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算是稍微消解了一下史世用的情绪,刘钰心道大时代之下,谁又能幸免呢?
故而这骑射马槊将来用不上了,科举所学今后又有多少能用得上呢?这样的感叹,只求有几人知其心声,把原本用在科举八股上的心思,用在实学上。
史世用虽然在自己的事上微微释怀,可是在对日政策上,依旧不能理解刘钰为什么非要保留一个完整的幕府。
以他所知,刘钰绝对不是那种迂古不化之辈。也知道刘钰在土佐所宣传的“仁义”都有目的,可他觉得有必要提醒一下刘钰。
“鹰娑伯,倭国的事,自有你们这样的朝廷重臣做主,可我在江户的时候,曾听说过这么一件事。”
“倭人有大儒名为山崎闇斋者,其弟子问他:若唐国以孔子为大将、以孟子为副将,率万骑来攻我邦。则我等学孔孟之道之徒,如何为之?”
“山崎闇斋回道:若不幸逢此厄,则吾党身披坚手执锐,一战而擒孔孟,以报国恩。”
“我朝开国时候,尚有我朝是否为贼、东虏是否为明复仇之辩。可倭国读书人的态度却大抵如此,便是孔孟亲至,亦要披坚执锐而擒之。”
“那日在土佐,那些倭人亦说什么宁为比干、不做微子启之说。大人的决断,我不细知,只是觉得还是多提醒一句。”
刘钰点点头,面色却不凝重,笑道:“史兄多虑了。萨尔浒之前,人人都是华夷不两立,你去京城问一个,保准没一个说蛮夷亦可为中原之主的,各个忠臣。萨尔浒后,那又不同。”
“再说了,倭人自己都没搞清楚呢。那幕府到底不过是曹贼,曹贼尚不能除,谈什么报国恩?倭国的事,日后还有的乱呢,这才哪到哪?”
“你不会以为我是那种要纯以德政教化的人吧?史兄这是侮辱我啊。”
史世用哈哈大笑,心道我就算相信你将来会造反,也不相信你是那种纯以德政教化的人。事我已经说了,论见识我着实不如你,那便不用问了。壹趣妏敩
之后无话,船队过了和歌山的潮岬,延顺着黑潮,不几日便从伊豆大岛以北穿过,在伊豆的一处河流入海处暂停了一下,躲避了一阵风雨。
一场大雨,群山的形象分不出远近,都染成一片白,前面的小河眼见得混浊了,变成黄色,轰轰作响。
刘钰将自己书写好的信,交到了两个被抓到船上的土佐藩家臣手中,让他们下了船。
“此地距离江户已经不远了,你们两个这就去江户吧。想说什么,随你们的便。只是这封信是给幕府将军的,我也算是和他有过数面之缘,只要提我的名字,他便知晓。”
“我的舰队会在这里歇息三日,你若骑乘快马,一日当可抵江户。告诉尔邦将军,我的舰队要往浦贺,若他有意要御敌于海岸之外,我给他两天时间纠结水军,与我会战于浦贺。”
“若嫌两天不够,只管再多给他些时间,我自等着便是。”
“若无水军决战的心思,可叫人速速给我回信,不要拖延。至于条件,我都写在信上了。”
放两人上了岸,交还了他们的佩刀,目送两人离开后,舰队休息了一天,第二日便起航前往江户湾。
他也没急着进入可以直达江户的海湾,而是在海上漂了一日,叫人记录潮时、海流、每日的风向变化,以确保进得去也出的来。
在江户湾的两个半岛形成的湾口间徘徊了一阵,观望着这里的地形。
当年英国人三浦按针建议英国人把商馆放在这,这儿附近还是三浦按针的封地,可是英国那边并未同意。
后世来看,这里地势险要,扼住了进出江户的咽喉,后世名横须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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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就三浦按针的那个年代,就算把商馆放在这也没用,英国没什么可以给日本提供的紧俏货,被荷兰排挤,早晚要退出。
考察了一下,觉得若是日后能在这里租借一块地,往来贸易,说不定幕府还真有可能同意。
幕府直接掌控贸易,总比被鹿儿岛等那些外样大名自己贸易搞走私要强。可这里距离江户又实在太近,这还是要看陆军的大哥们在九州岛打的怎么样,若能打疼,便有希望。
海军能做的事实在不多,日本锁国之后,禁止五百石以上的船,按照一百五十公斤一石来算,也就是最多允许七八十吨的船。
威海的海军,假想敌连荷兰都不是,而是将来在印度的英国舰队,这才不惜用技术换法式战列舰,可从没有把日本放在心上。
直到看到岸上开始有武士往岸边集结,看来幕府那边终于得到消息了。
确定了军官们已经大体掌握了江户湾的海潮和水流情况,刘钰终于下令,将舰队开入了江户湾。
…………
江户城。
德川吉宗看着刘钰的信,还未细读,只是看了眼开头,便木然无语,胸闷若窒。
昔年江户一见的场景历历在目,刘钰作为第一个前往江户“参觐”的唐国人,又几乎影响了他的种种改革,这样的人怎么可能记得不深刻?
“狡兔三窟”的话,言犹在耳,可现在在这封信面前,一切都不过是谎言。
不只是刘钰,还有那个当初在江户教授骑射的史世用,都是谎言。
当初史世用来到江户,德川吉宗对史世用并无任何的怀疑。骑与射自然有用,唐人若为间谍,怎么可能会蠢到把真本事都拿出来?
