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封信,或者说釜底抽薪这个成语,真的成为了伊丽莎白下定政变决心的最后一根稻草。
她不是不想政变,从父母死后到现在,已经隐忍了快十余年时间,一直在寻找机会。
只是不久前,几个“锦衣卫”的中尉刚刚被处以绞刑,虽然没有将她供出来,但确实是为她在军中招募人手而出的事。
这件事之后,伊丽莎白不得不更加小心,因为她确信,对方可能已经有所察觉。
但是,她之前把所有的力量,都压在了父亲创建的“锦衣卫”军团身上。正如信上所说,如果敌人借着瑞俄开战的背景,理所当然地将锦衣卫军团拉到前线去,该怎么办?
到时候,敌人一旦动手,她就算想要反抗,手里还有什么力量?
她没有军权。
而一些实权派人物,也并不是支持她,只是不反对。彼得大帝子嗣这个“正统”的身份,只能让那些实权派人物作壁上观,那已经是足够的面子了。
被关进修道院,和老鼠度过一生……这样的场景,只是想一想,就足够把脸上敷的粉都吓落。
捧着信犹豫了许久,将信扔进了壁炉里烧掉,目光炯炯地看着送信的宫廷医生,直接说道:“莱斯托克伯爵,我对汉尼拔是信任的。至于那位中国的侯爵,既然汉尼拔认为可以信任,那么也就是可以信任的。”
这句话,没有再说之前的那些套话,而是简单直白地说清楚,自己已经下定了决心。
“但是,信上讲了一个非常可怕的故事。如果,宫廷里的那些人,将普列奥布拉任斯基军团调到芬兰呢?可是,现在并没有准备好,而且之前的绞刑事件,也证明那些敌视我的人一直在盯着普列奥布拉任斯基军团。现在的时机,仍旧不好。”sxynkj.ċöm
莱斯托克伯爵忙道:“我从宫廷里打探到的消息来看,暂时并没有调普列奥布拉任斯基军团前往芬兰的打算。”
有些话,他没说全。实际上,瑞典大使之前也已经找过这些法国人,尤其是现在瑞俄开战的背景下,瑞典大使其实也是十分支持俄国政变的。
不说别的,政变也能让俄国乱上一段时间。
俄国和瑞典之间的战争,瑞典大使当然可以帮一些忙,至少采取一些外交欺诈手段,就能缓解这种可能性。
但他显然不能理解“釜底抽薪”是什么意思。
如果战事需要,将普列奥布拉任斯基军团调到芬兰,那不叫阴谋的釜底抽薪,那叫意外的釜底抽薪。
可如果明明战事不需要,甚至俄国在芬兰大获全胜,并不代表就不能“名正言顺”地将普列奥布拉任斯基军团调走啊。
现在的情况,伊丽莎白是否政变,尚未确定;但如果伊丽莎白政变,一定会借助他父亲创建的锦衣卫军团,这是必然。
只要把这个军团调走,她就算有心,也无力发动政变。
这才是关键。
就在这时,一旁的一直没有说话的、公主的秘密丈夫拉祖莫夫斯基提醒道:“公主殿下应该记得,上一次中国的齐国公造访莫斯科时候的场景。他们不是欧洲国家,也有完全不同于欧洲国家的礼节。因此,他们可以带有一支三五百人的随从队伍和仪仗士兵,这都是两国之间默契许可的。”
“特殊的中国使节团,带几百名士兵,也很合理。”
“如果他们真的支持,这件事就更容易成功。”
“若是不调走普列奥布拉任斯基军团,那么这些中国人的帮助,也就可以仅限于在您登基之后,第一时间进行外交承认,给予外交支持。”
“若是调走了普列奥布拉任斯基军团,那么这些中国人和汉尼拔的哥萨克,就可以作为帮助您攻入冬宫的力量——汉尼拔是俄国人,而且是您父亲的秘书,怀念您父亲的人不会认为他是外国人。”
这句话说到了点上,伊丽莎白回忆了一下当年齐国公来参加他侄子的加冕典礼时候的场景,心想确实如此。
两边的文化差异极大,而且距离太远。即便从那之后,在彼得堡有中国的使节常驻,但是这些使节也只是礼仪性的,并不是真正的公使。
而真正的使节团,尤其是贵族出身,或者三品官以上的高阶官员从中国前来的时候,都会携带规模庞大的随行人员。
法国的大使馆最多也就能有个十几个卫兵,这是欧洲各国的潜规则,不可能允许在本国首都驻扎一支数百人的外国军队。
但中国特殊。因为他们之前形成的潜规则,并没有中国的参与。而大顺并不认这些潜规则,也根本不想了解。
三五百人规模的使节团,只是简配。
事实上上一次齐国公前来,有那种皮毛蒙荫官身而不是吏的,就有二三百人,算上护卫的士兵、马夫等,人数着实不少。
当时也解释过,朝鲜之类的贡使团入京的时候,算上那些买卖人卖货的,规模就足够大了。大顺作为天朝,出访他国,只要是正式规模的,人就不可能少了。
现在刘钰这边和汉尼拔,愿意提供帮助,确实就是给这场政变打了双保险。
一旦锦衣卫军团被调到芬兰,大顺使节团的士兵,还可以顶上去。
伊丽莎白绝对信任汉尼拔,当初汉尼拔被流放的时候,她就关切过,让他忍耐等待。
而且小时候两人的关系也不错,汉尼拔作为彼得的夜间秘书和教子,经常参与彼得的家庭生活。
这么多年不见,信上仍旧用的是“你”,而不是“您”,信上的称呼在感情浓烈的时候也称呼她为“莉扎”。
至于什么“外国势力”的干预,那都不是问题。
伊丽莎白确信自己有能力,延续着父亲的路走下去,让俄国成为欧洲颤抖的强国。
不管是法国大使、瑞典大使,还是中国的侯爵,都只是相互利用的工具。
唯独要考虑的,就是刘钰这个在彼得堡上流社会中名声非常不好的人,会不会趁此机会狮子大开口,索要一些特殊的利益?
