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我一起去审问周婧。”
刘彻猜周婧接下来如果想要对付阿娇,就会利用她仙姑的身份,传阿娇是怪物的谣言,有阿娇这些年的所作所为在先,再加上她在权贵这边几乎众叛亲离的境况,此番落入沟渠,就再没有翻身的机会了。
这也是在周婧见过那个婢子后,刘彻立即下令把人抓起来的原因之一。
阿娇有一些顾虑,从周婧能在大婚当日下毒毒害她来看,周婧和她一样,重生的是上辈子,也就是她当上了皇后的那辈子,如果周婧活得够久,或者和她一样是后世穿的,那么就会知道她下场凄惨,且做了很多混账事。
周婧知道,也就意味着刘彻会知道……全天下的人都认为她爱惨了刘彻,那误会就大了。
阿娇头大,“有些带着主观认定的事不可信,听听也就罢了,主要让她帮忙预测天灾。”
是不想让他知道她是他的太子妃罢,刘彻面上没有波澜,“走罢,现在就去游梦山庄。”
阿娇就不去了,“我回家了。”左右这件事解释不清,事到如今也不必解释了,过后她与郅都坦白,她曾经成过一次亲的事便可
阿娇想到刘彻刚才的问话,脑袋有些懵,“你审问过周婧了?”
事事都要靠审问才知道,那他也不配坐在太子的位置上,刘彻看着面前和他一起长大的女孩,只想说她是个笨蛋,两人都有回头走的机会,周婧从一个田庄上的弃子混成了周亚夫最疼爱的孙女,才名显赫,若非心比天高想谋算太子妃位,只怕如今也是什么世侯夫人了,反倒是阿娇,得罪了太后,也不知道讨好父皇母后,一塌糊涂。
刘彻不答她的问话,只道,“她就算预测了天灾,我也分不清楚是真是假,你先前研究历法,地州志,也在记录各地水患地动灾害,你一起去,好歹有个参详,你不愿意见她,就在后头等着便是。”
好罢,她毕竟是重生了,说不定周婧一提起来,她能想起一些。
阿娇便也不再推辞,点点头应了。
两人趁宫门关闭前出了宫,洛一牵了一匹马来,刘彻上了马,“上来。”
阿娇摆摆手,请洛一再牵一匹。
刘彻眸光里无波无绪,唇角拉成了僵硬的直线,自己打马先走了,洛一再牵了一匹来,阿娇说了声谢谢,跟在后头出了城。
游梦山庄是刘彻自己的庄子,五六岁的时候置办了出宫玩当休息地用的,只是这几年一直忙,几年也没来过一回,有记忆也都是小时候了。
那时候阿娇爱玩爱闹,每日都有用不完的精力,在山庄里上蹿下跳,爬树掏鸟窝,下河摸鱼,只要有她在的地方,就有欢笑声,和哭闹声。
偌大一个山庄现在冷冷清清的,刘彻找了个不常用的偏堂,见后头跟进来的人打了喷嚏,解了身上风袍扔过去,“出门都不知道多穿一点么?”
那袍子当头罩下来,带着点淡淡的青竹气,阿娇拿下来,追上去还给他,“我不冷。”
刘彻接过来,强硬地给她系上了,“你去屏风后头,别打喷嚏,惊扰我审人。”
这偏堂里空荡荡的没什么摆设,穿堂风一过,油灯晃荡,更显得阴冷。
偏堂前后一分为二,中间隔着屏风,洛三洛九摆了一点热汤,又给她找了一个小暖炉,“公主暖暖手罢。”
“谢谢小九。”阿娇捂着手炉坐下来,看见墙角放着几个一人高的酒缸,有些微微失神。
这庄子她来过很多次,大概八岁的时候,她跟着刘彻一起出宫玩,来了庄子里非要拉着刘彻玩躲人寻人的游戏,她爬上树,摔下来,哭声都能把房顶掀翻,刘彻把她背回屋上药,过两日再来,死性不改,自己爬进了这成人高的大缸里,爬不出来,哭累了睡着了,整个庄子人仰马翻,刘彻把她从大缸里挖出来,已经是一夜过后了,她自己做错事了却还无理取闹,刘彻大概是找急了,很生气,但经不住她哭闹,还是给她买了山楂糖豆,后头出宫,又带她出来放风……
到了十岁时,刘彻招待一群公侯子弟,把游梦山庄借给他们住,有个第一次来长安城的诸侯王弟子叫刘国,她藏在池塘边的银杏树下,被刘国偷亲非礼,曲侯压着刘国给她道了歉,那时候舅舅他们都在,曲侯频频告罪,她吃了亏阿母也压着不让她发作,气得晚上睡不着,半夜的时候窗户响了,刘彻穿着夜行衣,叫她出来,带着她乘夜出了城。
到游梦山庄后,刘彻让她在山庄外等着,自己进去把刘国绑出来了。
那时候刘国脑袋上套着麻袋,被刘彻揍了一顿,刘彻又让她再揍一顿,她跑出去的时候没忍住哈哈大笑,一不注意掉到水沟里崴了脚,走不了路,刘彻无奈,只好将她背回去……
这么多年过去了,她竟然还记得这样清楚,那成人高的酒缸竟也还放在原处,什么都没有变……
阿娇拉了拉身上的风袍,回神见刘彻正立在台阶上看着她,便别开了眼。
洛一把人带进来了,人没绑,也没被下药,穿着一身青衣道袍,没有多余的坠饰,只不过身姿绰约,肤色仿佛吸收了所有月色光华一般,白皙得整个偏堂的都亮了一截,见了刘彻她不慌张,盈盈服了一服,耳侧微微凌乱的发丝滑落修长的颈侧,似晃动着流光幽香,一举一动风华绝代。
刘彻盯着她,一言不发,多年前宫宴,周婧立在麒麟殿门口,面对他时也是这般的情态,如今是故态复萌,此女对洛一,或者是韩嫣,似乎都没有这样的用心,是因为他是位高权重的太子,还是在对方的印象中,他是个会为女色耽搁正事的昏聩太子?www.sxynkj.ċöm
这屏风绣得巧,从里面能将外头的情形看得一清二楚,阿娇看得出来周婧是在放手一博,但也不是很担心,刘彻这个人好美色,遇到好看的,有才的,或者身上背着一点神秘色彩的,总也容易意动情动,想据为己有,但前提是对政务没有耽搁危害,周婧是周亚夫的孙女,周亚夫在世时刘彻不会多瞧周婧一眼,是因为周亚夫位高权重,与他政治立场对立,所以他就算娶太子妃,也不会考虑周家。
现在不会考虑周婧,是因为周婧野心过大,手段狠毒,显然不符合刘彻心中美人的特质。
周婧大概是对自己的容貌太有信心,也或者是不太了解刘彻,阿娇静静地听着,猜今晚大概是没法睡觉了。
上首坐着的身影一直未有动作,也未有言语,周婧咬咬唇,又服了服,主动跪下请道,“请太子饶过罪奴一命,罪奴能预测天机,可尽心辅佐太子,服侍太子。”
刘彻喔了一声,“像你在江陵预测涝灾,下雨那般么?”
