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棣一时语塞。
一旁未曾出声的邱禾忍住笑意,颇感兴味的看了看陈桐。能将王爷堵得说不出话来,这位陈公子也端是能耐了,且以王爷淡冷的性子,竟会对一个初见面且来历未明之人如斯喜怒形于色,也是稀罕。而陈桐在王爷面前竟无丝毫局促畏惧,反而一派自在,还敢调侃王爷,胆子不可谓不大。
朱棣懒再理会陈桐,转了头去,兀自闭目养神。
陈桐则撇了撇嘴,掀了车帘往外瞧,嘴里还哼着自个编的小调,“仙人脔中箸头春,唐安啖冷蟾儿羹。缠花云梦肉白龙,吴兴连带鲊长生……”
邱禾捋着长须,饶有兴趣的听着。一曲小调全是美馔,这位陈公子是位老饕无疑了。
半个时辰后,马车在城郊一处幽静的宅院外停下。
朱棣一下马车,明峰便过来低声禀道:“宋大人确在此处,宅内只一二老仆并厨娘,并无可疑之处。”
朱棣眉眼未动,跟着上前推门的陈桐进了宅院。
宅院不大,却颇见雅致。穿过庭院,可见假山秀丽,奇草仙藤蔓延而上,茏茏葱葱,又有芰荷曲池穿亭而过,别有一番意趣。
朱棣无暇欣赏,很快随陈桐到了一处小院外,还未进去,便能闻到里头浓浓的药味。
陈桐一边在前头引路,一边道:“当日救回宋先生后,我也没敢在外头请大夫,好在我也算是久病成医,加之身边常年都备了药材,便自己给宋大人治了伤。”见朱棣冷眼看过来,他委屈道,“宋先生当时那情况,我哪敢随便叫人来?”
朱棣冷哼了声,一拂袖推开了厢房的门。
房内,药味越发浓郁,朱棣快步绕过曲屏,抬眼就见床榻上躺着个昏迷不醒、气若游丝的中年男子,胸口几不见起伏,仿佛随时就会咽了气。
朱棣心中一沉,睇眼紧随在后的刘良医,刘良医也未多话,赶紧上前诊脉。少顷,他对朱棣摇了摇头,沉声道:“内腑受创过重,大罗神仙来了也难救。”
朱棣沉下眼,“可有法子让宋大人清醒?”
刘良医从药厢中取出一只药瓶,从里倒出粒丸药喂入宋庭嘴里。过得一会,就见宋庭恍恍惚惚的睁开了眼。
朱棣弯下身,低唤了声,“宋大人。”
宋庭艰难的抬起眼帘,认出了朱棣,挣扎着就要起身见礼。朱棣忙将他按住,“无需行那虚礼。是本王来晚了,让你遭此大难。”
宋庭虚弱的说道:“是下官之过,明知小人狠毒,仍掉以、掉以轻心,与王爷无关。当日下官知走漏风声后,将证据拓、拓印了一份,使人带出了京,恐、恐他遭郭桓毒手,便让他带着证、证据朝北平府来。下官、下官之前请命来北地,也是为了寻回证物。如今下官时日无多,只能将证据托付给、给王爷,请王爷附耳、附耳过来……”sxynkj.ċöm
朱棣心中微震,他当初确有疑虑宋庭来北平府的原由。毕竟宋庭会来北平府,并非如他告诉长吟那般是皇上派其前来,而是宋庭主动请命,皇上并不知宋庭曾受恩于他。
他想过诸多可能,却万没料到宋庭会将郭桓一党的罪证使人藏到北平府境内,而他来北平府,竟是为寻回那些证物!
朱棣思绪万千,但脸上未露分毫,倾身至他嘴边。
宋庭在他耳边将地点说了,末了,喘了几口气,又道:“下官本不欲与您多、多言,但如今只能忠言逆、逆耳一回,您切记堤、堤防东宫。”
朱棣眸色一深。
“太子、太子仁厚,但他身后的江南、南一系却是大患,皇上与太子多翻争、争执,也不乏此因。您有雄才之略,已为他们的眼中、眼中钉……太子是您的兄长,但更、更是储君,他代表的永远、永远不只是自己……”
朱棣替他掖了掖被子,低声道:“本王会记的你的提醒。你好生养伤,待康愈了本王替你请功。”
宋庭眼角渗出一点湿濡,嘴边却扬起了笑,“下官这一、一生,当不得名臣硕老,却也无愧、无愧头顶的乌纱,余愿足矣……只下官死在北地,怕是、怕是会给您招来麻烦,还请您、请您见谅。”说话间,他抖抖擞擞的从枕下拿出一封信函,递给朱棣,“下官无有他、他法,唯愿此信、此信能使王爷少些麻烦。”
朱棣接过信函,声音沉沉,“你好生养伤,万事有本王担着。”
朱棣出了厢房,脸色冷肃的厉害。邱禾站在他身侧,轻声一叹,“宋大人是位好官,可惜了。”
“那群蠹国殃民之辈,死不足惜!”朱棣声音冷的刺骨。
这时,陈桐不知从哪晃悠了过来,凑到朱棣面前道:“王爷,宋先生您打算如何安排?”
