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中阿娇大致说了下茶园和梯田的事,讲明她有事要做,需得先去一趟定陶,明年夏季时会折转长安。
后又想,夏季时未必能安排好,到时爽约失信,只怕他要失望,便另换一张绢帛重写,改成归期暂且未定。
算一算到明年六七月,从分别时起,几乎是近两年了,提笔要写一些题外话,又不知从何写起。
想说其实几年前她答应做太子妃,祖母,舅舅,舅母说子嗣,说其他宫苑,她点头同意,说会择良家女子入宫伴驾时,是真正考虑过,想清楚了,并不是敷衍欺骗。
刘彻不可能让汉家的江山落入他人之手,她不会再将一生一世一双人这样不可能用在刘彻身上的愿景强加在他身上。
她也不可能一辈子要求刘彻不碰其他女子,那是不可能的,刘彻清楚,她也清楚。
既然是迟早的事,早一日,晚一日,又有什么分别,迟早的。
她也不会再为这些事与他怄气什么的了,在江山社稷面前,一切似乎都成了细枝末节。
她应该与他讲清楚。
落笔却又不知道该怎么写,总不能写,深宫寂寞,你若是看上什么女子,对方愿意,自管娶进宫。
阿娇笑了一下,提笔写一句,[阿彻,我不介意你碰其他女子…]
写下后,自己看一遍,也觉得虚伪做作,可信度十分低,刘彻看了,说不定勃然大怒,他那人又易疑神疑鬼,不定怀疑她是变心了,毕竟只要有爱,谁不想独占呢。
阿娇轻叹,涂抹掉这些浑话,也不管一团晕染开的墨渍,折起绢布,封到信筒里,她与他,真是天下最不相配的情侣了,她要的,他没有,他要的,她没有。
也只好这样了。
洛一拿到回信的时候,很吃惊,虽是知道做下属的听令即可,但还是忍不住相劝,“自长安一别,小一年过去,主上很想念主母,盼着与主母相见。”
阿娇倒不是故意不回去见他,先前六月之期到时,她本来想回去了,只是病一直不好,昏昏沉沉养了几个月,耽搁到现在,又有别的挂忧。
非但是史书记载,建元三年,春,河水溢于平原,大饥,人相食,连上辈子深居后宫的她,也记得刘彻十九岁这年,河水泛滥,由西到东倾灌,自酸枣起,整个黄河下游四郡六国河水泛滥,因着发在早春,种下的粮食都毁了,易子而食,遍地尸骸。
原定九江这边开了梯田,秋收一过,她便启程去定陶,算一算,到暴雨发水的时间,不足六个月,若是往返一次洛阳,耽搁二三月,一半的时间过去,她要沿着浊河,勘察考检,找出即将要泛滥的河段,从并州运粮,囤积药物,时间就很紧了。
两汉时期可以算是多灾多难,极端气候多,严寒,暴雨,干旱,蝗灾,刘彻这时的水患又严重得多,黄河十五次水患,西汉占了十次,黄河水四次改道,刘彻在位期间两次,最严重的一次波及十六国,黄河两岸的百姓吃尽了苦头。
阿娇知道水灾要泛滥,却没法将此事告知旁人,唯有亲力亲为,但刘彻知晓她重生的事,如若她亲往定陶,考察水治,疏通河道,又调运粮草医药,刘彻定然能猜到什么情况,先提前做些准备,情况也能好很多。
阿娇把信交给洛一,“你把信给阿彻看,他会明白的。”
信里面她没法写明浊河有水灾,刘彻气肯定是会气的,但如果不去定陶,不做这件事,将来她肯定会后悔终生。
洛一连月赶路来,很是辛苦,阿娇强留他休息了五日,才让他回长安,洛一一走,阿娇便让宁仪打点行装,带了郭舍,姜奉之,杜荃几人,北上前往定陶。