周婧惊喜地抬头,明眸善睐,“太子相信罪奴么?”
刘彻点点头,问道,“除了淳于意,将来还有谁是名医。”父皇的病总不好,连阿娇和淳于意都没有办法,他比较挂心这件事,再加上阿娇子嗣的问题,如果周婧能提供一点信息,他不介意让她走得痛快些。
周婧错愣,又实在想不起来有什么名医,嘴唇张张合合,也没有说出一个字来。
刘彻很失望,“你能预测到自己的结局么?”一个无用的人,或者是有些用但用不到恰当地方的人,不需要留着浪费汉子民种出的粮食。
周婧看了眼他俊美刚毅的脸,又匆匆半低下头去,粉面敷红,声音颤巍巍的柔弱恭顺,“罪奴是一辈子伺候太子的人。”
周婧说着又直起了些背,“婧本是太子妃,如果不是小人从中作梗,婧如今也不会落到这般田地。”
一个两个,都当他是任由玩弄的物件不成,不得不说这样重头再来的异端真的很讨厌。
刘彻怒极反笑,平声静气地叫了洛一进来,“把她带下去,等她愿意说些真话后,再带回来,动作快些。”
“是。”
洛一几个先前随刘彻在廷尉待过,平常难免也有询问刺客宵小的时候,对付周婧这样心思恶毒的女人,也不需要顾虑什么。
洛三想着陶七公主还在里面,给洛一打了个手势,堵上她的嘴巴,尽量拖远一些,免得惨叫声吓到陶七公主了。
阿娇算是见识到了周婧颠倒黑白的能力,如果在她的意识里她是太子妃,就不会找上她和卫子夫了。
等人再带回来,女神仙就变成了浑身血污,水里捞出来一样的女水鬼了,周婧脸色死白嘴唇发青,浑身都在发抖,哭喊不止,哪还顾得上什么姿势好看,“我说,我什么都愿意说。”
刘彻看着总算顺眼了一些,摆摆手洛一洛三先出去,“想说谎的时候想想再说。”
周婧瘫软在地上,好一会儿才喘匀气爬起来。
刘彻并没有问他什么时候登基,一来他和父皇之间,并不存在权利倾轧,父皇信任他,他也信任父皇,二来太后精神好,喜欢把持朝纲,她要做的事,父皇都拦不得,此一生父皇就在国储的事上反抗了一次,梁王叔死的时候,祖母对父皇还诸多怨恨,一个孝字顶天了大,将来如果想招纳贤才志士,推行政令,安邦定国,不孝这顶冠帽是万不能顶的,他心中纵然有再多的想法,也只好暂时忍耐了。
有太后在,想什么都是白搭,所以问了对他也没什么用处。
方才他看周婧神情,知晓对方也没什么神医的消息,把绢帛和笔墨扔到她面前,“把你知道的匈奴的情况,从这一年开始,匈奴入侵汉庭的时间,地点,人数、战况都记下来的。”阿娇顶着被祖母非议不喜的风险,把婚期提前到了八月初,且暗中往雁门关调集钱粮,刘彻只能猜中这一起,按时间估算,应该是十月,或者是来年正月。
他正在考量要派往边关的将领,只周亚夫一死,朝中竟是没几个能信任重用的战将。
连周婧的事阿娇都愿意来告知他,说明阿娇其实并不避讳让他知道她能预知或者她是重生,不与他直接说匈奴入侵的事,很可能她当初没说假话,她说了他也听不见。
刘彻见周婧颤颤巍巍摇摇晃晃地不拿笔,心中不耐,声音里裹出了杀意,“你还没想好么?”
他的声音冷得像霜剑,目光冰冷,一点也不似传说中那般风流多情,周婧心中畏惧,脑子里一团乱,她虽然远嫁了边关,但一开始那几年每日都忙着怎么回长安的事,就算对匈奴入侵时的恐惧害怕有印象,时间过去这么久,又怎么记得是哪年哪月哪日发生的,她在雁门关偶然遇到被东野王带出关游玩的妹妹,才听说了东野王的事,兵多少将多少,只怕连周妍都不清楚。
后头好不容易搬回了长安,也只是勉强渡日,如何能知道这些。
上头杀神一样的目光压在背上,周婧瑟缩发抖,不敢不答,“该是今年十月有一次,雁门关,很多匈奴兵,听说有一个朝廷官员力战而亡了,好似叫冯太守。”上辈子这时候她就要出嫁了,到边关的时候恰好碰到匈奴大军,夫婿全家都躲进了山里,等下山回来,百姓们正祭奠亡故的亲人将士,冯太守出殡那日,万人相送。
这大概能对上,刘彻听她停了,不耐地看了她一眼,周婧又零零散散说了一些,都没有具体的时间地点,对入侵的人数,作战对阵的情况更是一窍不通,刘彻目光锐利,转而问,“此后的名臣良将,都有些谁?你一一道来。”
周婧忙埋下头答道,“卫青。”
刘彻沉吟,今晨周婧见过那女婢后,有关卫子夫的消息下午就摆来了他案台上,此女兄弟姊妹众多,里头有一个名为卫青的,与此女关系最亲近。
卫青虽身为骑奴,为人却不卑不亢,小小年纪性格沉稳,话少,但办事牢靠,他替那婢子送信,没有直接送给阿娇,而是想自己抓住周婧,说明有胆,脑子拎得清。
去了酒楼没有立刻动手,而是先观察,说明他耐得下性子,并不冲动,能想办法挟持住小十六,有谋,眼光也好,知道能力不够拿不住周婧,也没有轻举妄动,转而把知道的都透露给了阿娇。
难得的是目光清明,也不邀功,稍加培养,就是个可用之才,刘彻本就想把此人提来身边。
刘彻再问,“还有谁?”
