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被蝎子锐利的毒刺扎了一下，林鹿吸回一口凉气，下意识地把球踢给曹熙雯：“他若活着，你会吗？”
话说出口，她已然明白，聪明的曹熙雯看破了她的小心思。人往往心虚，才会选择搪塞。
收录遗愿，说白了，就是在收集别人的内心世界，你若保留，坐在对面的人便会敏感地关闭心门。因此，一份合格的遗愿要达成，须得录入师和贡献人双方的真挚坦诚做原则。
而这时，被问到“那场事故后，会不会再爱别的男人”，林鹿本能地回避了，她顿时困窘、惭愧，好像一下子被抽掉了根筋，导致后背无力没了底气，甚至没办法再向刚才那样笃定地直视贡献人的双眼，她感到来自曹熙雯的质问和挑衅，同时意识到不知什么时候，她离开刚才的座位，背靠着凉风习习的窗台，借着灯管分离出的暗影，来隐藏自己的不悦。壹趣妏敩
少有的，她选择了躲避，而不是迎面对抗害怕。
病房外传来一阵叽里咕噜的争吵，偶尔声音稍微尖锐高亢，被护士专门赶来制止，于是争吵的阵地转向标记“紧急出口”的楼梯间，不得已，护士再次驱逐了一番。
两人的注意力好像暂时被病房外的故事分散了，林鹿的手机屏亮了，她看了眼，熄灭屏幕。
“你真的想知道答案？”
“什么？”
“萧瑟如果活着，我会继续爱他吗？”
“你会吗？”
曹熙雯摘下鼻吸器，将身后的枕头放平，侧过身，双手合十按在脸颊下，与柔软的枕面分离。
她眨眨眼，肯定地回答：“以前会，现在，不会。”
伴随着医疗器械的噪音，曹熙雯脑中的某些记忆像缝纫机下整齐的针脚，又密密实实、而清晰地排列出来。
“得知生病后，我立刻收拾行李，匆匆飞离江北，说不清我当时到底在想什么，可能简简单单想逃避这个宣布我命运的城市。死亡在我这里是一种集恐惧和期待于一体的矛盾，同时我很高兴，终于找到合理的理由，放下所有的痛苦折磨，去向人间的彼岸，与思念之人相会。”
“你知道吗？我不信人在死后有灵魂，会开启另一趟旅程，但因为萧瑟，我愿意去信，只有这样，我才好受些。”
“你已经了解，那段时间我几乎马不停蹄地游览了很多地方，有一阵子，因为身体原因，我不得不取消行程，在山西一家民宿小住。老板是个十分开朗健谈的女人，笑得多，声音亮，身材好，保养得也好，不像她说的那个年纪。”
在曹熙雯的叙述中，那是一处古朴的小院，颇有闹市隐居的浪漫情调，枣树树荫垂下，花盆里漾着一层雨水，熟透的大枣噗通一声坠地，微风习习吹来，一只奶牛色的花猫轻盈跃起，盘着身子窝进老板怀里，悠然自得。
老板陪着住户一同喝酒，交流着各自的生活，以及填补着生活的各种故事。
偶尔，老板呼喝儿子，询问作业写完了没；
偶尔，又呼喝下班回来的丈夫，去收拾二楼某房间的布草；
在各种偶尔的打断间，她平静淡然地讲述。
晚上先生开车回家，给她打电话时，车祸发生了。交警对她说，他经历了那么多车祸，按他先生的伤势，应该会当即殒命，但他还活着，抓着他的手，叫他找找他的手机，他老婆还在等他回家吃饭。”
“你说，搞笑不？人都要死了，还在关心回家吃饭的问题！”曹熙雯无奈地笑笑：“那位老板对我说，她是亲耳听着先生去世，而无能为力。”