朝中出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闽越攻东瓯,东瓯遣使臣入长安求救,刘彻令严助持节发会稽兵攻打闽越,会稽太守未见虎符,拒不发兵,严助斩杀会稽郡司马,夺得兵权,救闽越,东瓯举国内迁,置郡,刘彻将东瓯安置在江淮。
此一役后,朝臣都看得清楚,皇帝虽未亲政,但内政外务,半数已尽在皇帝手中,虽是和以往一样每日早起宣室朝议,内情却不一样了,各司臣属尽心得多。
少年天子锐意进取,事情多是辛苦,但立功的机会也跟着多了,事情办得好,升迁,赏赐自是不在话下,又置《诗》《书》《公羊传》《易》《礼》五经博士、诏举贤良后,天下风气一改前朝,朝气蓬勃。
七月,以卫尉李广为骁骑将军屯云中,中尉程不识迁雁门。
郎官营里摆了擂台,每隔五日便有比斗,天子偶尔巡行,碰到擅骑射的,便留在身侧待诏,臣子们揣摩天子意图,京中骑射一时大盛。
刘彻选陇西、天水、安定、北地、上郡、西河等六郡良家子为期门郎,卫青为首,随侍禁军护卫,又甄别阵亡军将遗孤,置于上林苑,教授骑射弓马戈戟,分中尉之权,短短几月过去,已初见成效。
正月祭祀一完,刘彻便借冬猎的由头,带了期门郎,羽林卫赶往洛阳,数着时间到十一月,料定阿娇快要来了,竟是在山庄里坐不住,带了人去太室山游猎,再过两日人未到,又往前迎了一截,到了阳虞,人还是不到,又要往前,直至颍川才又在行庄里住下来。
外头下起了初雪,此番随行天子的除了如东方朔、徐乐、严安等的良学之士,便是各郡县来的期门郎,年均不过二十,正是潇洒恣意的年纪,见白雪皑皑,便要踏雪寻梅,红梅煮酒。
遇见城郊一样赏雪的少年少女,相邀一处,雪间舞剑,煮酒辞赋。
颍川私学遍地,学风蔚然,又多世家大族,公侯子弟风姿气度比之长安,又有不同,同行的颍阴灌氏长子灌清,阳翟薛氏之子薛耀,舞阳韩氏之子韩放,生得钟敏毓秀,又饱读诗书,清谈一番,颇有相见恨晚的意思。
尤其薛家之女薛舞,生得姿容秀丽,一身红色狐裘站在雪地里,衬得肤光胜雪,双眸里清波流盼,一颦一笑牵人心魄,难得的是性情温和豁达,谈吐不俗,文籍古书,娓娓道来,文采精华,却也叫人如木逢春。
另有韩家之女韩姌,玉颊樱唇,明眸皓齿,活泼好动,灵气逼人。
徐乐、严安、枚皋、东方朔等随天子出游,本也有遍交好友,为天子觅得良才的意思,见雪下得大了,便相邀这六七人山庄避雪。
山庄里虽是积雪皑皑,凝露降霜,却也还看得出来亭台楼阁,珍石奇木,韩姌袖子里拢着暖炉,好奇地四处看,“枚长兄,这是你家的山庄么?看池中新荷,好似刚翻新过不久。”
枚皋笑谈,“不是,是我家主上的,暂居于此。”
薛耀笑道,“真不知这山庄的主人是如何尊贵了,能叫枚兄,东方兄奉之为主。”
枚皋但笑不语,引着众人绕过回廊,韩姌先惊呼了一声,“那是什么……”
枚皋又是一笑,“丹柰,可是花不少力气,才让它开花的。”
漫天飘雪,天地都是素白色,偏那一片扶疏摇曳,枝干柔密修畅,花开嫣红欲滴,绚丽夺目,好似云霞万朵,花姿潇洒,明艳,却无俗姿,花开如锦绣,在这冰天雪地里,让人看得失了神志去。
薛舞走上前一步,红氅被雪润湿了都未察觉。
“好漂亮的花。”
韩姌疾步过去,手炉也不要了,搁到兄长手里,手扶着栏杆看,一点不怕冻,越看越喜欢,又回头看枚皋徐乐几人,“枚长兄,徐长兄,我们过去看看!”