周婧呐呐说了几个名字,都是已经很有名的老臣,刘彻失望,猜此女极有可能就是个深宅妇人,且嫁的是小门小户,接触不到什么朝政,知道卫青,兴许是因为与卫子夫那婢女扯上了关系。
这也没什么想不通的,人人都爱说笑宫中趣事,至今都还有人暗中议论母后和祖母的出身来历,更勿论卫子夫歌女奴婢的身份了。
刘彻意兴阑珊,再问一问剩下年节里的人祸天灾,周婧语焉不详,刘彻不想白白浪费今晚的时间,让洛一又把人拎出去处置了一顿,回来还是一无所获,没榨出什么有用的东西,实在是大失所望。
洛一不知道主上要问什么,但照他看,这女子对别人狠,对自己可下不了狠手,不吃痛,也受不得刑罚,不知道应该就是不知道了。
洛一有些迟疑地禀告,“她一直喊说知道陶七公主的事,说陶七公主是怪物……”
刘彻让他们退出去远远守在外围,盯着瘫在地上半死不活的人,寒声道,“你再乱喊阿娇的事,我让你死之前尝一尝被割舌的滋味。”
周婧身上都是刑伤,肉也一条一条的,可怖渗人,她不敢了,她不该想来招惹这个男子,她是被前世那些和好友的幻想迷了眼,总想着她们和陈娇一样,原本都是公侯女,如果和太子定亲的是她们,她们一定过得比阿娇好无数倍,因为阿娇又愚蠢,又嚣张,生不出孩子,当上了皇后还被废在长门,沦为天下人的笑柄。
戚媛的小妹在宫中当了几年女侍,后头放出宫嫁人,常常与她们说起少年天子如何惊才俊美,对待女子如何多情纵宠,陈皇后是如何无知可笑,今日被这个美人气跳脚,明日被那个夫人算计责难,卫皇后如何虚伪做作,仗着有个大将军弟弟,如何风光无两,柳夫人如何被厌弃,王夫人如何倾国倾城……
活得越久,听到的传言和趣闻就越多,她以为刘家人天生就是多情的,却从未想过是这般铁石心肠的模样……
或许不是铁石心肠,周婧看着手上的刑伤,又看了看屏风后的人影,勉力压住心中的嫉恨,问道,“太子喜欢的是哪个阿娇,是十二岁以前的阿娇,还是十二岁后的阿娇。”
此女的脑子里大概就只装了一些风月事,刘彻看了眼外面的天色,想回宫,后又想起屏风后头坐着的阿娇此时回去只会试她那嫁衣,准备好明日出嫁给郅都,不是很想动,闲闲散散地摆弄了下手边的酒盏,答道,“都喜欢。”
因为无论十二岁以前,还是十二岁以后,都是阿娇。
周婧一怔,随后笑起来,咳得很厉害,“喜欢她什么,面前是草包,后面是孬种。”
女子真是奇怪,才这么一会儿就不怕死了,可能是知道自己要死了,死前也要耀武扬威一把。
刘彻倒也不妨回答她,“就算她即是草包,又是孬种,我也喜欢她。”他与阿娇从小定了亲,她的长相长在他的心坎上,无论是黑的白的,头发长的卷的,他都喜欢,喜欢她小时候娇憨率真,也喜欢她现在蠢笨任性,喜欢到不想强迫她,想让她在宫外自由自在,称心如意的。
女人他可以再找,生孩子的女人甚至可以找很多,她不愿意,他便不想折磨她。
刘彻并没有说什么违心的话,他这样说,心里也是这样想的,却不料下首的女子仿佛听到什么天大的笑话似的,笑得肚子疼眼泪都流出来了,“我真是后悔,我真的错了,我不应该对付阿娇,她其实真的真的很可怜,我同情她了,我其实根本不用再对付她,她如果不是什么妖魔鬼怪,而是与我一样,是真正的重生,重活一遍,那得有多痛苦,多可怜呀,她那样爱你,你这样爱她,却还舍得那样对她,你十八岁就把卫子夫带进宫了,开了次头,什么夫人美人,也就越来越多了,陈娇善妒,你诛心,她无嗣,到卫子夫有了孩子,什么巫蛊巫女楚服,谁看不出来是局呢,她与那楚服同吃同住,不过气你同韩嫣,也心存幻想,要挽回你心意罢了,你要她给卫子夫腾位置,要奖励得胜归来的大将军,废了阿娇,退居长门,到她病故有二十年,熬死在宫中,死前还请人写了一篇长门赋,想要你回心转意,可是您哪里还记得起她,二十年,人一生有多少个二十年,她愿意用二十年来等你,到死都爱你,你沉迷温柔乡,可有想过她分毫,您说喜欢她?她信么?就算信了,您今日喜欢她,明日就喜欢别人,您的喜欢,也不值当什么钱。”
“你不但喜欢女子,还喜欢男子,与你同榻相眠的男子都不止韩嫣一个。”周婧看得到屏风后头那道身影晃动得厉害,等看到那身影撑不住伏到了案几上时,心中更是畅快,她真是开心阿娇会在这里,“我真的想知道阿娇看见韩嫣的时候,她心里在想什么,或者是在想,都是一样的可怜人,谁也别笑话谁了,一个死无全尸,一个死了葬在母族的墓地,真狠啊您。”
“知道我们怎么笑话陈娇的么?她就是个笑话,知道那些宫女在她死后怎么说的么,说她给卫子夫提鞋都不配!那些什么夫人美人,每日踩着阿娇讨卫子夫欢喜,什么话难听说什么,到了霸陵她的墓前,连个宫女侍从都要鄙视唾弃一番,说阿娇不会生孩子,天生招人讨厌,唱歌不会歌舞不会,连个男宠都不如!”
“您有心么您,太后不是已经在张罗选妃宴了么?喜欢,您也配谈喜欢!”
刘彻听得暴怒,脸色铁青,起身一脚就将面前的案几踹到了地上,拔了手里的长剑,“住嘴!休要胡编乱造,阿娇岂是你说的那人!她对我并无男女之情!”