“死去的人死了，活着的人还得继续活着，但活得一点都不轻松，也不庆幸自己能避过每天潜伏的各种意外，平平安安地过完今年的生日。先生临终遗言，像是绳子般勒着她的脖子。她深爱他，爱，很爱，连呼吸都很痛。不能陪他一起吃饭的想法无时无刻不折磨着她，长相厮守的誓言变了模样，天天质问她为何还要苟活于世。于是在一个深夜，她哄睡了孩子，写好遗书，安排好一切，留下手机和钥匙，准备去赴先生的宴。”
林鹿静静地听着，她仿佛看到一个决然的女子，拉开了家门，外面苍茫的夜和月，冰凉的风与叶，落寞的灯与凄楚的砖瓦，越是叫人冷的事物，就越是在那个时候如同磁场般吸引着她。
她抬脚，准备走出去，再也不回来。
“你不由得想，他在那边一定很孤独，很冷，可能就像恐怖电影里那般，逝者因为最后的心愿没有达成，而灵魂被搁置人间，变成孤魂野鬼，一遍遍地重复着死时的痛苦。她想，只要她去了，他们两人才能解脱。”曹熙雯眼圈有点发红，这是因为老板的心理与她的心态产生了强烈的共鸣，她对萧瑟何尝不是如此？
“可是，在玄关，穿鞋的时候，手机响了，在茶几的玻璃桌面上嗡嗡地急躁地震动。”曹熙雯抽出双手，她的情绪跟着想象也骤然紧张起来。
“她本不想去接电话，但震动一直不停，卧室里孩子好像翻了个身，还嘟囔了两句，她只好回去。电话是先生的朋友打来的，已经好多年未联系。她奇怪地按下接听键，同一时间，那边的男人叫出嫂子——‘嫂子，你在哪里？你在干什么？你没事吧？’。”
那天晚上，半夜两点多，男人做了个梦，梦到逝去的好友着着急急地推他，求他去救救自己的妻子，说她要干傻事，求他一刻都不要耽误，快去救她。男人被惊醒，一身汗，翻来覆去觉得不可思议，他反复翻身的动作也吵醒了妻子，在恼怒的两句责备后，这个奇怪的梦被他声情并茂地讲出来，讲到动情处，想到好友不在人世，他还掉了两滴泪。
若是白天，打电话问候还算正常，可夜深了，“嫂子”一定睡了，这时候通话恐怕“不方便”，况且，打扰人家的原因仅仅是因为自己做的梦——如此迷信，且如此勾人伤痛。
两人琢磨一阵后，窝回被子继续睡。
谁也睡不着。
他妻子帮他开机，他想着措辞，两人开了免提，无人接听后再拨，无人接听后再拨，每一次无人接听都让两人心里凉半截，该不会……
所以，当老板接起电话，电话那边的人顿时松了口气，紧接着又急上心来，在一阵心慌意乱的叙述中，把“求你救救她”的梦呈现在老板面前。
这通电话就在那关键一刹，救回了老板。
“他还在，他还在陪着我，有他在，我就不孤单，我就敢活下去，我就敢开始新生活。”老板把最后一只酒瓶里的酒分斟在酒杯里，豪爽地一口饮尽，“有时，过去的人不是欠你一个未来，而是欠你一声‘再见’。听到了，你心里也就释然了，被搁置人间的孤魂野鬼，重复痛苦的，是你啊。”
林鹿拉开身后的椅子，坐下：“这句话……”
“哈哈，是不是很熟悉？”曹熙雯笑着说：“在博物馆，我们初次见面，你说，在你最痛苦的时候，吴馆长告诉你，人只有两种活法，要么精彩活着，为死时的豁达积累资本，要么，就苟延残喘，不断重复着死时的噩梦。”
“异曲同工之妙。”林鹿感叹。
“天下的道理大都相通，听懂它们却要大费周章。”曹熙雯说着，模仿老板的语气舒展着懒腰：“盖好被子，睡个温暖的饱觉，找个阳光明媚的日子，回去吧。你要敢活下去！”
说完，这位潇洒的老板抱起怀里的猫，踩着塑胶拖鞋，进屋去安顿她的日子。这是个重新组合的家庭，却一点也不比原生逊色。
林鹿深为这个故事触动，“于是，我们看到你回到江北。”
