一路进了一间偏厅,里面已烧起了炭盆,公孙佳将手上一只盛开的大红色的菊花插到了圆腹瓶中,说:“坐吧。”
吴选察颜观色的本事全上来了,他不敢说,先照着姐姐的嘱咐,跪地致谢。sxynkj.ċöm
公孙佳慢慢地走到他的面前,说:“还行,不算太呆。”
吴选心里“咯噔”的一声,脸埋得更深了。
公孙佳心里叹了一口气,吴选不丑,甚至非常的好看,但是这个气质,怎么说呢?他像是一个假人。木雕的匠人以木头为对象,雕琢他们的作品,这木雕甚至能让人看出喜怒哀乐来,是活的。吴选明明是个活人,却比木雕还要假。
他会哭会笑会嗔会怒,会谦卑会高冷,连清高的姿态都能做得出来。但每一样都是被设计好的,匠气十足。沉缅与他的清冷面貌的人,当然也能敬他如高洁之士,然而这种清冷与敬,总像是戏台子上的打戏一样,是套好了的招式。
玩物。
不脱去这股玩物的气质,这个人永远是个废物,他的内心永远是残疾的,颠狂的。公孙佳没有那个精力,吴选也没有重要到让她耗费宝贵的时间与精力将他完全变成一个真正的“人”。
公孙佳道:“给他。”
吴选不明所以,因公孙佳给了他一个告身,他以为还有什么好东西,也许是官服?不想一个细瘦的侍女拿过来一张面具。
公孙佳道:“戴上它,直到你无论喜怒哀乐脸上都不会再假笑为止。什么时候眼珠子不会乱转了,什么时候再摘下它出门会友吧。”假,就给我假到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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