佳人相邀,枚皋未拒绝,只叮嘱说,“外头看看便好,触碰是不能的,我家主人费心移来,一直拿炭火烤着,这几日才催开,匠人们侍弄起来,都格外小心。”
原是修上林苑,各郡献来奇珍花卉,里头有四株丹柰,天子极其喜欢,先是要种在承明殿去,这几月不知道怎么了,让匠人把这四株丹柰移来了洛阳,在洛阳住了半月,又将花树挪来了颍川,走哪里带着到哪里,倍加小心,可见喜爱之情。
四株花树旁另有一花圃,牡丹也半开了,洛阳最不缺牡丹,却没有在这个时节开花的,韩姌看着稀奇,又见是淡绿色的珍品牡丹,伸手要去碰,枚皋手中长剑一拦,“贵女莫要触碰。”
韩姌脸一红,直起来摆摆手,小声嘟囔,“碰一下也不会坏嘛。”
薛舞手搭到她手臂上,轻柔一笑,“花开不易,主人家定是珍惜得很,隆冬天能看见这般奇景,已是福分,姌姌不要闹。”
韩姌便好奇起这山庄的主人来。
枚皋见两女眸中有向往之色,心中不由一动,将人引入宴席,绕过回廊,与徐乐、东方朔商议,“陛下年二十,膝下无子,宫中无粉黛,我等一路随行,偶有美人相伴,陛下倒孤身一人,我观此二女,美貌过人,倒不如荐与陛下,身边也多个解语花。”
东方朔生性风流,美人来者不拒,听枚皋这般说,脑中皇后模样一闪而过,不免叹息,虽知男儿风流本性,却还是劝道,“莫要多事,年前有宫婢趁陛下沐浴,入内媚上,还未及近身,就被拖出去打死了。”
枚皋不以为意,“薛家女姿容风貌,哪里是宫婢能比的,倒不是我对皇后不敬,是看皇后也不大在意陛下,陛下正风致洒脱的年纪,天下女子倾心几何,却只知政务,不识情趣,岂不枯燥么?”
东方朔还是不同意,“谁说皇后不在意,我见皇后亲煮了羹汤,只是帝王厌弃,皇后不敢往宣室送罢了。”
那日帝王设宴,饮了酒,他替皇帝前往长乐宫,给太后,太皇太后献酒,路过膳房,皇后煮了醒酒汤,只是最终还是倒了,南平过来取汤,她皇后之尊,反而藏到后头避让,听南平与膳房的人说了几句,过去许久方才离去。
枚皋一时无言,好一会儿才说,“中宫失宠,陛下不近女色,长安城中起了不少谣言,太后甚至召见了我和徐乐,旁敲侧击,显然是心存疑虑了。”
不要说太后,太皇太后,便是他们,也很难想通,陛下究竟在想什么。
枚皋摇头,“我去见陛下罢,陛下若有心,成则成,不成也罢。”
东方朔没再阻拦。
刘彻算着时间,阿娇该到了,先前去信,也是想要她在初雪之前回来,避免到了隆冬,还在路上奔波,遇到雪天,辛苦不说,还不安全。
枚皋来请他赴宴,刘彻也没心思,“少儒你替朕接待,朕有事要办。”
天子近臣,又出门在外,没有太多束缚,枚皋笑道,“陛下今日又沐浴两回,容光焕发,风仪不凡,独坐书房,不如一道宴饮,岂不畅快。”
臣子本无调侃戏谑之意,刘彻却颇有些不自在,自算着阿娇要来,他每日早晚沐浴,必换新衣,却是神魂颠倒了。
枚皋惊奇地发觉,朝堂上喜怒不形于色的帝王这时竟是俊面微红,不由呆了一呆,继而道,“今日倒是结交了几位少年郎,都是饱学之士,陛下不如过去看看。”
刘彻轻咳,摆袖起身,“走罢。”
一路上的积雪已经被仆从铲干净了,刘彻顺道去看了看那四株丹柰,见开得正好,只盼阿娇今日就到,再过几日,花便要败了。
韩姌只见堂前进来一男子,一袭玄色衣修长挺拔,修眉薄唇,墨眸乌黑深邃,信步上前时,清贵又俊美,让人心跳噗通,却又有威严内敛,让她不敢多瞧,韩姌心口跳动得厉害,通红了俏脸,一双手也不自觉缴着手中的帕子,几乎难以抑制住欢喜,原来这山庄的主人,竟有这等风貌。