事到如今她也没什么好怕的了,周婧嗤笑,“陈娇不爱胶东王,那才是天底下最大的笑话,那样骄傲的人卑微得连地里面的虫都不如,她如果对你没了感情,要么是用什么巫术忘记了,要么是心如死灰,她有那些惊世骇俗的百工技艺,都能重回了这里,再多一两样,也不奇怪罢。”她差陈娇,也不过差这些罢了。
周婧深吸了口气,事到如今,她左右是活不了的了,她当初手脚没做干净,没一口气将阿娇毒死,可谓两败俱伤,也或许是阿娇醒悟了,所以会选择嫁给郅都,要一个一心一意的男子,而她依然被富贵迷着眼,做着黄粱梦。
她想自尽,但她如今连自尽的能力都没有了。
洛一听到动静进来,把周婧拖出去了。
周婧瞧着那面屏风,眼里都是恶意和畅快,想要来看她的笑话,也不知是谁更痛苦。
洛三受不了她那咯咯的笑声,说了句疯女人,一掌劈在了她脖颈上,耳根总算清净了。
刘彻握着剑僵站着,紧紧咬着后牙槽,他知道周婧说的兴许是真的,因为在知道阿娇想要一生一世一双人时,他不是选择做出承诺,娶她,而是选择放她走。
今日之前,选谁做太子妃,他心里其实已经有了人选,也随手点了一些貌好之女,娶的那个人不是阿娇,那么娶一个,还是娶一百个,对他来说没有太大差别,漂亮的负责貌美,会歌舞的歌舞,会抚琴的抚琴,会说故事的说故事,只要安安分分在后宫待着,不插手朝政,也不勾心斗角,各司其职便可。
后宫里怎么可能只有一个女子呢,阿娇为什么要这样善妒,善妒得这样厉害,有这样奇怪的想法。
刘彻有些恍惚,僵站在原地,无法转身,因为不知如何面对,好似他一转身,看见的便是那个独自在冷宫等了他几十年的女子,一想到是阿娇,便心痛得无法呼吸。
微弱的光照在屏风上,后头的人影伏在案几上,没有一点动静,洛三不知发生什么,但上次主上这样暴怒,还是得知陶七公主要嫁与郅都时。
想了想洛三还是去拿了一叠薄被,“公主可能累了睡着了,主上给她披一披罢,入秋了,夜里更深露重。”
对比起像周婧啊,戚媛啊,田姝之流,陶七公主真正好太多了,可惜身体不好,又所求与其他女子不同。
阿娇……
刘彻陡然回身,大步绕到屏风后头。
暖炉滚在她裙角边,樽盏打翻,柞汁散落,伏在案几上的人一动不动的,刘彻疾步上前,见她双目紧闭唇角溢出了鲜血,大变了脸色,喊了两声没把人喊醒,慌了心神,一把将人抱起来往外走,心急如焚。
“去牵马!请医正!”
月光下那精致的面容寡白如雪,唇角鲜血刺目,洛三也慌了,往外跑了几步又回来,“夜里风凉,骑马也颠簸,主上带公主先去暖阁,属下们去把医工找来,有两个医工住在这附近。”
她脸上还有未干的泪痕,刘彻心里窒痛,抱紧了人,“还不快去!”
洛一几个都知耽搁不得,一人去唤庄子上的婢子婢女,剩下的都去找医师,越快越好了。
“阿娇……”
刘彻把人放在榻上,让生了火,又让端了热水来,自己拧干了巾帕,给她擦唇角的血渍,不一会儿见她眼睑下还有不断滚落的泪珠,喊了两声,却发现她根本还没醒,只不过昏迷不醒,也依然在哭罢了。
刘彻便也擦不下去,就这样坐在旁边望着她,又去握她的手,想她那时候问他,有没有给旁的女子编过手串,有没有与旁的女子牵过手,他说没有,她就很开心,后头他说让她嫁给他,没一会儿她就翻了脸,她这样善变,他总以为她天性如此,却不想是因为前世的记忆太痛苦,难以释怀。
从那个什么都不会刁蛮任性的阿娇,到现在这个武能上马杀敌,文能安定民生的阿娇,也不知她经历过什么,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
阿娇觉得冷,头疼欲裂,心脏很疼,是疼醒的,睁开眼睛时恍如隔世,怔怔望着刘彻,就好像上辈子的十六岁,刘彻喜欢她,她也喜欢刘彻,只是可能她太粘人了,性格又很冲,疑心病重,闹得他烦了,他出宫也不带她玩了,没多久去了平阳侯府,就见到了卫子夫。
那时候他十八岁,大概已经懂得了各式各样女子的美,坐拥天下,女子对他多心存爱慕,恭顺又多才多艺,他也就渐渐忘记她了。
那些各种各样与其他女子对抗的时光,哭闹不止,无数次想自杀的日子,心灰意冷又忘不掉他、尽做蠢事的岁月,真的太痛了。
她不怕做蠢事,她只怕他不爱她了,不关心她了,不在乎她了。
他怎么那么绝情呀,她快死了,让圆月去请他来与她说说话,看她一眼,他也不来,她只是想死前再见见他……
阿娇揪紧了胸前的衣服,疼得手指痉挛,整个人都是麻木的,喉咙里很堵,像堵着什么东西化不开,阿娇坐起来,揪着他的衣袖,没忍住靠在床边咳了一声,喉咙里的淤血倒出来,整个人也头晕目眩的。
刘彻心如刀割,手忙脚乱地给她顺着气,“别想了,你不要想了,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是我错了,你不要再生气了。”
阿娇摇摇头,爱是自己要爱的,没有人强迫她,后世谣传金屋藏娇,不过因为这些名词和故事,能增添她身上的悲剧色彩罢了,刘彻从未给她过承诺,也从未答应要与她一生一世,她是个一根筋的人,却不是后世人口中的深闺怨妇,爱就爱了,她不怨恨任何人。
至于那些非议,她也要冷静一些对待,如果她是胜利者,人云亦云的人们,大概也有另外一套说辞,气一气就放开心罢,不必太过纠结。
“我只是,只是一时想茬了,今日的事你忘了罢,不必放在心上。”阿娇申请恍惚地下了床榻,自己往外走。
刘彻没有拦她,只是给她披了衣服,系紧了风袍,又找了顶鹿皮小帽给她带好,要送她回家,看她不要他送,便远远跟在后头。
阿娇就这样一步步慢慢走回了堂邑侯府,叫了门,进去一路走到了金玉院。
周媪刚起夜回来,认出了人吃惊不已,“公主?”
