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娇是被颠醒的,除了咣当咯吱响外,依稀能听见有说话声隔着木板传进来,语言用词遥远而古老。
口里浓郁的甘草甜压住了辛涩,阿娇分辨出了大戟和芫花,一下就坐起来了。
阿娇环顾四周,扶住了马车壁,知道自己沙场战死后又在别的地方活过来了。
她心里没有太多波澜,因为这已经是第三次了,虽然每次都是不同时代不同世界。
马蹄声和车轴声混杂在一起,马车内间宽敞方正,地上铺一层粳米粟粒,盖卷柏嘉禾,壁挂五色丝、九子墨、合欢铃,陈置描金镶玉,靠后一张黑木小榻,右手边案几上放着漆银的酒樽酒斛。
裙边散碎着被蹂]躏的花瓣枝叶,杯盏里还有未干的甘草汁。
应该是这具身体的主人不知道甘草芫花大戟相遇则三[反,轻则毁身,重则毙命,不小心误食死了。
这里应该是她曾经生活过的汉代,也不会是什么影视基地现场,一则因为这极致考究的婚仪马车,二则是车外人说话用的语言语调,如果用这样的台词来拍戏,后世人是听不懂的,多此一举。
朱红绣五彩瑞兽,重得能压弯脖子的冠饰,外头热闹层叠的恭贺声,都说明这是一场迎亲礼。
阿娇搜寻着有用的信息。
看身形骨骼该是十二三岁的样子,指头纤细,皮肤白皙,没什么力气,想要拿起剑,张开弓,估计要花费一点时间来训练的。
也不知现在是哪一年。
阿娇听着外头两个小姑娘兴奋地说自家翁主马上成为太子妃了云云,看见手腕间熟悉的红痣,怔住,旋即起身掀了车帘。
外头十里长街一眼望不到头,屋舍绵延,两侧禁军后头站满了百姓,都好奇地盯着马车,恭贺新喜。
那两个说话的小姑娘微微侧着脸,杏眼瓜子脸的和善稳重,矮瘦肤白的活泼跳脱,是圆月和半月,她第一世的两个随侍婢女。
这是……
阿娇扶着车壁才站稳,坐回去晃了晃有些发晕的脑袋,她竟然回到了第一世,眼下该是她十二岁这年,要与定亲七年的刘彻完婚了。
阿娇深吸了口气,又探出头去,想找父兄阿母,但人流攒动,出嫁的仪仗长得望不到尽头,她谁也分辨不出。
马车边好几个年纪相当的小女君,想来都是迎亲送嫁的。
周婧见阿娇正看她,捏紧手中的长命缕,又很快松开,走上前服了服身体,笑着劝道,“翁主快坐回去罢,马上到北宫门,翁主很快就是太子妃了。”
到北宫门,那就是到未央宫门外了。
阿娇点点头坐回了马车内,有关这一世的记忆纷至沓来,她和刘彻青梅竹马一起长大,感情深厚,只她已经不是以前的阿娇了,第四世又在公元2100年接受了二十年的教育,再想起第一世自己的所作所为只觉满心荒谬,如何还能心平气和地同他成亲,再将以前的路走一遍。
可能重新见到亲人,是一件很激动的事,她甚至想现在就下去找他们。
只北宫门离昭阳宫很近,没一会儿便有礼官提醒她该下马车了。
“恭迎陶七翁主,恭喜翁主。”
“恭迎翁主……”
行礼问安声此起彼伏,陶七翁主是长公主刘嫖与堂邑侯陈午的女儿,封地在馆陶七里之外,因此称陶七翁主,作为唯一一个拥有封邑的翁主,陶七在列侯贵女中是独一份,再加上得皇帝太后宠爱,自小与太子定亲,地位非同一般,便是普通的公主皇子,寻常碰上她都要避着她的风头。
更何况对方很快就要成为太子妃了,那将来是要做皇后的人,尊贵荣宠自然不消说。
众人的目光便又更热切了几分,“恭喜太子妃!贺喜太子妃!”
