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漾几天内总是重复同一个梦境:在嘈杂的抢救指令声中,她垂着手臂一下一下按向病人的胸口,直到监护仪发出刺耳的“滴”声。
转岗以来,她不是没遇到现场急救失败或是送医医治无效的病例,也常常拿“to_cure_soⓜetiⓜes,to_relieve_oftⓔn,to_coⓜfoⓡt_alwaⓨs”来勉励自己。
她却没有想到,那次对“阿荣”的抢救失败,给自己留下了心理阴影。
起初她并不是很在意,她本来睡眠质量就很一般,做有暗示意味的梦在所难免。
直到某天组里接诊了一个急单,一位有基础病的老人发高烧需要就医,抬抱途中突然发生心跳骤停。
在清晨空旷冷寂的小区车道上,黄齐云一手抬高吊水瓶,眼角余光扫了眼监护仪,立刻下指示:“快,实施心肺复苏!”
袁小伟和潘辰放下老人作平躺状,跟在担架床旁的周漾立刻放下手里的药箱,调整好跪姿,双手扣在老人胸口。
然而,就在她合掌摁向发力点的瞬间,她突然停下了动作。脑子里“嗡”地一下,无数声光混杂:监护仪的“滴——”声,急诊抢救区白花花的灯光,甚至还有一片茫茫雪白……接着便有哭泣、呼喊、凄厉的斥责在耳畔炸开。
只是短短几秒时间,周漾的脑海仿佛闪回完了半生。
“周漾你干嘛呢!”黄齐云瞪了她一眼,毫不犹豫地搡开她,双手压向老人胸口。潘辰稳稳地接住她放开的吊瓶,转头看向心电监护仪,时刻准备着与她接力进行心脏按压。
周漾一个激灵,奔向停在不远处的急救车去取除颤仪。
几分钟后,老人的心跳恢复,被严密监护着送上了急救车。
一场有惊无险的心肺复苏结束,周漾望着担架床上的老人,心如鼓擂,双手抖得比那日对阿荣抢救失败后还厉害。
黄齐云一直注视着监护仪上的数据,没就她的失常再发话。但周漾一直回想着她之前看过来的那一眼。
那双平日里如弯月般风情款款的眼睛圆睁着,里头的利芒箭一样刺向她的脸庞。眼神中传递的,与其说是责怪,不如说是难以置信,甚至,震惊大过愤怒。
黄齐云的确很震惊。周漾作为在一线冲锋的急救人员,着实不该在抢救的关键时刻出现走神的情况。但比起偶尔大脑短路导致的工作失误,她更担心周漾是因为之前那场失败的抢救而产生了心理障碍。
把老人送院交接后,黄齐云组也到了早交班的时候。
几人一起去了食堂吃早饭。潘辰看着对面周漾餐盘里的豆浆和红薯,皱眉道:“你就吃这些?不是说自己没力气,做心肺复苏不……”m.sxynkj.ċöm
“哎——”袁小伟扬声打断他,一筷子往他嘴里塞了颗小笼包,“尝尝这个,今早的伙食可以啊!”
潘辰猝不及防,没说完的话被食物堵实,一口下去,汤汁烫得他眉歪眼斜。
“……谋杀啊你!”好不容易咽下小笼包,潘辰的话头也转向了找袁小伟算账。
周漾一声不吭地低头吃早饭,眉眼轻微的耸.动落在黄齐云眼中。
复盘会上,黄齐云也没有提及周漾清晨的“走神”失误,而袁小伟和潘辰都收到了会后暂留的通知。
等周漾收拾完东西离开,几人又聚回简陋的会议桌旁。
小组长直入主题:“你们怎么看?”
潘辰还有些摸不着头脑:“什么怎么看?”
袁小伟抱着手臂深沉开口:“小周看起来压力很大啊。”
黄齐云:“你也注意到了?”
“不该有的。”袁小伟低声说,“之前跑的几单都还好,这次心肺复苏的反应是很怪。”
潘辰这才回过神:“是不是脑子一时没跟上。”
“是表情不对。”黄齐云严肃地分析道,“那不是走神的样子。”
袁小伟问:“阿潘呐,你这几天没刺人家吧?关于心脏按压成功率之类的?”
潘辰没料到矛头指向了自己,赶忙澄清:“我什么都没说啊,再说她现在的临场急救应对其实……”他顿了下,似乎说出这番肯定很不情愿,“……还挺好。”
“咳,你刚在饭桌上还准备说人家力气小了做心肺复苏不ok……”
“我是看她吃的少啊,之前还说要学着我吃呢。”
“女孩子嘴上说的和实际做的能一样?”
“你又在说什么啊,不是说心肺复苏的事情吗?”
“看吧看吧,你又说起来了……”
“我说什么了,我怎么又说起来了?”
潘袁两人拌嘴拌得黄齐云脑壳疼,她拄着额头叹气:“行了你们俩!这段时间尽量别在她面前刻意提心肺复苏的事儿。”
潘辰不太理解:“到底什么情况啊?”
“我怕是之前那次抢救失败给她造成了一点心理障碍。前几次好像做复苏的时候基本是你俩上的?今天这次是突发情况周漾接手,才让我看出问题。”
潘辰脱口而出:“一次失败就这么大影响,心理忒脆弱了吧。”
黄齐云翻了个白眼:“你敢说你当年第一次急救失败的时候没去一旁躲着哭?”
潘大小伙儿顿时涨红了脸:“谁谁谁,谁哭了?”