周媪见公主脸色煞白,精神恍惚,身上披着的玄黑风袍上绣了五爪龙,心里骇然,忙低了头不敢看了,只行礼问,“可要把公主叫起来。”
周媪说着有些迟疑,“小糯糯折腾得厉害,公主一宿没得安宁,刚才将将睡过去一会儿。”
只是小公主瞧着确实不太好,再加上明日便要成亲,这时候这般模样来,兴许是大事,周媪便打算进去唤人了。
阿娇这才想起来阿母怀着小宝宝,忙拉住周媪,“不用了,我就是过来看看,这就要回公主府了。”
周媪送她出去,见台阶上立了一少年人,清贵俊美,手忙脚乱地行了礼,也不知该说什么,侯在那儿看着小公主走在前头,那少年便在十步开外跟着,心中骇然,却也知这事不是自己管得了的,权当没看见,也叮嘱门口两个同样还没起身的人,“都管住自己的嘴巴。”
两人诺诺称了是。
阿娇只还记得明日就是婚礼了,她愧对郅都,要把事情说清楚,不能就这样放着不管。
阿娇察觉后头有人跟着,停下来,勉力提了提精神,让他回宫,“我武功很高,不用跟着,你回宫去罢。”
就是有那么一个人,一开始是一颗糖,后头成了一根刺,每看一眼,心脏都被灼烧着。
她脊背挺得笔直,一步步踩在地上,很用力,反而显得整个人摇摇欲坠的,刘彻远远停住了,并没有走。
阿娇知道他是担心她,但她不能承受他对她好,因为这会让她头脑不清醒,阿娇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平和些,“我很好,就是想要一个人走走,一个人静静,有人跟着我没有办法呼吸了。”
上一次她很暴躁地说他很烦,只有远离他,她才是正常的,这一次她很平静,眼里却都是清醒的痛意,刘彻心中闷痛不止,站了一会儿,交代洛三远远跟着,自己也没回宫,绕了一条街,找了个靠街酒肆坐下来,没点灯,但今晚月明星稀,坐在这儿能看见昌云巷,她无论去哪里,都要路过这儿。
进了院门能听见老叔熟睡的鼾声,阿娇站在郅都的卧房外,并没有敲门,没一会儿门却开了,郅都衣着整齐,手里拿着灯,目光落在她脸上的时候似乎滞了滞。
阿娇胡乱擦把脸,开口道,“子安,我先前没有跟你说清楚,我曾经和一个男子成过亲,并且现在还很爱他,先前是我不好,做了很不好的事。”
郅都点点头,“好,我知道了。”
他没有怪她就好,是她鲁莽冲动了,阿娇朝他摆摆手,让他接着去休息,走到院门口,身后的人却开口问,“想喝酒么?”
阿娇吸了吸鼻子,回身笑道,“子安你不是不饮酒么?”
因为要成亲,长生在家里准备了很多好酒,郅都拿了几坛桃花酿,就搁在那颗公孙树下。
阿娇坐下来,开了一坛,一口全部灌完,脑袋晕倒到的,心痛却少了,等再灌一坛,胃都撑着心脏,趴了一会儿起来,又接着喝,问郅都,“为什么你就能只要一个人呢。”
郅都滴酒不沾,“因为家里没有皇位要继承,如果有,只怕我亦不能免俗。”
他这话说得格外现代化,阿娇听了哈哈笑起来,又笑又咳,眼泪都快流出来了,“你这个观念,很先进,当浮一大瓢!”
阿娇想说的话很多,但郅都能陪着她就不错了,并不是她负面情绪的垃圾桶,而那些事多说了也没有意义,难道她要和郅都说听到有人说她生不出孩子连男人都不如,给卫子夫提鞋都不配时,她都气炸了么?
阿娇闷头喝酒,喝到头晕麻木,什么都不用想,站起来要走了。
郅都也不拦着,只是等她走到门边,才低声道,“我愿马革裹尸还,亦愿以死明志,却不愿那样的情况被人泄愤斩于刀下,郅子安这一生最感激的事,便是被你救下。”
“你喜欢上的人,不够那么喜欢你,不是你不够好,也不是你做错了什么,只是情深缘浅。”
“每个人都有在泥沼挣扎的时候,忘不掉一个人也不是什么伤自尊的事,无需克制,不必自厌。”
阿娇一手抱着一坛酒,一手扶住院门边的砖墙,手指收紧,眼睑颤动得厉害,好一会儿了回头说了声谢谢。
“你是个好姑娘,我相信那些因为你吃饱穿暖的流民,被你治好,救下性命的人们,都是和我一样的念想。”
郅都身上披满了晨露月辉,一身清冷,眸光中却透着暖意,“那么,明晚我们还会一起去雁门关么?闲暇的时候,可以在雁门关牧马,天宽地阔,做自己喜欢的事。”
阿娇眼里还噙着泪,却与方才不同了,重重点头,“对,这只是一件小事!要打起精神来。”
郅都看她那双被眼泪洗过,却显得更加明亮的眼睛,知道她好多了,眉间染上暖色。
阿娇揉揉眼,发现郅都是真的笑了,而不是她醉酒产生的幻觉,也忍不住跟着笑开来,“哎,连中尉大人都会笑了,没有什么难关是过不了的。”且性子清冷的人笑起来,仿佛冰雪融化,雪莲花开,赏心悦目,暖入人心。
郅都目光落在她的面容上,将这张面容镌刻进记忆里,过了今夜,他便没有资格再这样光明正大地看她了,“那明日见。”
阿娇用力地朝他挥手,“明日见。”
郅都知道她身边跟了人,所以并未起身,只是轻轻点头,待人走后,院子最后一丝烈酒香都消散了,才取下了剑上那枚剑穗,缓缓收在了掌中,如果有来世,他愿成为那个她最早遇上的人,有朝一日,亦能听她梦中呢喃一句郅子安,却不会让她落下一滴泪,改变一分性子。
阿娇抱着酒坛子站在街上,仰头望着干净深邃的夜空,有一点释然,是啊,她上辈子是有一点没脑子,但也没有干过特别坏的事,阿母唯一一次绑了卫青,好在也没有酿成大祸,她再闹腾,再蠢,那都是她自己的事,被嘲笑了又怎么样呢,实在没必要耿耿于怀了。
唯有看好脚下的路才是正经。
阿娇喝了一口酒,对着夜空长长吐了口气,这夜月实在高远,星海浩瀚,好似胸腔里所有的浊气都被吸走了,脑子也跟着清醒不少,她在游梦山庄的时候无数次尝试想重启精神疗法,但都失败了。
精神疗法基于人的记忆和潜意识自我暗示和催眠,将多余的感情被封存进意识深处,也并不是完美无缺,有时候受了刺激,或者感情太深,就会冲破禁制,重启失败可能是因为她曾在这样的潜意识暗示下还重新爱上了刘彻,阈值提高了,难度也增加了。
现在好像又理顺了,可以正常进入冥想了,但阿娇却迟疑了,就像郅都说的,忘不掉一个人,有点伤自尊,但还没过分到需要克制的地步,她刻意使用这种精神疗法遗忘感情,不是自欺欺人吗。
她爱刘彻不假,但世界上爱得不得的人那么多,怎么就她不能好好祝福对方呢。
面向阳光,阴影才会被留在身后。
逃避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希望有一日,她再听见有人嘲笑她,能轻轻松松说一句,人不中二枉少年,年少时做下了许多荒唐事,全当逗大伙一乐。
做人,要洒脱一点!