待那男子抬眸朝堂中看来,明知对方没有看自己,韩姌还是立刻垂了头,心中羞怯慌乱,几乎要忍不住用手去碰脸颊了,她自小在金窟玉筑里长大,见过颍川许多的世家子弟,却从未见过像这男子这样出众的。
韩姌视线悄悄一转,发现旁边坐着的轻舞姐姐虽是面色镇定坦然,莹白的耳垂却也悄然粉成了红氅一样的颜色,不由微微咬唇,想说话又莫名有些怯场,不由暗恼,数日里见王公大臣,她也不曾在意过,这会儿连话也不敢说了。
本以为对方会问起宴席上两位女子,却不想对方只与兄长们说话,亦不曾饮酒,话不过两句,就出了庭堂。
好似他们的家世背景,也全不放在眼里一般,本该失礼之极的言行,在他身上,好似理所当然,韩姌瞧着他背影出神,小声问旁边的徐长兄,“他是谁,不知有无议亲……”
她话出口,自己羞红了脸,枚皋却是大笑出声,“家中已有一妻,仅有一妻。”
韩姌很不好意思,却又很失落。
枚皋见他话说完,两貌美女子都有些失了神魂,不由一笑,也不管他们,自己追出去,出了庭院才问,“陛下,此二女,陛下以为何?”
刘彻是想遣洛三去驿站看看有无消息,这会儿听枚皋问,回得也心不在焉,“韩放和薛耀不错,你和庄词可出言试探,若愿入长安为官,便先纳入太学罢。”
又似回过了神,“什么二女?”
枚皋吃惊,见皇帝确实不是玩笑,整个呆成了盆栽屏风,天呐,两个各有千秋的美人在前,美目里俱是难掩的情意,美不胜收,他竟是当个木桩一样的,看过就忘了!
枚皋失语,又谏道,“神女有心,陛下收了人,身侧也有个知情知意的,好过寒夜孤枕。”
刘彻一怔,立刻明白过来,一下变了脸,“你若是打的这般主意,立刻把人请出府去。”
枚皋绝倒,再说不出话来,就看天子身旁的侍从暗卫连连摇头,和大步走远,越走越急的天子一并走了。壹趣妏敩
天下当真有不好女色的皇帝么?他一直不信,现在也不得不信了。
枚皋只得散了宴席,将人送出了山庄。
韩姌还不想走,不住往山庄里看,问兄长,“大兄,你知道这是什么人家么?”
韩放早先入庄便看出来了,能让东方曼倩、严安这些名满天下的士人陪伴在侧,并侍奉为主的,除了当今陛下,还有谁?
枚皋一句家中有妻,仅有一妻,更是最好的佐证。
韩放疼爱小妹,不愿她起妄念,索性道破,“那是当今天子,姌姌,莫要再打听,回家罢。”
他话一出,除了薛耀,其余人都惊呼。
“难怪……”
韩姌喃喃说,想着那明艳的丹柰树,更是痴了。
韩放喊了几声,都没回神,薛耀看了眼同样失神的二妹,频频摇头,朝韩放道,“这次你可是失策了,天下有几个女子不想嫁给陛下。”
尤其这位陛下虽是富有天下,却后宫虚悬,搁在滕妾动辄数十人的王公贵族里,凤毛麟角,再加上文才武功具是人上人,还得天独厚,生就好样貌,气宇非凡,天下男子,谁人能与之争风。
韩放是不想妹妹伤心,拿伞给妹妹遮了雪,等她发够呆了再走。
刘彻远远看见洛三洛一赶来,猛然一停,想要稳着一点,脚下却越走越快,也顾不上正行礼的洛一,大步跨出了院门,要去接阿娇。
“主上……”
洛一跪在雪地里,头埋得很低。
“唉,洛一你——”
洛三怪兄弟办事不利,恨不得把他拎起来抖一抖,看他脑子里是不是全是水,跑这一趟,不管用什么办法,就算是用绑,也得把主母绑来啊,怎么能自己回来了,自己回来,那只能提头来见了。
刘彻在路边等着,不见车马来,等了一会儿,猛然回身,裹着凛冬的寒意,大步跨回了院子里,暴喝问,“人呢!”
