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关将至,天亮得愈来愈晚。一日黎至清晨起,天上竟然下起了鹅毛大雪,纷纷扬扬,不多时便在地上积了厚厚一层,放眼望去,翠竹轩内银装素裹。
黎至清站在窗前,静静地凝视着窗外的茫茫雪景。
“公子,你最近怎么总发呆?”黎梨虽然不是个会照顾人的,但还知道在黎至清站在窗口吹风时给添一件大氅。
大氅覆上双肩,黎至清瞬间被肩头的大氅温暖。黎至清低头看了一眼身上这件大氅,通体黑貂打底,上以金线绲边,不必细看也知华贵异常。当初昏迷之下被穆谦带回,黎至清身无长物,如今在这晋王府里,吃穿用度皆是比着穆谦来的,不曾被亏待分毫,甚至连他的常服都是穆谦让人请了裁缝专门为他量身订做的。
在这些事上,黎至清从不过分虚伪谦让,穆谦待他甚厚,他便照单全收,然后时不时在书房里指点穆谦一二,算作回报。
“并未发呆,在赏雪呢,今年的初雪有些迟了。”黎至清眼神一直未从窗外景色上挪开,复又问道:“什么时辰了?该去书房了吗?”
“方才晋王差了正初来传话,说今日雪大路滑,让公子留心添衣注意保暖,去书房路上缓步慢行,不拘着什么时辰过去。”黎梨一边说,一边在衣柜里翻着黎至清的衣裳,似是踌躇着该为他添那一件。
“这件够了,收拾好了就走吧,莫要让人久候。”黎至清催促着黎梨。
黎梨应声把柜门一关,取了一把油纸伞,随着黎至清出了门。
从翠竹轩到书房的小径上已经落满了雪,锻靴踩在雪上,发出咯吱咯吱声,黎梨边走边玩,故意踩踩雪,玩得很是欢快。
不多时就来到穆谦的主院,还没进院就听到一阵断断续续的筝音,音色勉强可入耳,但是指法实在生疏,左右手衔接也不连贯,黎至清站在院门口忍不住驻足,轻轻蹙起了眉头,似是不愿再向前走。
院内的正初见到黎至清到来,赶忙迎了上来,笑道:“先生到了,快请进吧,殿下在里头等着呢,刚才还念叨着想见先生。”
“方才听到有筝音,这段时日从不见殿下对音律表现出兴趣,今日是有客么?”黎至清问。
正初忙道:“先生猜得不错,的确有客,是咱家王爷的亲妹子,安阳公主。说起来咱们公主那筝艺实在不敢恭维,但她瘾头还大,怕是在肖相府邸不好造次,一大早就让侍女抬着筝来了。算算时辰,也在里头折磨了咱王爷许久了,先生快进去解救一下吧。”
黎至清听了正初的话,剑眉微微蹙起:“安阳公主?可是许了参知政事肖相爷家二公子的那位?”
“正是,公主未出阁前,整日里跟着咱们王爷还有康王一同胡闹的,说起来也不算外人,殿下方才吩咐了,若是先生到了,直接请进去便是,不必避讳。”正初说着就要引着黎至清进门。壹趣妏敩
黎至清听了一愣,心想着这晋王未免太过随性不羁,不赞同道:“既有女眷在,黎某再贸然入内着实不合礼数,劳烦正初小哥代为告罪一句,今日黎某就先回去了。”
“哎,先生留步,不必如此。”正初一见黎至清要走,赶忙跟上去劝,“安阳公主是个不拘礼法的,今日登门还穿了男装,又有咱们王爷这位做兄长的在,先生进去见一面也无妨。平日里公主也是经常登门的,日后见到的机会还有很多。”
黎至清摇头拒绝,带着黎梨沿着来时小径往回走去,刚至院门,被飞奔而来报信的侍卫迎头撞了个正着,雪天路滑,黎至清站立不稳,差点载倒在地,幸亏黎梨眼疾手快搀了一把,才没摔倒地上。
正初本来见劝不住黎至清,要回头入内向穆谦禀告,眼见着黎至清差点摔了,知道这是自家主子要悉心伺候的人,不敢怠慢,赶紧上前查看情况,见黎至清无碍,才冲着方才撞人的侍卫道:sxynkj.ċöm
“都进府了还这么急,这大雪天的,你不怕摔,可好歹顾念着黎先生些。”
那侍卫被说的有些不好意思,挠了挠头才道:“晚上宫宴取消了,知道咱们王爷不乐意去,想赶紧把着消息告诉他。”
总在府里躲着不见人也不是办法,穆谦又渐渐恢复了往日的生活,时值年节,闵州地方上贡了一块一丈高的红珊瑚,今上见到后龙心大悦,选了今日在宫里举办宫宴,与百官共赏珊瑚,穆谦虽应了,却大呼无聊,如今宫宴取消,身边亲卫得了消息,自然想赶紧告诉他,讨他高兴。
“王爷里头见客,吩咐了不让打扰。安阳公主在呢。”正初实话实话,又问道:“这好端端的宫宴怎么取消了?”