阿娇把剩下的酒喝完,酒坛子轻轻放在街边,对着夜空咆哮了两声,“不是我不够好!也不是我的错!我没有错!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
听到被吵醒的人们此起彼伏地开始嚷嚷咒骂,阿娇自己哈哈大笑起来,大声吼了对不起,又往各家院子里撒了一点金子做补偿,在街上越走越快,回自己的公主府!走了一晚上的路,好累,她想好好睡一觉!
阿娇出昌云街的时候,路过一个酒肆,发现洛一洛三正守在下面,怔住,后退两步仰头看了看,见刘彻正立在二楼窗边看她,朝他璨然一笑,蹬蹬蹬跑上了楼,走到他面前,看着这个身形修长挺拔,俊美清贵,多才,思想灿烂,有趣又清醒的人,上前紧紧抱了一下他,“是我钻牛角尖了,你不要担心我了,明晚我就出发去雁门关了,你在长安城好好照顾自己,保护好自己,珍重,阿彻。”
她以不学无术出名,却无忧无虑开心自在了十三年,喜欢他其实给她带来了很多快乐,那些痛苦还不足以把快乐抵消,只是她太沉郁,把那些快乐的时光都忘记了。
她一身的酒气,眼睛里却灿若骄阳,清醒明亮,热烈却又通透豁达,刘彻就这样看着她,仿佛心里裂开的一个口子被什么东西填满了,是暖的,开心的,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却只想她能一直这样抱着他,也一直这样快乐。
阿娇呼了口气,本是想劝劝他碰到下一个他喜欢的女孩,对女孩子好一点,后又回想这些年,以及上辈子的种种,知道他喜欢一个人的时候,在政治条件允许的情况下,已经特别特别好了,便也没什么好嘱咐的了。
阿娇头埋在他怀里蹭了蹭,这就要走了,他怎么幸福,就怎么过,她祝福他长命百岁,喜乐安康,她也会好好生活的。
刘彻拉住她的手臂,掌心下滑握住她的掌心,摩挲着她的指腹,低声问,“既然我把那婢女带入了宫,一年以后再遇才又想起来,便说明不是什么重要的人,你弄死她便好。”
好似再想起来,她依然记得那日下了小雨,却没有那种空落淤堵的难受了,阿娇摇摇头,想到过往荒唐种种,自己也忍不住好笑,“阿母就是这样干的,我虽然嫉妒她,但一直在努力挽回你的心,只是失败了,周婧说的是真的,我真的请司马相如写了一篇长门赋,他是个辞赋大家,我知道你很喜欢文学,他现在就是舅舅的臣子,只是没得重用,你可以找他。”
刘彻心里泛起细细密密的疼痛,不想听她说这些,“你……后又发生了什么么?”他不想提病故两个字,那光是想想,他心脏就被人肆意捏紧一样,一下又一下的。
阿娇不想骗他,但知道她说了他也听不见,只是大概说了一下,“就是灵魂意识去了别的地方生活,学了一些知识,有三四次。”
阿娇想说他很厉害的,就连她觉得很牛的人都说他厉害的厉害,教科书上他的介绍要以页数来论,还有无数的纪录片记录他的丰功伟绩,但想想一来他听不见,二来他现在还年少,这些都是以后的事了,说了反而不好,他从小就有抱负,等他掌权,这些事都会一一实现的。
外头晨光微曦,光亮透过窗棱,照射进酒楼里,落下斑驳又明亮的痕迹,阿娇晃了晃被他拉住的手,想着他说弄死人时,当人如蝼蚁,还是劝了一句,“坏人,国家的蛀虫、江山社稷的危害者,伤害你的人,当处死,立即处死,但是普通的小过错,甚至是没过错,能放过还是放过罢,有一些有才的臣子,他虽然放在这里没有用,但是放一放,放去别的地方,过一久,还是有用得到的地方,你有一双能发现千里马的眼睛,但是千里马总数比例就这么多,都杀光了,找起来也难。”
话是刘彻自己说的,他以严刑峻法御下,汲黯秉性刚烈,说,陛下求才甚劳,未尽其用,辄已杀之,天下谁能与之共治。
刘彻就说,何世无才,患人不能识之耳,苟能识之,何患无人,夫所谓才者,犹有用之器也,有才而不肯尽用,与无才同,不杀何施。
大概意思就是,在刘彻这里,所有人都是工具人,如果这个工具人起不到作用,留着就是浪费白米饭,做他的臣子,有政斗,但政斗cp通常双双惨死,更迭特别快,臣子们每天累得像牛一样,还得提心吊胆的。
阿娇知道他有他的道理,但稍稍和缓一点点,就更好了。
刘彻心里不以为意,但是他喜欢听她这样唠唠叨叨对他说话,“你不喜欢郅都,就不能嫁给郅都,我一会儿回去找父皇,解除你们的婚约。”他想她以后也这样对他唠唠叨叨说话。
阿娇有些哭笑不得,刘彻和别的皇帝有点不一样,他大概是认为后宫是他休息玩乐的地方,所以不会像其他那些皇帝一样,为了权衡或者为了制约去宠幸谁谁谁,从来都是想宠幸就宠幸,想厌弃就厌弃,当然也看不得自己的小伙伴因为要保人就拿婚事当交换。
“你不要坑我和郅都了,祖母对我已经很有意见了,再者这对我和郅都来说都不算什么,我走啦,你保重。”
刘彻就这样看着她下了楼,脚步从容,又有些像十二岁以前,仿佛永远都有用不完的精力,永远都不会倒下。
洛三上楼来,见自家主上还一直望着街道上陶七公主离开的背影,心中摇头,“主上,那周婧怎么处置。”
刘彻回神,吩咐道,“关起来,让她把天干门各山主的名录信息拟好,你们几个准备一下,跟我去江陵,派人去请公孙弘,汲黯,傍晚出发。”
洛三应了声是,刘彻回了趟宫,收拾好直接去了公主府,府里面张灯结彩,新娘子却因为醉酒昏睡不醒,女官们倒也能干,给沐浴更了衣,非但让她穿上了一身火红的嫁衣,面上染了薄红,涂了口脂,连头发都盘成了新婚妇人的模样。
刘彻喂了她一颗迷药,拆了她头上的发冠和钗饰,抱着人大步出了公主府,将人塞进了马车。
只她唇上艳红的口脂实在惹人厌,刘彻拿巾帕给她擦过,擦不干净,指腹摩挲过,目光凝视着她的唇,好半响才克制地挪开了眼,吩咐外头赶车的洛一,“出发罢。”
身后有一百禁卫跟着,洛三坐在洛一旁边,嘿嘿笑,“这下热闹了,哎,正事做多了,现在来做荒唐事,莫名其妙好激动。”
洛九也跟着兴奋,洛一无奈,虽说主上有安排,不会出什么事,但长乐宫那边人仰马翻一阵是肯定的。
收到消息的时候刘启还躺在病榻上,头上盖着纳凉的巾帕,一下就坐起来了,“你说什么?”