洛一埋着头,眼下只看得见一袭银线绣青竹锦衣袍,自家主上寻常是不爱在衣着上打扮的,眼下挂了玉佩,新衣新靴,他一出现在颍川,立马遇见了洛三,可见盼之心切,盼之心焦……
洛一叩首,“主母有事要忙,未能前来洛阳,属下办事不利,请主上责罚。”
有事要忙,有事要忙!
每回去信,都是有事要忙!
刘彻眼底都是暴怒,在雪地里踱步,终是忍不住,一脚踹得洛一倒在地上,拔了剑,“平时看你挺能干,现在连这点事也办不好,不如一剑杀了你!”
洛三大惊,洛小五几人本是远远跟在远处,这会儿也急忙上前,和南平一道跪地求饶。
洛一连日奔波,本就疲乏,受了一脚,咳嗽起来,洛三急忙道,“长卫,主母有信件给主上么?有的话还不快拿出来。”
洛一把信拿出来了,双手承上。
只二尺不到一枚信筒,刘彻越发暴怒,长剑一挥,剑筒断成了两截,里头的绢布掉出来,刘彻一并砍了,收了剑往回走,路过那四株丹柰树,见开得明艳,只觉刺眼,上去几剑挥得花瓣扑簌簌往下落,枝丫断了折了。
南平急匆匆追过来,看树毁了,心急心痛,连忙上去拦,“这花多少心思才种活的呀,又闻了多少烟火味才捂热开花的,毁了多可惜。”那是真用心,不知请了多少花匠侍弄,搁在窗下养着,刚移栽到洛阳时,生怕养死了,半夜挂心得起来看,看过才安心回去睡,开花的时候也不知多高兴,说阿娇没见过丹柰,冬天看见花开得这样好,指定稀奇又喜欢。
一路送到颍川,掉了个花瓣都想粘回去,从小跟到大,还没见宝贝什么东西宝贝成这样的。
南平心里叹气,也不知道该怎么劝,对远出宫去的那位,不免也生出怨怼了,自古有哪一个皇后是这样做的呢,半点心没有,半点心不尽。
刘彻砍完,理智也恢复了,本是想去看洛一,怕去了怒火中烧,也没心情,吩咐南平去送药,“让枚皋他们收拾东西,回长安城去。”
南平应声称是,叫了两个卫兵来撑伞,急匆匆去传令了。
只有他一个人想她,只有他是喜欢她的。
这念头一起,就再压不住,刘彻牵了马,也不等人,往长安城赶,甚至怀疑,当初送她出宫,是他托大了,他送她出去,让她去做她想做的事,前提是她心里有他,他现在怀疑,他决定送她离开前那几月的做派,那副安心跟着他,连父兄母亲也不要的做派是她伪装的,故意迷惑他,好得了自由出宫去。
出去就再也不回来了。
刘彻心灰意冷,策马入了颍川城,大雪飞扬,家家门户紧闭,街上积雪无人扫,倒是过了半条街,从旁边茶楼里奔出一女子,张臂拦在马前。
眼看马蹄就要踏上去,刘彻挽住缰绳,马匹立起前蹄,嘶鸣住足,刘彻目光阴鸷暴虐,“让开。”
韩姌老远听到马蹄声,探出头看时认出了人,脑子一热冲出来拦住了,现在被那目光看得脸一白,往后退了一步,又挺起胸脯大声说,“当街不能纵马!”