阿娇视线滑过,记忆遥远陌生,基本上她已经不认人了,便只点头示意他们起来,不必多礼。
周围都是道喜声,人人脸上都带着笑,有些陶七陶七太子妃太子妃地喊着起哄,兴许都是熟识的公主皇子,宫门次第,富丽堂皇檐角层叠绵延的未央宫就在眼前,阿娇顾不上观赏缅怀,自己一步步走着台阶。
不远处百官簇拥的一人亦着了袀玄正服,外袍上绣祥龙瑞兽,朱色镶边,玉珏环佩,越发显得他身量修长挺拔,威严大气。
少年有一张轮廓分明线条流畅完美的脸,五官如圭如玉,挺直的鼻梁,薄削的唇,天生一副好看整齐的剑眉,瞳色很浓,像深潭中晕染开了墨,广袤深远,无垠无尽,模样已然有了日后刚毅俊美的影子,因着还是少年,又平添了几分清贵内敛。
阿娇望着那张熟悉的容颜,停顿住的脚步又接着往前走,他个头很高,她甚至年长几个月,这时候的他却高出她一个头还多,不管是远近,都给人一种内敛不显的压迫感,哪怕他正闲庭信步地朝她走来,岩岩若孤松独立,郎朗如明月入怀,高而徐引,不坠青云。
阿娇眼睑颤了颤,停在五步开外,垂在袖中的手指不断收紧,尽力压住不要让太多的思绪停留在他的脸上,只静声道,“你先跟我来,我有话同你说。”
进去给天地、先祖、祖母、皇帝皇后和阿母拜了礼,就是夫妻了。
阿娇从没想过还会再见到他,如果她回来的时间能再早一些,也不会有这一场婚礼了。
接引的礼官从后头赶上来,有些踌躇迟疑地看向刘彻,刘彻点头示意无妨,跟在阿娇后头,去了旁边的偏殿。
偏殿里很宁静,只留有微风吹过珠帘的轻响声,阿娇先屏退了侍从宫女,确保没有隔墙的耳目。
“是不是仪程太繁琐,累着了。”
他的声音也很好听,阿娇还记得幼时如清泉入口,水润沁心,现下清越越如流水击石金玉之音,待将来又会多几分低沉浑厚,沉稳,却又带着漫不经心的压迫感。
飘零几世,她甚少主动去想有关他的一切,本以为该忘了这些零零散散的细节,再见却一下子记起来了。
两人一同在宫里长大,又自小定了亲,没有那么多避讳,刘彻探手碰了碰她的额头,发现有些凉,微微蹙了眉头,“怎么这么凉,有没有哪里不舒服,我传医正来给你看。”
他这样说的时候眉眼因那真实的温度显得越发俊美,熠熠生辉,和日后深沉冷漠的刘彻完全是两个模样,阿娇有些恍惚,旋即稍稍往后退了一步。
两人虽然曾是夫妻,但那一世直到死去,她都是不太了解他的,或者说是她自以为了解,但其实并不了解,反而是她经历多年战乱,又投生到和平年代时,认真读了书,明白了一些道理,才知道这个时代是个什么样的时代,当下的汉朝是怎么样的一个汉朝,刘彻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又做了什么样的事。
内修法度,外攘四夷,南灭百粤,马踏匈奴,降服昆邪十万众,起朔方,东伐朝鲜,西灭大宛,威服三十六国。
他带领着这一朝的文武百官,这一代的汉人民,浇筑出一个民族的铁骨和脊梁,恢复了国人抬头挺胸的勇气和信心,创造了一个统一的、强大的、脊梁笔直,百折不挠,无论经历多少风雨挫折,都会努力站起来的汉民族,他的名字和这个民族一起,永远地铭刻进了历史长河里,历久弥新,永不磨灭。
纵横捭阖叱咤风云,武帝威武睿德,雄才大略,冠于百王,至功著。
始皇擒灭六国,兼羲唐之帝号,汉武剪伐匈奴,恢殷周之疆域,皆开辟所未有也。
古今之雄主,一曰秦皇,二曰汉武。
她了解了匈奴这时候的强盛,了解了汉庭此时的内忧外患,从史书上,课堂上、从老师教授口里,或者从一些她觉得很厉害的伟人笔墨中,了解到了他所做的一切,明白了他从小到大的思想抱负。
这很陌生,又让她原本便深厚的爱恋滋生出了更为深刻深厚的感情,复生后的几世里她都没有忘记他,有时候是忘不了,有时候是不想忘,毕竟,她曾经这样喜欢过一个人,装在了心里,因此世世孑然一生,也从未觉得孤单过。
过分糟糕的是她对他的喜欢到了超乎想象的地步,她之前从没想过会再次遇见他,所以珍藏着这份可能会追着她生生世世的感情,如今也非常清醒地意识到,她没有办法抱着对他这样的感情和他生活在同一个时空里,同一片天空下。
当断不断反受其乱,这是做几世军人给她留下的经验教训,阿娇深吸了一口气,平复好胸腔里因为再次见到他翻涌出的感情,脸色越发苍白,“我想过了,我不与你成亲了。”
阿母是长公主,很得祖母的宠爱,和舅舅的感情深,她说不成亲,祖母和舅舅会怪她不懂事,却不会怪阿母和堂邑侯府,这是她敢说不成亲的资本。
刘彻一滞,“你说什么。”
阿娇重复了一遍,“我不与你成亲了,我会和舅舅祖母解释的,不会牵连你。”
刘彻看住面前他最熟悉的女孩,她穿着一身玄色正服,面容精致明艳,目光却不同了,好似以往鲜活的嬉笑怒骂都藏在了后面,消瘦的身体站得笔直,却也因为太过笔直,仿佛一折就断。
刘彻猜她可能是害怕了,走近抱了抱她,她小时候从树上摔下来,折了脚,疼得大哭时,他这样安慰她,她很快便能开心起来,“不要担心,父皇只是身体有恙,想要宫里热闹一些,才让我们尽快完婚,成亲后一切都不会改变,我们还是可以乔装出宫玩,骑马射箭,你想做什么我都陪你,姑母如果教训你,我会帮你的。”
阿娇摇摇头,“我认真的。”
刘彻低头看着她,视线落进她异常坚定决绝的目光里,呼吸凝滞,松了手,瞳眸里渐渐看不出情绪,“我哪里做的不好么,我们都穿上了正服,你说不成亲了?”
