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元辅又询问些宋仁宗政绩得失,朱翊钧都一一答了,他满意点点头,小皇帝今日的讲读才算完毕。

  “给张先生赐座!”

  小太监张鲸搬来张黄花梨南官帽椅,张居正谢过之后坐了,万历还在想着张先生有无吃早饭,文华殿外忽然传来布谷鸟(亦称杜鹃)“咕咕咕咕”声,他脑海中立即浮现出唐人李商隐古诗:

  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

  张居正伸手摸向口袋中的奏疏,正要与小皇帝议论国事,忽听朱翊钧问道:

  “朕听闻当年建文帝由南京逃走,此事是真是假?张先生可知?”

  万历即位之初,便曾下诏为建文朝尽节的文武官员,修建祠庙祭祀,并颁布了《苗裔恤录》,对建文朝忠臣给予抚恤,甚至还在南京建表忠祠,祭祀徐辉祖、方孝孺等人。可知小皇帝对建文帝颇有追怀景仰之情。

  刚才听见杜鹃悲鸣,朱翊钧自然想到了那位命运凄惨的先人。

  张居正没想到皇帝会问这个问题,他虽号称“荆州神童”,然而对这段前朝旧事也不甚了了,不过既然皇帝问起,便只好硬着头皮回道:

  “陛下,史官未有记载此事,不过只是前朝一些孤老,口口相传,说什么建文帝在靖难大军入南京城时,剃去头发,披了袈裟,从皇宫密道逃出,而后云游四方····”

  小皇帝瞪大眼睛道:

  “先生是说,建文帝出家为僧了?”

  张居正摇头道:“确实不知,不过后来到了正统年间,有人在云南大理驿站墙壁上看到有“沦落江湖数十秋”之句,有位建文朝御史,识得笔迹,质问题诗的那老僧,老僧坐地不跪,对答曰:”

  朱翊钧身子不由自主往前挪动了一下,好让自己能听清楚张先生说的每一个字。

  “吾欲归骨故园。”御史细细看时,正是建文帝····”

  “那后来呢?”

  万历皇帝迫不及待问道。

  关于建文帝的下落,众说纷纭,莫衷一是,不要说万历初年,便是正德嘉靖时,也已不知详情。

  “后面的事,臣也所知不详了,此皆姑妄之言,陛下不得当真。”

  张居正摇摇头,旋即又觉好笑,作为天子,如何会关心这些宫闱秘闻,前朝旧事呢?

  可是张首辅忘了,朱翊钧现在,不过只是个十一二岁的孩子,哪怕他贵为天子,奄有四海,本质上还是个孩子。

  “张鲸,取笔墨来!”

  张居正呆呆的望着小太监捧来笔墨,兴致勃勃给小皇帝研磨,杜鹃鸟不叫了,御马监又传来嘈杂的马鸣。

  “张先生,请将诗背下来吧,你背,朕来写。”

  “什么诗?”张太岳一头雾水。

  十二岁的朱翊钧郑重其事道:“建文帝在云南驿站墙壁上题写的诗啊!”(注1)

  张居正强压住怒火,又觉好笑,一边抚弄美髯,一边吟道:

  沦落江湖数十秋,归来白发已盈头。

  乾坤有很家何在,江汉无情水自流。

  长乐宫中云气散,朝元阁上雨声愁。

  新蒲细柳年年绿,野老吞声哭未休。

  他读完便觉不妥,连忙道:“陛下,此萎靡之音,亡国之事,失位之辞,只可以为戒,不足观也。”sxynkj.ċöm

  再看万历皇帝,早已纵笔如飞,挥毫而就,在宣纸上写了一幅盈尺大字。

  小太监张鲸盯着这幅字,啧啧称奇,赞不绝口:“圣上初摹赵孟頫,又学章草,这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若能得陛下一二墨宝,奴婢虽死无憾啊!”

  朱翊钧听了更觉得意,指着建文帝留下的诗句,回头对张居正道:“元辅,如何?”

  张居正脸上挤出一丝笑意,上前一步,接过张鲸递来的西洋镜,俯身对着大字细细看了一遍,赞道:

  “吾皇笔意遒劲飞动,有鸾翔凤舞之形,一点一画,皆以古人为法,墨宝淋漓,琼章灿烂,果然天纵之姿。”

  “先生喜欢,便赐予先生。”

  “谢陛下洪恩!”

  朱翊钧喜出望外,因为张先生很少这样称赞自己,于是他让张鲸再取来宣纸,准备再给大学士吕调阳也写一幅。

  “陛下,臣今日来,还有要事禀奏。”

  万历如同被泼了桶水,高兴劲儿顿时焉了一半。

  “事关考成法,及蓟门,福建兵事。”

  朱翊钧毕竟还是个孩子,一听说考成法,又变得兴致勃勃,连忙赐茶给张先生,又让宫女给铜炉添一些炭火,把炉子放得离张首辅更近一些。

  张居正放下茶杯,从怀中掏出那封奏疏,轻咳两声,周围侍立的宫女太监纷纷退后一些,殿内鸦雀无声。

  “陛下,考成法已推行快有一年,各地官员兢兢业业,不敢有所怠慢轻忽,当初臣许诺说“百姓不加赋而上足用”,看来如今已成功一半了。”

  “都是张先生的功劳。”

  张居正躬身行礼,又取出本账簿。

  “陛下,这是去岁苏州府秋粮账目,户部昨日才整理出来,共计征收三百七十四万六千余石,陛下还记得前年是多少么?”

  万历想了一会儿:“好像是五百余万石,如何变少了?”

