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寒料峭,江蓠手中捧着的托盘上放着一碗药,还没来到面前,叶池就闻到了那苦涩的味道。
他皱了皱眉,随手拿过,将之一饮而尽。
自从坐上了兖州刺史的位置,他的好运气就一去不复返。
先前在湖阳一直保持不错的身体,又恢复了原本三天一小病、五天一大病的情况。郑御医给他号了脉,道他思虑过重,太耗心力,看向他的目光欲言又止。
他心知对方要说的话,摇了摇头,只让郑御医开药便是。
郑御医叹气道:“不过是治标不治本,州牧……还是太要强了些。”
他苦笑一声,他倒是不想把事情全都扛到自己的肩上。可是如今的形势却让他没办法卸下这份担子。
成了刺史后,叶池就将单淳提成了新任湖阳郡守。论身份,单氏好歹是世家,至少在湖阳一地名声显赫,论才华,在叶池手下做了这些年的主簿,其于庶务上确有其长。
最重要的是,湖阳郡是叶池在周朝打下基础的地方,他不能随随便便交给旁人。
将湖阳的事情托付好,他这才启程去了州府。一路舟车劳顿,让他又大病了一场。
同时,得知泰山郡被反王拿下的祖镝也赶忙调兵遣将,派人去往济北与任城。
鲁国作为汝阳王二子的封地,早就成了反王手中的地盘,这样一来,兖州东部竟尽数归了反王。
与泰山郡、鲁国接壤的几个郡都警惕起来,湖阳也与鲁国有一部分土地相连,因此叶池在收到消息后就直接派卫所军驻守。
五王大军开拔,朝中不得不派将领带兵讨逆。
当初齐朝在马上得了天下,太祖登基后发现不能马上治天下,于是大力提拔文官。而众所周知,这世上的知识被世家垄断,因此这些治理国家的重臣大都出身世家。
世家们看不起这些草根出身的武将,在得权后使出了不少手段排除异己。
太祖知晓这等重文轻武的风气不好,不过他在世时还能勉强压制,等到他后来重病,这朝中的权力就越发失衡。
太祖死后韩婴篡位,武将的地位更是一落千丈。
当初曾跟随齐朝太祖打天下的七骏,有一人为了替太祖挡箭早逝,死后才被追封为公,两人因不愿奉韩婴为帝而被杀,一人在战场上受了严重的伤,瘫痪在床,只怕没几年好活。还剩下的三人则被卸了军权,只剩下爵位在身,如今在家中颐养天年,含饴弄孙。虽没了权势,但到底还算安乐。
可是现在反王气势汹汹,朝臣们便又想到了这三位老将。
当初先帝还在时,在卸下他们的兵权后,就把他们当成了和叶池一样能展示自己仁厚的吉祥物,逢年过节都有不少赏赐。
幸好如此,这才让泰庆帝能指使得动他们。
荆州距离司州实在太近了,江夏王与长沙王在此地盘踞多年,早已和当地的世家豪门暗中勾连,短短时间内连下三城。若让其与豫州的汝阳王汇合,便会对京畿成包围之势,到时哪怕有六军拱卫,京城仍然危矣。
于是朝中这次竟有志一同地没有拖延,而是十分迅速地讨论出了结果。不到五天就下了旨意,命镇远侯顾益前往荆州讨伐江夏王、长沙王,兴宁侯宋晟率军去往豫州,永康侯薛衍则是去益州,三股大军气势汹汹地往南地而去。
另传旨意,让兖州刺史与都督齐心协力,抵御济南王。
可这个时候正好临近秋收,周朝的正规军很少,唯有拱卫京畿的六军与京中金吾卫而已,其余的大军几乎都是由屯军或是前来服兵役的普通百姓组成。
军情刻不容缓,为了抵御五位反王,朝中直接下令强制征召百姓入伍。本来今年因旱情收成就不算好,这样一来,秋收时缺少了劳动力,更是损失了不少粮食。
各地怨声载道,可是高高在上的世家和皇族却不会在意此事。他们更担心这场战争会不会影响自家今后的前程。
镇远侯等几位老将曾征战沙场多年,以朝中群臣的想法,他们应该很快就将战事止歇。
然而令人意外的是,也不知是这几位王爷早早就做好了谋反的准备,还是他们旗下的确有有实力的战将,这场战争竟持续了不短的时间。