那侍卫方才还洋溢着笑容的脸瞬间垮了下来,叹了口气才道:“胡旗人在北境扰民了,怕是又要打仗,陛下得了信,自然没兴致再赏珊瑚。”
刚走出去几步的黎至清闻言停下了脚步,顿了顿又折了回来,问道:“胡旗人要发兵了?”
那侍卫点了点头,“听说是不满削减岁币,觉得大成言而无信,要挥师南下讨个说法。”
黎至清听罢,听了口气,稍微整理了下衣衫,对着正初道:“麻烦正初小哥进去通报一声,就说黎某到了。”
正初疑惑地挠了挠后脑勺:“先生直接进去便是。”
黎至清听罢,发现多说无益,便不再多言,直接向书房内走去。
书房里,一身男装打扮的安阳公主正坐在一架筝前与那些琴弦较劲。穆谦则一脸无奈地摊坐在书桌后的雕花椅上,仿佛已经被这呕哑嘲哳的筝音折磨得没了气力。
见到黎至清进来,穆谦面上一喜:“先生终于到了,八妹快歇歇吧。”
安阳公主见到来人,知道自己技艺拙劣,不想在外人面前露拙,只得停了演奏,心有不满似的坐到几案前灌了一口茶水。
黎至清对今日书房内的情况并未表现出惊讶,面色如常道:“上次输给殿下的残局,黎某又想了新解法,本想今日前来与殿下探讨,没想到殿下这里有客,扰了殿下听曲的雅兴,是黎某唐突了。”
穆谦早就被筝音折磨得痛苦不堪,奈何找不到由头让自家妹妹罢手,如今黎至清到了,正和他心意,赶忙笑道:“没有,来得早不如来得巧!”
说罢,就为两人互相引荐。黎至清表现得从容尔雅,对着安阳公主施施然一礼,整个过程安阳公主兴致缺缺,颇有些心不在焉的样子。
黎至清见公主面色不豫,故作关心地瞅了眼穆谦,穆谦才解释道:
“八妹嫁到肖相府上,马上就是第二个年头了,肖家家族庞大,子侄众多,每到年夜饭,总有各房少夫人献艺。肖相长房嫡出这一支有三个儿子,长子肖瑜常年在外游学,尚未婚配,次子肖珏便是八妹的夫君,老三肖玥便是常同咱们一起玩闹的肖三,也是个没成家的,所以长房献艺这事就落到了八妹头上。去年八妹已经称病混过去一次,今年无论如何是不能了。”
后半句虽然穆谦没明说,黎至清也猜了个大概,就是这安阳公主无甚才艺,这才临时抱佛脚,学起筝来。眼见着年节将至,一手筝弹成这样是无论如何也拿不出手的,也难怪心事重重。
“原来如此,奈何黎某虽然略同音律,但于这筝却是一窍不通,恐怕爱莫能助。”
没等穆谦开口,安阳公主直接道:“无妨,本也不是来寻办法的,不过府中憋闷,想出来透口气,你们玩便是,听六哥说先生的棋艺甚佳,闲来无事,不妨咱们痛快杀上一盘?”
黎至清探寻似的瞧了穆谦一眼,似是在征求意见,穆谦点了点头,黎至清便欣然应允。
第一局下来,棋盘黑白子战况胶着,安阳公主被激起了斗志,眼见着胜利在望,最终却是平局。
安阳公主不甘,冲着黎至清道:“再来一局!”
黎至清莞尔:“好。”
第二局,又是胜利在望时,棋局戛然而止,又是平局。
第三局,依旧是平局。
如此,安阳公主也咂摸出味来了,黎至清是有心相让。难怪今晨与穆谦对弈时,发现穆谦的棋艺有了突飞猛进的提升,原来背后有个极厉害的先生指点。
“先生手段高明,安阳甘拜下风。”安阳公主也不矫情,大大方方承认了对方比自己强。
黎至清笑道:“平局而已,公主棋谱看得太杂,若是只依着一个布局研究,假以时日,必能提升不少。”
安阳公主点了点头,目光扫到屋内那架筝上,瞬间眼神暗淡下来。
黎至清又道:“黎某几年前曾去过北境,在临近胡旗的几个州,都流传着一首筝曲名为《驱胡调》,节奏简单明快,不知公主可知?”
安阳点了点头,于筝前坐定弹了起来,刚开始几节有些生涩,但因着重复节奏极多,越到后来渐入佳境。安阳弹完,瞬间明白黎至清的用意。
这曲子节奏重复性强,若是闭门练上十天半月,定然成型了。
安阳站起来敛衽一礼,“多谢先生指点。”
黎至清欣然受她一礼,继而又道:“听说肖二公子使得一手好剑,剑气破空之声如雷,寻常管弦丝竹之声在其面前都要逊色不少。”
黎至清这话是针对安阳公主左右手衔接不上的问题,若是这缝隙以剑气破空之声填补,便极易让听众忘了这衔接节奏出了失误。
那日,安阳公主是愁眉苦脸进门的,走时却是一副春风得意的模样,显然是心头的大石头落地了。
而黎至清漫步在书房至翠竹轩的小径上,面上却未见喜色,突然没头没尾的冲着黎梨来了一句:“阿梨,去收拾东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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