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渐阴，稀稀拉拉的开始飘雪花，雪势越来越大，像是有人伸手从苍穹扯下一条条银线，铺成密不透风的华盖。
街上积雪还来不及化开，又被新飘下来的雪花盖住。
老马打了个响鼻，喷出两道白气。
天寒地冻，外面下着鹅毛大雪，马车里的曹鼐此时却心头火热，通体舒畅，如饮琼浆玉露，眼神微醺。
怀里捧着的被他视若珍宝的不是暖炉，而是万岁御笔手书的一副对联。
此时他刚出宫，正赶在前往杨学士府邸的路上，伸手掀开棉帘，温声嘱咐道：“雪天路滑，且小心赶路。”
然后远眺，嘴角扬起，眼神失去焦距，呢喃道：“瑞雪兆丰年。”
状元郎心情不错。
时间回退到半个时辰以前。
杨士奇邀请杨溥马愉到家中赴宴品茶，唯独落下自己，曹鼐尴尬到无地自容。
不想三人前脚刚走，曾经的御前第一红人、司礼监掌印、提督东厂的大太监王振亲自登门文渊阁，陪着笑道：“状元郎，皇爷有请。”
王振那张脸几乎笑出褶子，曹鼐却觉得很欠揍。
汝之喜事，我之祸事。
之前在文华殿变节，他承认自己确实做得不地道，但你杨大人就没有一点点错吗？
宰相肚里能撑船，你也该为我考虑一下，我一个小小的翰林，位卑言浅，我能怎么办？
跟随着王振的脚步，一直被引到武英殿门前，回过神来的曹鼐正见万岁笑吟吟的站在门口。壹趣妏敩
还不等他行礼，朱祁镇已经喝道：“状元郎，你有私心。”
曹鼐心惊胆战，顾不得其他，直接跪倒在青砖地板上，叩首道：“下官不敢。”
下马威使过了，朱祁镇依旧寒着脸道：“你之私心，乃忠君报国，名垂青史的私心，朕甚喜，若满朝文武都有这等私心，何愁大明不兴？”
曹鼐悬着的心放回肚子里，闷声道：“学生惶恐。”
朱祁镇递过去一个眼神，王振立刻将曹鼐搀起来，只听见朱祁镇打趣道：“何以之前是下官，现在是学生？”
曹鼐正色道：“学生乃翰林，是为天子门生。”
“状元郎果然有急智。”朱祁镇朗声大笑，抓着曹鼐的胳膊，将他拉进大殿，以示亲近。
“状元郎放松些，莫非以为因之前在文华殿一事，我就看轻了状元郎？”拍拍曹鼐的胳膊，朱祁镇认真的说道：“我不是肤浅的人，更相信卿的操守。”
曹鼐苦笑连连，越发觉得打脸。
事到如今，还有什么操守可言，自己软骨头阿谀奉上的名声只怕不久就要传遍朝野了。
朱祁镇正色道：“先帝宣德元年，卿中乡试第二，任代州训导，后改派江西泰和县典史，掌管缉捕，虽属不入流的佐杂官，却依旧严格要求自己。
期间，抓获了一个年轻貌美的女贼，当时天色已晚，来不及将女贼押解回县衙审问，只好带着女贼在一座破庙里过夜。
女贼为逃脱惩罚，多次以色相诱之，卿写就曹鼐不可四字以自警，如是数十次，终夕竟不及乱。”
慨叹一声，朱祁镇动情的看着曹鼐，赞道：“朕每次听闻，均击节称赞，卿实乃我大明一等一的谦谦君子。”
曹鼐眼眶泛红，鼻腔泛酸，只觉得一股热气从丹田升腾，窜到脑门，上头了。
“陛下......”跪地痛哭，全是感情，没有技巧。
“快快请起。”朱祁镇亲自将曹鼐拉起来，又自我调侃道：“卿坐怀不乱，却为朕变节，缘何？想来是朕的魅力胜过美人。”
王振在一旁谄笑道：“皇爷自然是一等一的明君圣主......”
声音戛然而止，朱祁镇收回冷飕飕的目光，继续温声劝解曹鼐，铺垫了这么久，如此礼贤下士，今天必须把曹鼐拿下。
“卿乃国士，非杨学士之私臣，杨学士对卿有提拔之恩，小义尔，以小义对大忠，何去何从？”朱祁镇笑吟吟的看着曹鼐。
“学生敢不效死？”
“善！”朱祁镇朗声大笑，吩咐道：“笔墨伺候，朕手痒难耐，还请状元郎点拨一番。”
曹鼐讪笑着没说话，显然陛下的马屁没人能拒绝，而且他发现陛下似乎不介意臣子性格狂一点，只要你有真本事，行事不张狂就问题不大。
太监宫娥鱼贯而入，奉上笔墨纸砚。
朱祁镇酝酿一番，点头道：“献丑了。”
娇憨的小宫娥眨着星星眼，见证奇迹时刻。
朱祁镇挥毫泼墨，笔走龙蛇，写了一副对联。
上联：官人我要！
下联：曹鼐不可！
小宫娥在心里轻啐了一口，羞羞！
写罢，放好笔，拍拍手，“状元郎，如何？”
“学生......无以为报！”
朱祁镇心里摇头，报还是要报的，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朕宁可当小崽种，也不肯当大冤种。
正巧门外开始飘雪花，朱祁镇用了印，将对联赐给曹鼐，笑道：“以后哪个不开眼的嘲笑卿变节，卿只需将这副对联砸到他脸上。”
曹鼐语塞词穷，干巴巴的应道：“学生遵旨。”
“朕还要给祖母请安，就不留你了，王大伴，安排马车送状元郎。”
王振现在不怕皇爷不用他，就怕皇爷冷着他，因此别说就是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就是再脏再累的差事，他也甘之如饴。
“奴婢遵旨。”
出了宫的曹鼐现在想及万岁的殷切教导犹在耳畔，用对联砸别人的脸，应该很过瘾吧？
正胡思乱想着，马车的棉帘被掀开，小太监道：“大人，大学士府到了。”
“有劳！”曹鼐从温暖的车厢里跳下来的时候，下意识缩了缩肩膀，抱紧胳膊，这才想起摸出一张宝钞，塞给小太监。
不想小太监根本不收，还乐呵呵的说道：“大人是文曲星下凡，皇爷都佩服的谦谦君子，咱家能给大人赶车，供大人驱使，已经是两辈子的福气。”
曹鼐只能收回宝钞，目送马车渐渐消失在白茫茫的地平线，眼神再次失焦，补齐了瑞雪兆丰年的下半句，呢喃道：“新君新气象！”
咂咂嘴，不够合辙押韵，有点不伦不类。www.sxynkj.ċöm
转身的瞬间，胸挺起来了，伸手叩门。
我，曹鼐，打钱......
窜台了，应该是精神小伙，不请自来！
雪夜叩门，不仅惊动了门房管家，同样惊动了正在书房吃着火锅喝着茶的三位阁臣。
曹鼐顶着满身白雪，迈进书房的第一句便是：“老师，你有私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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