两边就仿佛拉锯一般,在义阳郡和襄城郡来回拉扯。
一过便是三年。
新皇登基的元年,就算出了五王谋逆一事,也要大操大办,正好驱驱一年的晦气。
叶池不愿与新皇打交道,年礼是由叶管家准备的,至于贺岁的折子则交给了下面的幕僚。
然而今年他却逃不过去了。再过几月,他便要回京述职。一想到要和泰庆帝见面,叶池就觉得头大如斗,思绪起伏间,病情更是反复。
说实在话,五王能坚持到现在,叶池倒是有些意外。
当初泰庆帝刚即位后就做了好几件蠢事。后来宋后被废,皇长子禁闭,解家小女儿成了新后,另选出了四位世家女封为四妃,朝廷的局势竟然因此而稳定了下来。
无论在什么时候,养兵都是个烧钱的活,更不用说大军开拔,要消耗的粮草更是成倍增长。
就算有座金山银山,只怕也抵不住这样的消耗法。
可五王却到如今仍不显颓势,说这背后没有地方世家和官员的支持,傻子都不信。
何况这些年来,年年都有天灾,不是旱情就是洪灾,各个地方的郡守刺史都在哭穷,道收成不好,收不上赋税。加上南方各地的道路因战乱而被阻断,如今朝廷每年的赋税勉强只达到了前些年的一半,还需要供养派出的几十万大军。
去年叶池就收到了消息,道朝廷给镇远侯等军队供给军需粮草已经由一月一供,改成了二十天一供,估计朝廷也受不住这样的无底洞。
现在就是看双方哪边先扛不住。
其实不只是两边大军,就连许多世家也因这场战争,财产缩水了不少。
以叶池自己为例,叶家当初在广州有着一片甘蔗田,后来因制糖暴利,又遣人去开垦了不少荒田。
结果两边一打起来,交通受阻,如今想要将糖运回来可不那么容易。为避免叛军把货物强制征收,需要从扬州那边绕远回来。
加上收成降低,不但蔗糖的量变少,路上的损耗还变多了。是以叶家的冰糖和霜糖价格越发高昂,几可与黄金相比。
可即便如此,仍然是供不应求,尤其是对各位世家来说,一旦吃过了这样的好糖,再让他们回去吃那些粗制滥造的糖,哪里能受得了?
能与叶氏糖相比的唯有野蜂蜜了,不过那东西的量更是少,而且可遇不可求。
世家们向来如此,说起打肿脸充胖子没人比他们更熟练。
叶池从他们手里坑来的金钱,转头就换成了粮草,运到了兖州。
可随着战况越演越烈,田里收成越来越差,粮食的价格却在不断上涨,居高不下。
这样一来,民怨四起,竟又于各地冒出了小股乱民起义。
好不容易收上来的粮食,大半都上缴了赋税,一天只敢吃两顿饭还都是米汤,连口干的都吃不上。
山上别说野菜,连草根树皮都要被扒光了。
就这样,为了支撑大军的粮草,各地赋税也是不敢往下减的。原本还富庶些的地方,比如湖阳这样的,百姓家里前些年有些余粮余钱,还能坚持得住,再贫穷一点的地区实在是受不住了。
如果说先前雍州、并州两地是异族造反,那么如今就连周人自己都被逼急了。
还不只是一股,而是好些个地方一起出现。这些人就和简单粗暴的异族不同了,这里面有几个读书识字的寒门子弟,提出了“均田地”的口号。
起义军势如破竹,一开始就冲进了一座县城,县令被杀,小吏一哄而散。他们就直接占领了粮仓,将那粮仓大门一打开,吆喝道:“分粮了!”
原本跟着造反的人不就是为了一口饱饭?结果还真拿到了粮食,这帮起义军可不是对领头人更加死心塌地。
而其他地方挨饿的百姓听说了这个消息,也不禁动起了心思。顿时各地起义军如星星之火,此起彼伏。
地方上的世家和其他藩王这下也坐不住了,他们原本还在一旁坐山观虎斗,不愿掺和进朝廷和反王间的事。
然而如今他们自己的后院起火,没办法继续冷眼旁观。
地方上的官吏们赶忙将情况汇报给朝廷,无论是开仓赈灾还是派兵剿匪,总归要出个章程来。
可朝廷现在自顾不暇,五位反王还没打败呢,哪里有闲心再去管别处?何况地方上没粮没钱,国库里难道就有吗?