袁小伟吃吃地笑:“黑历史啊黑历史。”
他边笑,边与潘辰说小话:“这么多把柄在人手上,要是不能成一家人,只能把人暗杀了吧。”壹趣妏敩
黄齐云不像俩伙伴那么轻松,脸上始终愁色难消,喃喃道:“你们说,怎么办呢?”
没等二人开口,她自顾自分析:“那小囡心思挺重,感觉不是开导开导就好的。我当时就跟她说了没关系要看开的。”
袁小伟点头:“可能潜意识里看得重,哪怕自我疏导过。”
潘辰说:“那怎么办?跟总部反映?”
“你要死啦!”袁小伟瞪他,“伙伴有了困难你不想着帮人解决,就知道打小报告?”
“什么打小报告,总部不是有督导吗?对于压力大啊工作上有困难的员工进行指导。”
潘辰的话提醒了黄齐云。在她刚进入急救中心工作的时候,也被“督导”过。时过境迁,不知道现在总部的督导小组会用怎样的形式,又会产生什么样的效果。
周漾把新一期的“小明”条漫初稿发给了brightbrain。
距离她上一次更新过去了一个星期,突然的连轴转使她的确分身乏术。
这一次的主题是普及aed的重要性。尽管绘画的过程中,她竭力不想那场失败的抢救,眼前却依然时不时浮现心电监护仪上令人绝望的线条与数据。
钟佑麟很快回复过来:「ok,可发。」
又问她:「春节长假的排班出来了吗?有空一起去Ⓜr.liao那里坐坐?」
他找了百般理由:讨论阿尔茨海默病的科普,讨论《后悔药2.0》的构思,讨论aed搜寻app的推广……无非都是想再见见她罢了。
周漾并不知道他更深的心思。上次“生音”项目的一日体验后,关于自杀干预的科普漫画,她也的确有了些零星火花,觉得与他当面讨论会更好。
想到这,她敲下回复:「如无意外,年初三是调休的。我也想去看看Ⓜr.liao。」
不知不觉,日子已经滑向了农历岁尾。许悄悄提前休假回了老家,她一个人也没有扫除采办过春节的心思,住的这间老房子显得孤清清的。
周漾想,也许与Ⓜr.liao他们聚餐,能让她感受一下年节的气氛。
回复完钟佑麟,她靠在床边翻“一线手册”。
清晨急救时的停顿失误,她回来后也认真地自我剖析了一番,彼时她为什么脑子里涌入那么多杂念。除却“阿荣”案例带来的挫败感以外,她的内心隐隐透着惧怕,惧怕下一次病例复苏失败,惧怕病人在她手里失去心跳。
尽管谁都没有责怪她。
手机屏幕亮起,黄齐云发消息给她:「周漾,有空吗?」
她想了想,回她:「齐云姐,我很抱歉。」
那头隔了好久,问:「?咋滴啦?」
她说得很直白,甚至没有找“大脑短路”、“走神”之类的借口。
「我不该在给病人做心肺复苏的时候犹豫。」
黄齐云同样回得真诚:「我想到了,你可能是害怕自己这次做不好。」
并肩作战的伙伴如此善解人意,周漾心头百感交集。
「我并不会对你说“加油,你没问题”、“相信自己可以的”之类的话,只是想帮你找出症结所在,我们慢慢克服它。」
黄齐云又补充道:「虽然我的确相信你是没有问题的,只是需要一点时间克服这个障碍。」
周漾又何尝不想早点克服这种“惧怕”。
「谢谢你齐云姐,我会尽力的。」
黄齐云征询她的意见:「周漾,愿意进疏导群吗?」
急救中心的疏导群是内部论坛群组,员工可以以匿名的方式说出自己的烦恼,再由督导人员针对性地一一解决。
周漾考虑了几秒钟:「好的齐云姐。」
周漾所在的督导群组,组长是程暮。
黄齐云得知后很惊讶:“男神给你做督导?”
周漾惊讶更甚:“程暮医生就是男神?”
东华医疗急救中心一直流传着“男神”的故事:从事急救工作近二十年,经验丰富老到,也是心肺复苏成功率最高的急救医生……然而,在周漾任职调度热线部的时候,“男神”只是众人口口相传的故事。她也只闻同事口中的“男神”称谓,没有将他与某个具体姓名挂上钩。
黄齐云恍然道:“他这一两年带徒弟和出国交流比较多,你不知道没见过也正常。”
又问她与“男神”聊得怎么样。
她一口一个“男神”叫得亲亲切切,周漾忍不住瞥了眼一旁的潘辰,想看他作何反应。
不料,潘大小伙儿神色如常,边等出车单边和袁小伟打嘴炮。
周漾这才知道,“男神”已经是中心的员工对程暮医生约定俗成的称呼了。
她说:“程医生问了问最近睡眠怎么样啊,有没有什么压力之类的。”
她想了想,又说:“我很坦白地告诉他自己对给病人做心肺复苏有压力,他说可以指导我克服障碍,提高成功率。”
那是在她并没有将“男神”与程暮对号入座的时候。当时她还不以为然地想,组里的其他伙伴也可以指导她,也许这根本不是症结所在。
程暮对她解释:“我一个心理学从业者的朋友对我说,要先解决眼下最困扰自己的事,再追溯到产生这种困扰的原因。如果你觉得自己心肺复苏技能不够,就先解决这个问题。”
这话似曾相识。在她因为与潘辰关系紧张而烦恼时,钟佑麟也这么建议过。
周漾没有深想。在得知程暮就是同事们交口称赞的“男神”后,她自然不会放过向他请教急救技能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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