阿娇还是摇头,多说也无用,时间太紧,做不了什么铺垫,但这个坎是不能迈的。
刘彻薄唇紧抿,忽地拉过她的左手,见她腕间的红色小痣还在,拇指摩挲了两下,知道人是真的,她神色认真也没有闹着玩,心绪终是起伏不定,将人拽近了,定定望着她问,“昨日夜里你才摸进昭阳殿,强迫亲了我的脸,说想我了,想快点成亲,才过去一夜,礼快成了,你说不想成亲了?”
这一世的自己确实能干出这样的事,但阿娇还是忍不住红了脸,是气的,气自己这个花痴的行为。
这辈子再不要这么荒唐了,阿娇迅速做了决定,她第二世投生到了未来,那时候虽然也是战乱年,但科技先进,精神学发达,有人类被病毒感染,成了六亲不认的杀人恶魔,很多战友因为手下留情死在了变异的恶魔恋人手里,为了避免这样没有必要的伤亡,也为了减轻血腥和死亡带来的战后应激创伤,治疗师会让这些战士在不遗忘任何事的前提下,忘记与恋人之间的感情,且保证哪怕是再次相遇相恋,当感情积攒到一定阈值时,也会重启归零。
这是一种很好用的精神疗法,帮助了许多痛失所爱生活难以为继的人。
她心里装着一个人无法释怀,亦没有想要恋爱结婚的兴头,治疗师曾经建议她重新开始新生活,她将这种精神疗法学了个精透,而最终因为这样那样的理由,并没有按下那个已经准备好随时可以启动的‘清洗键’。
现在却到了不得不割舍的时候了,因为她再次见到了他,两人是亲戚,常常会碰面,那样深厚的感情就变成负担和不可控的定时炸]弹,纠缠刘彻,两人走老路,不纠缠刘彻,她望着他琵琶别抱,终究痛苦一生。
天宽地阔,可以做的事很多,既然重活一世,不如斩断过往,重新开始新的生活!
阿娇最后深深望了眼这个镌刻进她记忆深处的人,不再犹豫,几乎立刻便给自己下了精神暗示,忘记对刘彻的感情,并且为避免自己再次想起来,从此遗忘这一种精神疗法及其相关的一切。
唯独要记住,她对刘彻,没有男女之情,以前没有,将来也不会再有,也绝对不要再嫁给他。
刘彻一直望着自己的未婚妻,阿娇有一双很漂亮的眼睛,以往她是高兴是生气都装在里面,望着他的时候,灿若骄阳,现在那双眼睛渐渐变得通透清澈,依然漂亮,他心里却好似丢了什么再找不回来的珍宝一样,钝钝地痛着。
刘彻想硬拉着她去拜礼,以后他会成长为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对她很好,总能让她明白,嫁给他没有错,却见她看着他满面都是泪痕,不似以往那样生气的哭闹,却似乎非常空洞痛苦,这让他没法用力扯她。壹趣妏敩
刘彻僵住,紧绷着下颌线,松了手,沉默看着她一会儿,见她非但没有改变主意,反而眼泪越流越凶,抿紧唇摘了腰间挂着的玉佩,声音低低的,“别哭了。”
玉佩是未婚妻花一个月时间动手磨的,拇指大小的一只飞虎兽,雕工很粗糙,但他看着可爱,今晨便当鸳鸯佩压在了勾带上,现在该还给她了。
“你要怎么同父皇祖母解释,姑母会同意么?”
阿娇摇头,“就说我不想受宫里拘束,也做不来太子妃。”除了这个,也没有别的好说辞了。
刘彻快要被她气死了,背在身后的拳握紧,微微闭了闭眼,知道她依然是那个没心没肺的笨蛋,皇家的尊严岂容得她践踏,她说想要就要,说不想要就不要了,她这样天下人面前至礼法于不顾,父皇必定勃然大怒,到时候就算不苛责她年幼,也必定被父皇和祖母厌弃,姑母一心想让她做太子妃,若是迁怒于她,她一个女孩,以后要如何度日。
再加上她寻常那嚣张跋扈的性子,到时成了落地凤凰,有她哭的时候。
除非责任不在她。
刘彻将玉佩塞回了阿娇手里,自己大步出了偏殿,进了正殿给祖母,父皇母后叩首问安,“儿臣另看上了旁人,不想与陶七翁主成亲了,还请皇祖母、父皇母后成全,取消这门婚事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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