也正是史世用,使得后续的诸多事件串联在了一起。
战马、角弓、药材、铠甲、情报、兵书……这些寻常人拿不到的货,就像唐人不可能出口的“武士”一样,被刘钰源源不断地送到长崎,换了一张又一张的贸易信牌。
而刘钰来江户那一次,更是用狡兔三窟、只要有钱处处是窟的理由,让德川吉宗失去了最后一点怀疑。
因为长崎本来就有贸易,刘钰也只要贸易,哪怕就算刘钰是唐人天子派出的,那也没什么。
自那之后,长崎的唐人贸易,完全被刘钰垄断了。荷兰人给的风说书,也难知道大顺具体的情况。
现在出了事,也可想到,大顺海商给的风说书,实在没必要看了,肯定全是假话。sxynkj.ċöm
事实上,在这件事之前的几天,德川吉宗还怀念过刘钰,认为天朝果然大国,人杰地灵,竟有这样的人物。
不管怎么说,他施行的种种改革,都和刘钰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就算没有这件事,他还是会时不时想起那个曾经来到江户的唐人。
有才而无德,这是当初德川吉宗听刘钰“狡兔三窟、有钱处处皆为窟”的说法之后给出的评价。
有才,是真的有才。无德,是真的无德。
享保十六年的大灾,受灾者数以百万计。是刘钰送来了番薯种植备荒的技术,使得德川吉宗的统治稳固了许多。
当时他都准备要应对可能的一揆了,这些地瓜使得百姓总算有了一条活路,比起整日吃萝卜,竟算是生活有所进步。
长崎走私稻米,那倒没什么,数量毕竟不太多。可是长崎作为幕府特殊的直辖地,也是当年灾荒最严重的地区之一,那些走私到长崎的大米也的确保证了长崎的稳定。
随后的铸币改革,也是刘钰送来了关于“通货紧缩”之类的分析,使得这一次改铸十分成功,不但稳定了市场,还提高了米价——禄米制下,谷贱不止伤农,还伤那些武士,作为幕府将军心里很清楚谁才是帮着自己统治的基本盘。
不但提高了米价,还借助这一次成功的改铸,使得幕府征收了大量的铸币税,存金银数以百万。
原本一直窘迫的财政局面得以缓解,至少数十年内不会重回以放弃参觐交代换大名贡米的地步了。
再之后的鹰狩令恢复,史世用的天朝射术,也使得武士的技艺有所增进,学会了唐人的一些传统射法和一些特殊骑术。加之刘钰走私过来的一些战马,使得幕府手里真的有了几匹真正的好马。
扶持朱子学,刘钰也是全力支持,搜集了大量的书籍送来。
德川吉宗觉得自己的改革如此顺利,那个叫刘钰的唐人实在是帮了大忙,不说心存感激,也时不时会想起。
可这一切……都不一样了。
山内家的两个家臣来到江户,说了土佐发生的事,整个幕府震惊了。
他们不惊讶于唐人因为琉球的事来问罪,既然敢做,就早就料到有一天唐人可能会干涉。
这一点他们心里有数,纸里包不住火。萨摩藩能欺骗天朝大国一百三十余年,从万历年骗到新朝泰兴年,这已经是意料之外了。
在刘钰之前的长崎贸易中,不管是荷兰的风说书,还是唐人风说书,都诉说过大顺海防的情况、军舰的情况,似乎也就比幕府这边略强一点,却也就那么回事。
当时便想着,就算打,难不成唐人还真能打到琉球去?况且有蒙元殷鉴,估计唐人也实在不敢渡海来攻。
然而,山内氏的两个家臣说了一下土佐的事后,这就完全超出了所有的预料。
仁义?
替天行道?
这是要干什么?
哪怕这唐人去打鹿儿岛,这都可以理解,甚至直接来江户,也可以理解。问题是跑到土佐搞仁义,这实在难以理解。
图什么?
德川吉宗放下了手中的信,却不准其余人看,哪怕是身边的人也不得看。
“唐人刘钰到底带了多少人?军舰虽大,却不能陆地行舟。你只说他登陆的人有多少?”
“五百至多。”
有幕府重臣要出言斥责,区区五百之数就不能胜?然而德川吉宗提前制止了可能的斥责,让烦躁的心情渐渐冷静下来。
山内氏的家臣便把土佐的事,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
“大舰皆南蛮样式,关船尚未靠近,万炮齐发,便糜烂为齑粉。唐人登浦戸旧城,我等围攻,死伤数百。遂退入高知城固守。”
“唐人秋毫无犯,张榜安民,竖仁义大旗,蛊惑百姓。百姓皆和贼也,附和唐人,于西北角为唐人担土拉炮。高知不能守,便以智计取之,骗唐人离开土佐。”
德川吉宗听完,深深地叹了口气。
五百人纵横土佐,不足为惧。
十数日间,使得百姓皆为和贼、赢粮景从斩木为兵,此诚可惧也。
再联想到史世用、刘钰都是间谍,只怕早就存了攻日的心思,彼知我而我不知彼,又能联络百姓做和贼带路,兼有坚船利炮……实不可与之争锋。
败,是必然的了。
只是,唐国会要求什么样的条件?
是叫岛津氏自杀谢罪?
还是……更屈辱的质子、朝贡?
至于仁义,德川吉宗却还没傻到那种地步,并未考虑。那是骗老百姓的。
他以为的屈辱,最多也就是到朝贡那一步,于是再度展开了刘钰的信,继续往下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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