  张居正沉声道:“苏州府台御史上疏说,是去年太湖、娄江发了大水,淹没了许多田地。”

  “可也不至于少这么多啊。”

  “回陛下,臣以为水患是假,无非田赋侵欺拖欠,这也非一日两日了。仅依赖考成法,恐难以解决。”

  万历边听边点头,去年冬天,张先生便给他讲过,两京一十三省钱粮拖欠之事。

  那些拖欠朝廷田赋的,往往都不是贫农小民,而是地方豪强大户。

  遇有灾荒年份,贫农生活困苦,只得将田地卖给富家,富家势力扩大,不但坐食田租收入,而且因地位优越,可用各种手段获得减免特惠,且如滚雪球般,势力越来越大,终成豪强。sxynkj.ċöm

  比如嘉靖朝徐阶,退休回家后,徐家子弟横行乡里,大量购置田产,占地多达二十四万亩,那可是在富庶天下的苏杭!

  朱翊钧听母后说过隆庆朝一则旧事。

  那时候国家岁入二百五十余万两,每年却要支出四百余万两,以至于不得从宫廷和九边军费中节省用度。

  有一次,父皇向户部索银三十万两,内阁便把岁入、岁出的状况奏明,请求停取银两。

  父皇只得说:朕看了你们的奏章,户部缺银子,内库也缺银子,既然这样,就只要十万两吧!

  索要三十万两银,最后打折到十万两,皇帝做到这个份上,也是可怜。

  万历皇帝激动道:“丈地亩,清浮粮,催豪强,抑兼并!如此增加田赋,此为我大明立经久之计!张先生去年所说的清丈亩,不知何时可以推行,”

  张居正抚须笑道:“不可操之过急,考成法还在推行,等澄清吏治,再改田赋,此为当年王安石变法所为。”

  朱翊钧想了一会儿,觉得有些道理,说起吏治,忽然又道:“张先生,海瑞现在何处?”

  张居正微微一愣,立即反应过来:“陛下,海刚锋是把杀人刀,不可轻用。”

  他担心万历听不太懂,耐心解释道:

  “海刚锋当年在南直隶,夺富之田,以还小民,抑制贪腐,乃至于南直隶富户将自家大门染成黑色,畏惧海瑞如虎·····海刚锋所推行各项法令,随出于为民,然措施过当,缺少变通,是故无法持久。正所谓,霜雪之后,少加和煦,人即怀春,此为中庸之道,变法非不给豪强活路,否则,一切便无法推行了。”(注释2)

  朱翊钧听得很认证,边听边在纸上标记。

  张居正接着道:“兵部右侍郎汪道昆上疏:去年七月,春防才过,朵颜乘客兵撤离之机,进犯义院口、窟窿台、大毛山、小河口诸处,蓟镇总理戚继光率明军奋勇拒堵,斩首六级,获马匹十二匹,使敌一骑不得近边。”

  张居正说完,又取出一封蓟辽总督刘应节的奏疏,读道:“陛下,刘应节称赞他,恩治三军,威行诸路,设险则势壮金汤,夷虏莫敢仰视,练兵则人归节制,将士罔不齐心。”

  万历笑问:“止斩首六级?马十二匹?”

  “朕记得,李成梁去冬斩土蛮百余级,连获大胜····”

  张居正正色道:“陛下,李成梁固然骁勇,然百战百胜,非善之善者也;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戚继光所守蓟门,关乎京师安危,能不战而屈人之兵,乃兵家称之为“善之善者”,此为最高。”

  朱翊钧无精打采道:“先生说的是,不过朕还是喜欢李成梁这样的汉子。”

  见万历这个态度,张居正便不再多说蓟镇的事情,把话题又引到了俞大猷身上。

  “兵部尚书谭纶奏请起用俞大猷为后军府署都督佥事,入京任职。”

  所谓京师后军都督府,主要职责为镇守京城内外16门。

  都督佥事每5日要巡城一次,夜间要查点守卫的官军;军民人等过山海、居庸关的公文都是由后军都督府验放。

  当然,这些事并不是俞大猷来北方的目的,也不是谭纶调他来京的目的。

  张居正喃喃道:“这俞大猷,也是命运多舛,起起伏伏,这次调他入京,便是让他训练京营车兵。将功赎罪!

  隆庆六年,明廷降俞大猷职二级,即从右都督,将为都督佥事,从正一品降为正二品。原因是“按臣李纯朴劾其不候交待,擅离信地。兵部以用人之际,姑薄惩之。”

  万历元年九月,明廷又给俞大猷以革任闲住的处分,原因是福建海贼进犯,官军防御不利。其实此事不应由俞大猷负责。当时正在准备进攻澎湖,有海贼自漳、泉趋福宁,俞大猷派兵追击,即将追上敌人,副使邓之屏,却命令部队转向澎湖,这样海贼突然进犯烽火寨,杀把总而去。此事本来应该由邓之屏承担,但俞大猷并不为此揭邓之屏之短,是自己免罪。

  就这样,他又丢了官。

  无论是戚继光还是俞大猷,万历对这两人都不感兴趣,他们都是父皇一朝的武人。

  文华殿外鼓声响起,转眼快到午时了,司膳监的小太监垂手立在门口。

  “张先生,朕要去幕后那边用膳了。”

  张居正再次向万历皇帝行礼。

  小皇帝克制住蹦蹦跳跳的天性,努力在张先生面前表现的像个大人,走出几步,忽然回头,见张居正还跪在地上:

  “张先生,派去苏州的巡漕御史,该到了吧?”

  张居正神色自若道:“回陛下,该到了。”

  注:

  1、《明神宗实录》卷三0,万历二年二月戊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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