“是，我羡慕她，又与她很不同。活下去对我来说，不是敢不敢的问题，癌症让我没有选择余地。过去我一直生活在萧瑟留下的影子里，我想过无数种‘如果当初怎样怎样，现在会是怎样怎样’，可这会儿……却心安理得地浪费了许多‘当初’。”她苦笑，的目光落在床头柜的信封上，从她的角度，可以清晰看到封面上的小部分文字，“天使”也在其中。
“也许是命中注定，我遇到你，你又让我遇到他。”曹熙雯补充。
渐入佳境的谈心气氛被突如其来的噪音干扰，床头的呼叫器传来护士的询问：“36床，液体快输完了吧？”
“见底了。”林鹿回复，时间过得太快，她甚至没有察觉那些透明药液已经滴滴答答消失。护士风风火火地进门，动作麻利地卸下针头，帮曹熙雯包好伤口。
“感觉怎么样？”
“还好。”
“晕不晕？”
“就是有点渴。”
在护士斥责之前，林鹿赶紧提起水壶晾水。
“要注意休息——”护士说着，不满地瞪了林鹿一眼：“家属呢？”
“我让他们回去歇息了。”曹熙雯乖乖回答。
“身体有任何不舒服要即使反馈。”
“好。”林鹿顺从地点头。
等严厉的白衣天使走后，两人不约而同地松口气，又笑起来。一声没笑完，门又推开了，护士阴魂不散。
“看看几点了？不要聊了，病人需要休息！”说完，她自作主张，关灯。
病房里一片漆黑。
“坏，我要上卫生间！”曹熙雯大惊失色，打开床头灯，稍待几秒，确定白衣天使不会再开门而入，才穿拖鞋下地，先把单间的门上了锁，然后去独立卫生间解决问题。
林鹿拉开陪护椅，布置自己的床位，顺便帮曹熙雯重新铺平褶皱的床单，却摸到一处不平常的凸起，她掀起床单——是一本地图。
她不想过多干涉贡献人的隐私，铺好床单，整理好被子，而后收纳好资料夹，放回拉杆箱。
“你们遗愿博物馆，应该常和医院打交道吧？”曹熙雯在卫生间里掐着嗓子小声问。
“是。”
“医院是怎么看待遗愿博物馆呢？”壹趣妏敩
“和殡仪馆一样晦气。”
曹熙雯在卫生间里逗得一阵笑。
“遇到遗愿博物馆的人，就好像看到了病人对医院赤裸裸的质疑和失望，医生护士自然很恼火，同时，医院也认为，病人的心态应该积极向上，谈论遗愿，多少有些消极的念头，对病人不利。”林鹿解释。她与刚才那位护士，也算是见面多次的熟人，但对方总是一种“但有机会，扫地出门”的态度，林鹿平时再牛，也不敢在她手下发威。
“起初接触博物馆时，心态确实很消极，”卫生间里传来冲水的声音，执手转动，曹熙雯走出门来，边拿消毒湿巾擦手，边不无感慨地说：“但现在，我感觉心情好多了，这实在很意外。真想再去那里转转啊。”
“那就赶快打起精神来呀。”林鹿打趣地说。
萧瑟留给“天使”的信，她早已复制，此时她捧起信，阅读上面那流利的字迹。
“这封信，算是萧瑟留下来的‘求你救救她’的梦吧？”她转头，看向曹熙雯，后者一怔，认同地点头，接过信，浅浅笑着，“也算是‘再见’。”
“谢谢你找到它——我想我知道怎么做了。”她说，忽然眼睛一亮，抓住林鹿的双臂，充满期待地恳求：“对了，我们来录遗愿吧？”
“哈？”林鹿哑然失笑：“现在？”
“对，就现在，我的遗愿还没有完成吧？现在就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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