“找死。”
刘彻放了缰绳,踏马就要过去,韩姌被吓得浑身僵住,连尖叫也尖叫不出,被人拉得跌出去,看那马当真踏在她的位置,奔袭出去,才哭出了声,“他怎么这样啊----他真的要踩死我!”
韩放也是惊怒,怒的却是妹妹,“我看你是被阿父阿母宠坏了,才无法无天的,你是不是要全家跟你陪葬你才开心。”
韩姌腿软得站不住,哭肿了眼睛,“陛下以前对皇后那么好,都说陛下温柔多情,还给皇后采蜜吃,刚才在山庄,虽然冷淡,可……可也不像现在这样啊……”
韩放无奈,又觉得吓一吓也好,免得惹出更大的祸患来。
远处又有马蹄声,如雷声震,韩放拉着妹妹避让一旁,该是护驾的禁卫,行得如此匆忙,显然是出了什么事了。
出城门时,暗卫追上,也未上前劝诫阻拦,只远远跟着,就这样大雪中,不吃不喝赶路两日,到洛水时要过河,落水桥被大雪压塌,还未修葺,过不去,才又面色阴沉地折回了洛阳行宫。
原先掉在雪地里的绢帛洛三捡了收起来,从背面拼凑起,只是绢帛掉在雪地里,墨渍晕染,很多小字已经看不出来了,洛三也不敢多看,更不敢现在把信承上去,只收好,先去看望兄弟,这几日一直忙着赶路,他也没机会问清楚究竟是什么情况。
“原先是商量好,至少半年一见,半年前主上便等着相见,等到了一封信,说走不开,又过了小半年,还是说忙……”洛三迟疑,“你去了九江一趟,主母怎么样,可是碰到什么人,变了心了……”
主上毕竟九五之尊,周围什么人没有呐,先前遇到的官宦之女陆清莞,前两日山庄的韩家之女当街拦马,那薛家嫡女又要高明许多,眼下已经跟到洛阳,先在洛阳住下来了,若是心里当真有主上,哪里放心一走一年呢。
洛一摇头,只是说,“主母只是记挂九江的田地,九江的百姓。”
洛三几乎要被他气死,“天下自有朝廷大臣去忧心,主上是缺臣子么?主上是缺枕边人,缺心爱之人相伴在侧。”
洛一沉默,洛三叹气,又劝慰他,“你不要生主上的气,心里憋着火呢,惦着念着,耽搁这么久见不着,便是主母来了,只怕还要哄一久,陪上些好话,才能过关,更不要说现在不见人了。”
洛一摇头,“你我本是孤孩,也是大雪天,几乎冻死山里,若非太子出游,捡了我们来,找武艺师父教授读书,习武,还不知是什么样,我怎么会怪主上,没请来主母,的确是我办事不力。”
且这么多年,主上待他们并不薄,洛三提点道,“至多三日,主上肯定提你去问话,你尽量多说一点主母的事,吃的住的怎么样,还好不好,每日做些什么,不回来,是否有回不来的情由,有无说什么时候回来,多说一点,主上会高兴的。”
洛一点头,洛三给他留了药,依旧去当值。
到了洛阳,刘彻便想起那时两人在洛阳遇刺的事来,想起那时她误以为他葬身火海,转身就往火里冲,要陪他一道烧死的情形,不由心绪起伏,想上山去看看,到了河边,桥还未修好,过不去,站在河边,思念越发浓烈,发了酵一样,消耗了他所有的心力,若说她不爱他,她愿意陪他一道赴死,若说她爱他,她却不肯陪伴他,不舍得在他身上花费半点多余的时间和精力。
许是因为他是刘彻,是汉天子,是她眼中必定会有所作为的皇帝,而不是她夫君。
洛一差半步,垂头跟在后头,自是想起了以往的旧事,那时主母还不是太子妃,为主上身受重伤,几乎丢掉了性命。
云驰许是感知到了主人起伏不定的心绪,不安地动着,刘彻攥紧缰绳,声音裹着潮意,“她还好么?身体怎么样?胖了还是瘦了。”
洛一垂首行礼答,“主母还好,瘦了一些,听宁仪说,在九江病了一场,属下到的时候,已经好得差不多了。”
刘彻呼吸一滞,“怎么会病了,她身体很好,几乎从不生病,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他几乎牵了马就要走,洛一一拦,才停下,眼睛更红。
洛一一一答了,“主母说是偶感风寒,不打紧,属下到的时候,主母已经好了,药也停了。”
洛一想着洛三的嘱咐,思忖着答,“见到属下的时候,主母很吃惊担心,以为主上出了什么事,听属下说主上一切都好,才放下心来。”
见主上面上似有欢喜色,洛一松了口气,又听问,“她可曾问起朕起居作息,有无问后宫之事。”
洛一迟疑,头埋得更低,“未曾。”
洛三在旁边听了,心里着急,又不能当着主上的面提点,急得大冬天嘴巴里起了几个大燎泡,不能这么答啊兄弟!