先帝在位后期,掏空了国库来给自己造宫殿,等到泰庆帝刚登基更是变本加厉地挥霍,如今国库早就空了,连泰庆帝想为自己造山陵的钱都拿不出来。
泰庆帝无法,与朝廷众臣研讨后,颁下了旨意,令各地自募兵平乱,只需上报朝廷便可。
这个旨意一下,叶池先是松了口气,他手中的湖阳军终于能过了明路,不用再偷偷摸摸地招兵了。
然而紧接着,他就皱起了眉。m.sxynkj.ċöm
他担忧道:“这样一来,岂不是各地呈割据态势……”
话未尽,但其中的意思却很明显。
当初魏朝末年正是因诸侯割据,才分崩离析,而如今的周朝竟仿佛步上了前朝的后尘。
叶池对面坐着王昙,这位清河公如今仍挂着少傅的虚衔。前两年朝中王家的旧友亲朋还曾来信,想为他谋取一官半职傍身,不过都被他推拒了。
王昙漠然道:“这样岂不更好?”
各地豪强凝聚起来,有坞堡做后盾,当家人率领私兵剿灭小股乱民。然而这乱民却并非是每个地方都有的,譬如兖州在叶池成为刺史后,就一直十分重视农事,他将湖阳很多与民生相关的政策推广到全州,为了保证秋收,不但鼓励各地兴修水利,挖掘沟渠,还用以工代赈的方式将全州的道路修整了一遍。
同时兖州最有名的世家就是他们叶氏,他故技重施,凭着自己和王昙清河公的身份,请来了不少的名士来到州学当夫子。州学的师资力量越发雄厚,想要进入这里学习的世家子前赴后继汹涌而来。
但因有叶池这位刺史坐镇,大家还是不敢太大胆。那些没能考进州学的家族一心想着该怎么把自家子侄塞进去,一来二去,就打听到了当初湖阳郡的郡学。
趁此机会,叶池将鱼鳞图册从湖阳扩大到整个兖州,又举荐了几位兖州当地世家的后辈为官,不费吹灰之力便又析出了大片隐田。
有了这笔田地,兖州的百姓更加安分。
这其中,陈留郡与濮阳郡早已是他的囊中物,在他成为刺史,搬到州府居住后,又花了不少心思将州府所在的济阴郡握到了手中。
一下子,便拿到了兖州的半壁江山。
剩下与泰山郡接壤的济北郡和与鲁国相连的东平和任城这三个郡,若是不投靠叶池,就只能与反王为伍。
祖镝早遣人去任城守卫,任城郡郡守十分上道,趁机向其投诚。
而济北郡的郡守则是与济南王暗通款曲。
还未等他开城投敌,叶池就派湖阳军将他押入大牢,同时给京中递了折子。
仅剩的东平郡守原本还想拿乔,不过叶池不耐和对方纠缠,直接向祖镝借了数千人马,加上湖阳军与亲卫队,凑上万人,兵临城下,看这位郡守如何选择。
东平郡守清楚,如果自己继续想两边讨好,只会得到像济北郡守同样的下场。如今军队在城外虎视眈眈,他手里虽握着几千人,但却不敢和对方真的鱼死网破,没思考多久就站到了叶池这边。
前后算起,叶池只花了短短一年的时间就将兖州收拢起来。
然而看着候官收集到的各地情报,他却仍觉得不足。
他清楚王昙的意思,原本从最开始他们打的就是割据一方的念头,如今朝中旨意一下,他们更是名正言顺。
然而叶池想到的却是除兖州外,其他地区的百姓。
自从去岁开始,往兖州投奔的流民越来越多了。
各个地方的人口承载力不同,与科技发达的现代相比,古代土地的人口容量要更小。
兖州泰山郡一带在沈家的带领下早早地投了济南王,反王与兖州当地的官兵虽然打了几场,但却都是小打小闹,并没造成太大的影响。
而在叶池的大力坚持下,虽说这几年收成不断减少,但百姓们还没到山穷水尽的地步,还能勉强度日。
是以兖州的力量保存得十分完整,人口也保持着正常水平。
兖州在周朝十九州内本就属于比较富庶的州,人口稠密。因此兖州大部分地方都是有主的熟田,且每个人分到田地的数量肯定与那些人口稀疏的州比不了。
在这种情况下,想要接收流民并不是件容易的事。www.sxynkj.ċöm
因为就连兖州当地的百姓都在饿肚子,若是得知州府拿兖州的粮仓去救济流民,他们会怎么想?