法国大使,最多也就是希望清洗一下亲德派,俄国法国之间,不管怎么说还有个奥利地、波兰、普鲁士挡着。
大顺可是与俄国接壤的,且不说十多年前愣生生逼死了老托尔斯泰伯爵的那种压迫,就是去年的西北界约问题上,大顺也是死咬准噶尔是内政平叛这个法理不放,一口咬到了鄂木斯克。
恶心的地方就是大顺每一次都能在俄国无力还手的时候咬一口。要么是忙于波兰王位继承战争、要么是忙于第四次俄土战争。哪怕真要是打了,打输了也就输了,最起码还能耗损一下大顺的国力,但大顺这两次都是空手套白狼,那些驻京城的使节都说这次来访的这位侯爵大人才是大顺外交的掌舵人。
她倒不是说怕刘钰逼着她签条约之类的事,这里毕竟是彼得堡,强龙不压地头蛇。
她是怕刘钰会不会拿她当筹码?
必要的时候把她卖出去,给大顺换一些土地?
这也不怪她多想,实在是刘钰的名声在彼得堡这边着实不太好,狡诈无比,善用诡计。
而且这件事未免巧了点,汉尼拔之前也可以走西伯利亚回来,可却没有回来。
从大顺到欧洲,至少也要一年的路程,消息传递更是以两年为计算的。怎么倒像是早就猜到安娜女皇会死一般?
按照时间来推断,安娜女皇死的时候,很可能大顺使节团的船还没有离开东亚。
这里面,难道仅仅是巧合?
虽不信任刘钰,她还是信任汉尼拔的,很显然汉尼拔做的事,多半也是刘钰允许甚至支持的,否则不可能这么容易带领一些当初被俘的哥萨克从大顺返回。
帮她至少需要个理由。
或是出于爱慕、或是出于地缘政治、或是出于国家利益、或是出于她令人迷醉的石榴裙。
内心犹豫了片刻,伊丽莎白忽然想到了中国和法国之间的外交关系,有些生气地问道:“难道拉谢塔迪侯爵将这些事告诉了别人?由法国向中国提供的消息?”
莱斯托克伯爵立刻否认。
“公主殿下,这一点请您放心。即便是我们,也只是出于对您安危的考虑,在安娜女皇去世之后,担忧您的生命安全,这才一直考虑政变的事。”
“事实上,在安娜女皇驾崩之前的一个月,整个俄罗斯,甚至可以说整个欧洲都以为,您将会成为继承人。谁也没想到女皇会在临终前,收养了梅克伦堡的伊凡,并指定他为继承人。”
“而且也正是因为梅克伦堡的小伊凡,才使得秘密委员会的人有正当的理由将您从继承名单顺位上剔除。这……是谁也不可能想到的意外。”
刚刚有些急躁的伊丽莎白渐渐冷静下来,一想,倒也是。小沙皇被指定为继承人的时候,才一个月大。
当初彼得大帝和伊凡五世共当沙皇,共同执政。小伊凡是伊凡五世的外孙,自己是彼得的女儿。法国人除非会占星术,否则不可能知道小伊凡会出生。
假如小伊凡不出生,再怎么样皇位也只有她有继承权了,还有一个就是伊丽莎白的亲外甥,但这个外甥、彼得大帝的外孙,已经十几岁了,连俄语都不会说,基本不做考虑。
那些实权派可以容忍德国党,可怎么也不太可能容忍女皇的情夫来当俄罗斯的沙皇。
再说安娜弄得天怒人怨,逼得旧党新党都要联合一致成为了俄罗斯正统派——守旧还是西化,那是路线之争,也也轮不到一群外来的德国人鸠占鹊巢——按常理来说,安娜快死了,自己也没有子嗣,正常应该是把伊丽莎白叫过去,让她认自己为义母,签字保证不会伤害他的情夫们,传位继承。
但谁也没想到,临着快死了,居然她外甥女居然生出了个男娃。这纯粹是意外中的意外。
这种意外除非可以未卜先知,否则谁也不会想到。可按照时间来算,大顺使节团离开大顺的时间,安娜女皇可能还没死,消息不可能传那么快。
“汉尼拔,当然是是为了我。可这位中国的侯爵,并不认得我。他想要什么呢?”
心里暗自嘀咕一声,转念又想,不管他想要什么,如果政变成功,自己才是俄罗斯的皇帝。
最终想要的,还是要从自己的身上得到。
只要自己不给不就好了吗?
就像是拉谢塔迪侯爵,他不也是为了法国的利益吗?以为我是可以操控的。但他不过也就是个长得帅一点的男人而已,这样想,和那些以为长得漂亮就能控制政治的女人,有什么区别?
就像是瑞典大使,一直也在试图和自己联系,不就是觉得政变可能会让瑞俄战争朝对瑞典有利的方向发展吗?可是,你们怎么保证、监督我说的话,就会去做呢?
这些她都清楚,都明白,但装作不懂,不明白。
嘴长在自己身上、拿着俄罗斯沙皇玉玺的手也长在自己身上,只要自己不答应,这些人想要的一切,都不过是空想。
既然都在利用自己,自己又何尝不想利用他们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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