朱棣微敛了神情,睇他一眼,“且先安置在你这,本王会派人照料。你若觉不便,本王可予你别处宅院居住。”以宋庭伤重的情况,能撑过今晚的可能都不大,届时恐要在此处停灵。
陈桐摆摆手,“这倒不必,我没那些忌讳,只不过,王爷,我对您府上那些馐馔极是仰慕,不知您……嘿嘿!”
朱棣揉揉眉心,“过几日本王在府中设宴,你若得闲便来吧。”
陈桐双眼一亮,“得闲得闲,再得闲没有了。”
突地,明禄从厢房里匆匆出来,“王爷,宋大人去了。”
朱棣脸色一变,大步回了厢房。
待朱棣回府时,已是夜深。他不欲扰了徐长吟歇息,正准备去偏殿躺会,徐长吟却已披衣出了内寝。
看着他沉肃的脸色,她心中顿感不妙,上前握住他有些凉的手,轻声问:“情况不妥?”
朱棣沉声道:“宋庭去了。”
徐长吟心一沉,半晌才道:“他家中还有什么人?”
“宋夫人几年前就已病逝,留下一儿一女,女儿已出嫁,儿子还未满十岁。”
徐长吟无声一叹,“王爷使人多看顾一二吧。”
朱棣反手握住她的葇荑,眼神冰冷,“那群贪佞,本王必要除之!”
“宋大人的后事可要大办?”
朱棣摇摇头,“恐会打草惊蛇,且宋庭不欲葬在北平府。”
“他的祖籍不是在此么?”
“宋夫人葬在京城。”他低头看着徐长吟,“待头七后,我欲亲自送他的棺椁上京。”
“好。”徐长吟默默握紧了他的手。
房内,吴莲衣凝眉看着刚画完的怒马图,正欲提笔修饰几处小细节,门外突地传来了叩门声。她脸上闪过一抹不悦,放下笔去开门,却见罗拂带着两个小丫鬟站在门外。
她也未请人进来,直言问道:“有何事?”
罗拂视线在她头上的兰花簪上顿了顿,笑道:“膳房新近研制出一味糕点,娘娘念着您,请您过去一同品尝。”
吴莲衣几不可察的皱了下眉,点点头,“那待我换件衣裳。”说罢,她便关上了门。
罗拂脸上笑意未减,只是带在身后的小丫鬟对她倨傲的态度颇为不满,小声嘀咕:“真当自己是什么牌面上的人物了,若非娘娘抬举,她如今还不知在哪呢!”
罗拂皱眉睇她一眼,“吴姑娘救过娘娘和小郡主,是王府的贵人,焉是你能置喙的?回去后自己去领罚!”
小丫鬟脸色一白,缩着脑袋不敢再吭声。
百羡堂内,吴莲衣静坐一侧,手里端着一杯香茗,眸光则不动声色的在正与管事交待事情的徐长吟脸上徘徊。徐长吟若有所察,抬目看过来,眼含笑意,似在询问她有何事。
她微微一笑,低头品茗,掩去了眸中的冷意。
徐长吟的容貌并不十分出众,却胜在气质柔和婉约,极易令人生出亲近之感,兼之性情温善平和,在燕王府年余,她鲜见其动过怒,加之孝敬仁明,怜贫敬老,似乎所有美德皆能在她身上见到,故而一直以来她的名声便极好。
当年她在楚王妃身边呆过一段时日,时听楚王妃酸溜溜的说,在一众皇子妃中孝慈高皇后待徐长吟最为疼爱,概因徐长吟的品性最肖自己。
她并未见过孝慈高皇后,于此不予置评。不过,在她看来徐长吟或可才德兼修,却也虚伪,或可淑人君子,却也善妒。
要知,在徐长吟未嫁入燕王府前,燕王府尚有两名妾侍,尔今那两人一者已成一坯黄土,一者则早不知在何处。这其中若说无徐长吟的手段,谁也不会信。
及至如今,燕王府的后院已只有徐长吟一枝独秀,却从未见她要为燕王纳侧蓄妾,这不是虚伪善妒是什么?而孝慈高皇后在时,后宫可是百花齐放,只这一点,她便远称不上贤惠。
公子命她取得徐长吟信任,她却极看不上这等自命不凡且矫揉造作的高门贵妇,故而当初在京中时拒绝了徐长吟的招揽。她本想直接从燕王身上着手,毕竟公子让她取得徐长吟信任的最终目的就是接近燕王。奈何燕王此人太过谨慎,让她根本无从接近,最后她只能重新将目标落回徐长吟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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