叶池只能将这些流民每日所食所用先行赊欠,等到确定身体无恙后,或是以工代赈,参与兖州基础设施建设,或是将他们分配到兖州的荒田处。
别的不论,先有了落脚的地方再说。
他摇摇头,看向王昙,“魏朝末年连年征战,齐朝一统天下后,人口十不存一,虽休养生息数十年,如今仍未回到魏朝最鼎盛的时期。结果百姓却又迎来了一场战争。”
他看着王昙神色不变的脸,叹息道:“我知这番话打动不了季明你,那咱们就说些实在的。如今各地都可募兵迎战,战乱四起,坞堡林立,你可想过,若这种情况一直保持下去,就算今后平息了战争,一统天下,这放下去的权力又该如何收上来?”
“你我同为世家,按理来说应为世家着想,但以季明你的心思,你可觉得统治者是否愿意有那样一群家族在旁边指手画脚呢?”
王昙的表情终于有了变化,“世家若想保证自己的地位,必定要从统治者的手中谋权。”
叶池摊手,“这就是我当初对你的提议不感兴趣的原因了。”
只要朝中的世家们仍然强势,有着旁人无可匹敌的特权,那么无论皇位上换了多少个皇帝,都和韩家的情况相似。
若是遇上韩婴那等强势的皇帝还好,至少能保证令行禁止,但他仍需要为了朝臣们妥协。至于泰庆帝这种皇帝就不必说了,他刚即位时排斥世家亲近宋峦,可如今还不是被世家包围?
一个会受到无数掣肘的统治者,就算被称为天下共主,又有什么意思。
王昙抬眼看向叶池:“世家并非铁板一块。”
叶池点头,“但若是他们有了共同的敌人,他们自然会拧成一股绳。”
王昙自小在白马寺长大,可能对世家并不十分在意,但叶池跟世家打交道这么多年,却对这个庞然大物早有了清楚的认知。
越是了解,他就越觉得沮丧。这棵巨木的根系早已腐朽,然而它却仍保持着枝繁叶茂,想要将其连根挖起,势必会引发地动,而其却未必会因此消亡。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周朝的世家们又何止百足?
每五年勘定一次的世家谱系,让叶池惊讶地发现,原来竟然有这么多不同的世家。这些世家们身处各地,在朝中有着不同的职位,然而相同的是,他们对周朝的影响极为庞大。
叶池觉得,就算周朝被推翻了,再换个其他的朝代,世家们也能苟上数百年。
他正要再说些什么,却见江蓠疾步走了过来。
这位叶池身边的第一侍女将手中纸条递了过来,一边低声道:“兴宁侯败了。”
短短五个字,不只是叶池,就连一向面无表情的王昙都不由得皱了下眉。
他们兖州之所以现在压力还不算大,就是因为有兴宁侯宋晟在抵御豫州的汝阳王。若是宋晟一败,梁国失守,陈留郡就直面叛军了。
而陈留一破,汝阳王便可凭此直入司州荥阳,到时就可逼近京畿。
叶池连忙将情报接了过去,这上面写的更加详细。
原来这汝阳王帐下竟出了一员骁勇善战的大将。明明兴宁侯是征战沙场的老将,然而和其对上,竟是输多赢少。
两边对峙了三年,朝廷那边暂且不说,真正在战场上的兴宁侯也有些坐不住了。
战场上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越拖下去,军队的士气越低,何况他所带的军队大都是背井离乡,而对面却是豫州本地人。
一急躁就容易出问题。兴宁侯就犯了这个毛病。
在又一次两军对垒中,汝阳王方虚晃一招,故意露出了一个破绽,兴宁侯不疑有他,直接追去,结果却正中陷阱,本人被杀,三万大军被俘。
梁国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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