果然见主上面色一滞,又问,“没有问起过么,宫中有无新人。”
洛一还是摇头,刘彻勃然大怒,洛三忙劝道,“主母性情宽和,贤德明理,别说她信任主上,便是真有什么人,主母也不会横加干涉的。”
是么,阿娇善妒,如若不在意他纳什么人,那只能说她心里已经没有他了。
刘彻微微咬牙,才制住心里的刺痛,又问,“她有说什么时候会回来么?”冬日百姓的日子不好过,尤其九江寿春,去年涝灾,这年收成刚刚起来,她挂心些也想得通,许是过了冬日,冰雪消融的时候,她也就回来了。
区区一个冬日,不过三月罢了,他能等。
洛一头埋得更低,“主母说开春北上定陶,归期未定,请主上莫要挂怀。”
洛三忙把信拿出来了。
刘彻微微闭眼,再睁眼时眼里的寒意归于无,接过信筒,再不多言一句,牵了马回洛阳行宫,处理长安城送来的邸报奏疏,书房坐一夜,清晨倦极,沐浴更衣,用了些膳食便睡了,醒来时身侧照旧空荡凉寒,心中空落,看见案桌上搁着的信筒,知是阿娇写给他的那封,起身下了床榻,坐下来前自箱子里拿出一个盒子来。
把她这一年来与他的回信都拿出来了,都是每隔三月一封,有时候他多写一些给她,她回的也就多一些,一年来数量并未减少,起居注每日也记录着,开头都是,想你的阿娇至。
刘彻心里念着想你的阿娇几字,心悸酥麻,微微阖眼,拆了信筒,见里面的绢布碎裂了,心中懊恼,展开见里头墨迹晕染,更是后悔,仔细辨认,见她在信里撒娇,眼里不由又带出笑意。
[小病了一场,被宁仪逼着喝了很多苦药,喝完都要喝你让人送来的蜜才好些,这回的云英蜜纯正清香,阿彻还有的话,可以让人送一点去定陶么,有重要的事要去一趟定陶,兴许会需要朝廷协助,到时候再与信与你说,万事珍重,阿彻。]
薄薄一张绢布,容不下多少字,后头有一行墨渍太重,看不出是什么,刘彻翻过绢布的背面,提笔蘸墨,灯台移过来一些,照了又照,勾勒墨迹渗透的痕迹,发觉是两层墨,不是被雪水晕染的,而是书写的时候,写下,又涂抹掉的。
洛一洛三自然没有这样的胆量,原是阿娇写的,不知道写了什么内容,要这样涂抹,许是对他的剖白想念,照阿娇那般别扭的性格,写下只怕也会不好意思,才要涂抹掉。
刘彻越发有兴致,对着漏出来的一点上首和下首,一撇一捺,揣摩描摹,等绘出墨迹,眼底的愉悦尽数散尽,盯着绢帛目光阴鸷。
“主上,洛阳令求见。”
里头无人应,南平等了一会儿,又轻叩门,“主上?”