杨芳诚惶诚恐地禀告,“太子拿了太祖留下的斩蛇宝剑,交给郅都,让他即刻前往并州,老奴进宫前郅太守走了有一久,这会儿也不知到哪里了,陶七公主被太子掳掠,整个长安城的人都看见了,太子说要带她去江陵剿匪,一早就出了城。”
刘启听得魂飞魄散,他安稳了一生,没做过什么出格的事,养了个儿子偏生能把他直接气升天,“这两人今日不是要成亲么!”
这,有眼睛的人都看得出来,太子不高兴这两人成亲哩,杨芳怕主上怒火冲天殃及自己这只池鱼,忙把太子交代的两封信呈上来了,“这是太子嘱咐老奴交给陛下的。”
刘启是想把人抓过来杖责两百大板,一问偏生人也跑了,“江陵什么时候出了匪徒了!”他最近身体不好,精神不济,朝堂上的事都交给了大臣和太子,管得少了。
杨芳答道,“是江陵出现了一个天干门,山主名为云素仙姑,此女妖言惑众,在江陵聚集了六万信众,人数还在增多,老奴听一些大臣们议论,事情挺严重的,今日有八百里加急报送来,信徒暴乱,太子带着僚臣赶去江陵了。”
刘启听得变了脸,匆匆打开了卷轴,上头儿子大致将来龙去脉解释清楚了,带走陶七公主是因为她有一手易容术,可以易容成云素仙姑,分化信众,不必动刀戈便能镇压反叛。
刘启立马招了御史大夫直不疑和丞相卫绾前来问话,知道确有其事,发了大火,“这么大的事,怎么现在才发现!让宁成带着禁军去,该捉的捉,该杀的杀!不要手下留情!”
卫绾忙出列劝道,“说是叛军,其实都是被蒙蔽哄骗的百姓,毕竟和真正的侯国叛乱不同,能不动刀戈不动刀戈更好,老臣私以为太子的办法就很好,先前代国四五万的流民陶七公主都能安顿好,这次有太子在,江陵的事不成问题。”
六七万人确实不足为惧,怕就怕有心人煽动利用,必须要尽快处理,叛乱这种事就是点灯,有了一个起头的,各地总会出一些痴心妄想乘乱浑水摸鱼的人,虽说未必能成什么气候,但处理起来总归麻烦。
因着一些很不好的回忆,刘启生平最讨厌听到叛乱两个字,恹恹地摆摆手,“有什么情况随时来禀报。”
还剩下一封信,说从安插进匈奴的探子手里得到了信报,匈奴遭遇天灾干旱,水草枯竭,浑邪王十月挥兵南下,郅都明面上去的是并州,实则目的地是雁门关,前去暗中安排,将计就计,来一出引君入瓮,可挫匈奴气焰。
此事如果能办成,就是祖母最好的贺礼。
刘启看完,心中已没了火气,难怪儿子要拿斩蛇宝剑,虎符有三块,一块在军将手中,一块在他这里,剩下一块在母后手中,非要合三为一才能调动营军,混小子知道仅凭这点信报从母后手中拿不到虎符,再加上暗中谋划,自然不能大肆调动三军,索性也不浪费那口舌,直接太庙中取了斩蛇宝剑交给郅都。
这宝剑是太'祖留下的传家宝,虽不至于像传国玉玺和虎符那么重要,却也有如君亲临的功用,郅都可便宜行事不必事事回禀,刘启信任且重用郅都,斩蛇宝剑交给他,也没什么不放心的。
一步步都计划好了,事事都计划周全,用的偏生就是郅都,用在了他心坎上,此事交给郅都,刘启很放心。
此番如果当真能挫败匈奴,也算了却他生前一番夙愿,去了天上,也有颜面见一见太祖,先帝了。
刘启前后翻看着信,心中实在欢喜,回过神又懊恼,这混账儿子,把信送来他这里,是要让他兜底了,想着那个动不动哭闹撒泼的老母亲,刘启一个脑袋两个大,躺下想装病又怕天下人说他是被儿子气病的。
这儿子他喜欢着呢。
刘启立刻补了两道政令,把两件事都兜齐了。
虽然这件事儿子办的私心甚重,但对正事有益,也就没什么大不了的了。
等外头有长公主安,太后安的唱喏声,刘启二话不说又躺下了,巾帕挤了点水撒在脸上,重新盖到了脑门上,咳嗽咳得撕心裂肺,果然他这个母亲和长姐进来瞧见他是这个模样,哭声全咽了回去,急忙忙上前扶起他,“怎么了,这是怎么了,快传医正啊!”
杨芳诺诺应了一声,立刻就去了。
刘启幽幽叹气,气若游丝,“江陵出了乱子,陶七会易容术,我让她陪太子去一趟江陵,她非得要成亲,太子这人最不耐废话,直接把人截走了。”
窦太后就骂道,“她就是个狼心狗肺的,亏得我们待她这样好。”
刘嫖不敢置信地惊叫了一声,“母后!她是被截走的,还在大婚当日,以后让她怎么办!”
窦太后这才想起乖女儿也在,咳了一声脸上有些挂不住,这么一耽搁,就有点忘记自己怒气冲冲冲进来是要做什么了,一手拄着拐杖,一手给儿子擦擦脸,坐下来气道,“太子这是生我气,打我的脸呢,我赐了婚,他明目张胆搅黄了婚事,好的很啊!”