“备水沐浴。”
刘彻缓缓收了绢帛,合上盒子,沐浴更衣。
洛阳令下令铲雪修桥,带着洛阳城官吏,诚惶诚恐地拜谒说,不知天子驾临,接驾来迟,已在府邑设下宴席,请上赏光移驾。
宴是好宴,美酒佳肴,府里置了无烟碳,温暖如春,便是外头冰天雪地,歌女舞姬们依然春衫单薄,衣袂翩跹。
领舞的一人顾盼生辉,天姿国色。
洛阳令见陛下看歌舞出了神,那舞姬双颊染粉,眼波漾漾,心里乐开了花,让人安排寝房,他这府邸是前朝留下的大宅,精致秀丽,不亚于行宫别管,尤其有一栋烟波楼,本就是早早修建着,招待贵客的,不曾想这就用上了。
刘彻不想回洛阳行馆,洛阳令小心询问是否安歇时,他便说有劳费心了,他在席间未曾饮酒,这时便叫了东方朔,拿了酒回屋喝。
洛阳令却会错了意,下了庭堂就连连同薛钦夸赞,“您这掌上明珠,有胆魄,将来定也是个有造化的。”
薛钦自一双儿女口中知晓此事,兼之女儿有意,便将消息透露给了洛阳令,只要洛阳令宴请陛下,便有机会,他女儿薛舞,这般才貌,也只天下最好的男子才配得。
陛下要饮酒,薛舞便随侍在侧斟酒。
刘彻上了烟波楼,见一貌美女子盈盈一拜,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那时阿娇写下的那句话浮上心头,他便想叫这女子留下了。
只是他知自己并非是看上这女子,而是被阿娇气到了,想同阿娇赌气,到底还有一丝理智在,他和阿娇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能和和美美,倘若他当真与她赌气,那便连这万分之一的可能都没有了。
至少,现在不到那个份上,他不想和她分开,也不想同她有任何一丝的隔阂和误会。
刘彻迟迟不说话,薛舞微垂着的面颊染上绯红色,东方朔正要出言留下她,只听上首的人缓缓吐出了两个字,“出去。”
薛舞脸色一白,身体微微晃动,一双美目里泪光点点,泫然欲泣,此等绝色女子,惹人心怜,东方朔等了一会儿,见天子墨眸里确实无一丝意动,连多看一眼的兴致也无,不由轻叹,朝那女子笑道,“我与陛下在此饮酒歇息,不必姑娘斟酒。”
又给这楼里的婢子们一并赏赐了布帛,金银,都让退下了。
薛舞提着裙摆,恋恋不肯离去,却始终不是歌女舞姬,做不出失礼之事,行礼退下了。
洛三见状,和南平对视一眼,守在门外,一只蚊虫都飞不进来了。
刘彻这才倒酒喝了。
东方朔笑问,“怎么席间旁人敬酒不喝,现在喝了。”
刘彻未言语,只喝了一杯,便不肯再饮了,也不想在这儿多待,让东方朔拟旨,赐下洛阳令丰厚的赏赐,起身回洛阳行宫,回了寝殿,许是因为喝了酒,又许是因为一直想阿娇,身体燥热,无心睡眠,在宽大的床榻上翻过来,滚过去,脑子里都是同她恩爱缠绵的画面,身体紧胀得得疼,越想越难受,只好又沐浴了一回。
不要生她的气,她写了又涂抹了,便说明她依旧介意,心里还有他,如此他便装作没看见便可。
她此去定陶,濮阳,定是有要事。
定陶,濮阳两地,若说有什么共通之处,两地都在浊河两岸,一个在南,一个在北,约莫是浊河泛滥,浊河水一旦泛滥,必定饿殍满地,照她的脾性,不可能明知却放着不管……
这般想着,心就安定平静了许多。
刘彻薄唇紧抿,忽地一笑,提笔写,“久旱,盼甘霖,望归。”
这样,待定陶事了,她总该回来了吧,她若再不回,他只好去见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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