刘启心中干笑,您那样对他,又是想把皇位传给阿武,又是护着刘荣,次次都是呼天抢地的,明知他心里有阿娇,还把阿娇嫁给别人,换谁心里也舒坦不了。
刘启心中腹诽,面上却笑道,“是我叫他去办的,再加上他心里还惦记着阿娇,做的就出格了点。”
窦太后心中不喜,也不高兴太子为阿娇忤逆她,“当初也是她自己自愿要的赐婚,我逼她了么?看样子是在说谎了,当初说如何喜欢郅都,倒是一套一套的。”
刘嫖都有些忍不住,“她一无所知就被截走了,母后怎么还怪她。”
她着急起来,肚子扯着地疼,脸色苍白地捂着肚子扶着廊柱,把窦太后吓了一跳,忙扶住她,连声道,“我不说了不说了,你别气着了,小糯糯要紧,宫里可是好久没添喜气了!别气坏了我的小孙孙。”
先前母亲因为阿娇,连带对她也少了很多亲近,因为怀了小宝宝,倒是又比以前更宠爱了,刘嫖扶着肚子坐下来,心中叹气,要是阿娇身体好好的,嫁给了太子,生个小太孙,母后对她有多少气多少怨,保管消散得一干二净的,可惜了。
不能抱怨那个祸害,窦太后开始抱怨孙子,“他现在主意大了,做什么事都跃过我这个老太婆,是嫌我不中用了,嫌我老了!”
只差就把不孝子孙写在脸上了,刘嫖不敢接话。
做了这么多年孝子贤孙,刘启不觉得累,但他也心疼儿子,就笑问道,“那不如废了他?母后看看孙子里谁最听话,咱们重立一个。”
废立哪是这么轻而易举的事,刘嫖捧着自己的肚子,不敢呼吸,窦太后也吓了一跳,忙道,“哪就到这个份上,他也没做错什么。”那剩下的几个孙子都是什么,要么唯唯诺诺大气不敢出,要么正事不干天天惹祸斗鸡走狗,口吃的,还有成日花天酒地的,有两个年纪不大,儿子比皇帝还多,窦太后看着更不得劲。
刘启又不能将匈奴的事透露给太后,太后嘴巴严不严他不知道,太后身边那些婢子,没一个老实的,那平姑从宫里失踪了,又找了几个,现在乱成一锅粥。
刘启唉唉叹了口气,累得闭上了眼睛,外头王硕求见,窦太后忙让开位置,听说就是累的,有苦也没法往这里诉了,带着女儿先回去了。
刘启等人走了,这才睁开眼睛吁了一口气,先不说有没有合适的太子人选,就算母后真的想废,那也是不容易的,现在的太子可不比七年前了,先前巡查的时候太子肃清朝政,异己被他借机清理了一大半,朝中臣子对太子称赞有加,那贪官污吏在哪里犯的事,就在哪里的东市问斩,斩给官员看,也是斩给百姓看,百姓对他很爱戴,要换个废物上来,谁服?
刘启一点不担心,热气一发一散,又喝了碗甜汤,倒是盖着被子好好睡了一觉,让那不肖子孙自己折腾去罢。
阿娇醒来已经是第二日清晨了,睡得太久脑子都是懵的,见自己还穿着大红嫁衣,旁边刘彻睡得板正,一下就坐起来了,掀开马车帘见外头是望不见尽头的树林,心知不好,把旁边的刘彻也揪醒了,“发生什么事了,这里是哪里!”
刘彻本来就瞧着她睡觉,见她要醒来了才闭上眼睛装睡,这会儿就看着她,慢吞吞道,“你现在嫁给我了,我把你从迎亲礼上抢来了。”
啊,这无法无天没有顾忌的家伙!
阿娇就想对他拳打脚踢,事实上她也这么做了,“你这是无理取闹你,你要把郅都害死,祖母这会儿肯定咒死我了!我去雁门关有事,你这不是添乱吗!”www.sxynkj.ċöm
时间本就紧,刘彻还在里面裹乱!
不得不说她真是太凶悍了,刘彻手制住她的手腕,腿也压住她,安抚道,“你一个公主,雁门关还不在你治下,光你去有什么用,我已经把斩蛇宝剑和密旨给郅都,让他先去安排了,我需要你假扮周婧,遣散那些信众,安顿他们好生去耕田种桑,这会儿已经在去江陵的路上了,等江陵的事办完,我们一起去雁门关。”
阿娇顿住,想反驳,又发现刘彻说的也没错,她的名头还没有太子百分之一好用,假扮周婧遣散信众这件事也好办,她可以先做几场能糊弄住人的把戏,然后再让朝廷的人来拆穿,天干门现在还没成气候,能不用暴力镇压就不用暴力镇压。
阿娇想起他说嫁给他的事,又要站起来,“我可是不会再嫁给你了,我都没同意,也没礼成。”
就算不嫁给他,只怕也很难再有第二个郅都敢娶她了,毕竟是他当众抢了的人。
刘彻也不说这中间的弯弯道道,只点头道,“逗你玩的,你不愿意,我肯定不会让你不开心的,你坐下来,我问你话。”他又重新审问过周婧,这是个命长的,但对方说的不全面,他也不信任周婧,但阿娇不一样,阿娇不会骗他。
阿娇看他神情严肃,问道,“怎么啦?”
刘彻问,“我最后一个太子几岁生的?”如果活了七十岁,那么废立的可能非常大,皇帝活太久,对太子来说不是太友好,意外就太多了。
很多事周婧可以说,她就不能,阿娇郁闷地抓了抓头发,虽然知道他听不见,还是说道,“六十多岁。”
“我说了你也听不见,你不要总问我这些问题了,这时候我都已经死了,死了还要学习你的历史知识,实在太惨了!”
阿娇见她说完,刘彻还是盯着她不动,猜他是连后头这一句也没听见,只好道,“秘密!”
刘彻目光高深莫测,也没有说他以前没听见,但是刚才听见了,六十多岁,但他也不想再问她更多了,他做事,不需要她给他做预警,做先知,因为她不是他的臣子。
阿娇奇怪问,“你问这个干什么?”
刘彻摇头,他也不知道,只是想问问。
阿娇探头往外看了看,站起来要下马车,刘彻拉住她的手,“你干什么,要去哪里。”
阿娇答道,“昨夜不是有什么选妃宴么,我听阿母说太后给你塞的你也点了几个样貌好的,这样的话我不能单独和你一个马车。”
昨夜他光盯着她呼呼大睡的睡颜看了,哪里有什么选妃宴,那什么女子暂时也被他遣散了,他不知自己心里在想什么,但遣散便遣散罢,以后的事以后再说。
他只是奇怪阿娇的想法,“为什么,关你何事?”
搁在这个时代确实不关她的事,但她心里还是很别扭,可能是接受了几世教育的结果,“你在与别的女子议亲,我这样跟你在车里拉拉扯扯,不是成小三了。”
阿娇说着自己倒是笑起来,“我和子安的亲事还没有解除,你这样跟我拉拉扯扯,才是小三,哈哈哈……”
反正她总有些奇奇怪怪的念头,刘彻只好道,“没有什么选妃宴,那些女子也都遣散了,等从雁门关回来,再解除你和郅都的婚事,安生坐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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